“咚咚咚——”
战鼓之声“轰隆隆”地响起,河谷之间两岸夹峙,战鼓声沉闷悠长,一刹那间两耳之内全是滚滚闷雷,震得人心脏欲裂,呼吸断绝。
就在这鼓声中,两岸所有的兵卒全都拉弓引弦,刀尖上挑,枪矛斜指。令狐德茂手一抬,鼓声戛然而止,天地间刹那就是一静。
“妖狼!”
令狐德茂大声道,“这些年你为祸敦煌,杀死我军民无数,今日大难将至,还不伏诛!”
吕晟正了正衣袍,朝着两岸瞥了一眼,神情从容淡然:“令狐德茂,你至今不敢承认我便是吕晟吗?敦煌诸兵士、诸乡党听着!某,便是吕晟!当年的大唐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西沙州录事参军,吕晟!”
兵卒们军律在身,静默不动,但下层栈道和河谷中翘首旁观的众人忍不住发出惊呼。吕晟乃是敦煌人,大唐开科的双状头,一直是西沙州的骄傲,而后叛国被杀,声名狼藉,虽然平日谁都不敢议论,但私下里无不倍感羞辱,切齿痛恨,哪料想当年已经死于军中的吕晟竟然又活着出现!
“哈哈哈——”
令狐德茂大笑,“奎木狼,你只是一介妖物,借了一副死人的躯壳活在人间,也敢说自己是吕晟?你便是真正的吕晟又如何?一介叛国逆臣,当年军中被杀,不曾明正典刑,是你死得便宜了!我今日便代表朝廷,代表西沙州,诛叛逆,杀妖狼,为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
吕晟冷笑:“代表朝廷?你也配!当年你为了谋害我,不惜勾结突厥入侵,血洗青墩戍,你我到底谁是叛国逆臣?”
“一派胡言!”
令狐德茂勃然大怒,喝道,“众军听着——”
“众军听着——”
一旁的令狐瞻急忙打断父亲的话,“本官奉刺史王公号令擒杀妖狼,给我拿下!”
令狐德茂愕然片刻,见身边的马宏达只是微微一笑,这才醒悟自己确实没有权力指挥军队,自己下令名不正言不顺,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一桩罪状。
“瞻儿,”
令狐德茂低声道,“要活的!”
令狐瞻点点头,令旗一摆,拱桥两端的甲士们缓缓推进,最前面是三排刀盾兵,竖起盾牌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盾墙,紧跟着三排枪矛兵,枪矛长达一丈,矛杆架在盾牌上方徐徐而行,最后是三排弓箭手。
密集的阵列拥塞了整座拱桥,仿佛移动的铁甲长城。令狐瞻再一挥令旗,又有两座阵列跟随其后,拱桥两侧六座步兵阵列轰隆隆地推进,朝着拱桥中间挤压而来。
玄奘微微叹了口气:“马宏达既然来了,看来王君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士族,出卖了奎木狼。”
“是啊!”
吕晟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王君可此人反复无常,奎木狼既然已经派遣使者去了突厥和吐谷浑,自然便没了利用价值,选择士族很正常。”
“可有办法突围吗?”
李淳风问道。
吕晟摇摇头:“这是一个死局,被五六百名铁甲步兵围困在几十丈高的拱桥上,两岸栈道上还布满弓箭手,我只是个普通人,如何能禁得住枪矛攒刺。”
“能唤醒奎木狼吗?”
玄奘问,“以它的登天手段,想必逃出去并不难。”
“法师,”
吕晟笑道,“我的身躯已经被奎木狼占据了三年,之所以魂魄不灭,是因为我绝不屈服!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掌控此身,堂堂正正出现在天地间。如今我只剩下二十天的寿命,临来之时已经跟纹儿诀别,能够这般厮杀一场作为我今生的落幕之战,于愿足矣!”
玄奘和李淳风大吃一惊:“你只剩二十天的寿命?为何?”
吕晟淡淡道:“我魂魄分裂,奎木狼每次施展神术,消耗的都是我的精气。苟延残喘了三年已经是极限,如何还能活更久?”
“吕兄,”
玄奘苦涩地盯着吕晟,“贫僧追求的是涅槃大道,可是你不同。你死了,一切便成了灰烬,你的记忆还没有追回来,你的冤屈还没有洗脱掉,大兴善寺中的梦想也永远无法实现!吕兄,李博士修习的是孙思邈神医的医术,袁天罡大师的道术,他一定能想办法帮你的,贫僧恳求你不要放弃!”
吕晟双眼之中满是感激,握住玄奘的双臂,右手顿时如同针扎,却毫不动容:“法师,今生能够与你结交,是吕某一生的荣幸。当年我曾经意气如虹,可是经历过这么多才明白人生之短促、脆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志向未捷身先丧,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死了,你仍在前行,这便够了。因为我会知道,我们这些人里总会有人走向辉煌大成,人生并没有欺骗我,也不是一场梦幻。只不过我提前退场。”
玄奘还要再说,吕晟笑着推了他一把:“走吧,法师。令狐德茂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你的。李博士,拜托了。”
李淳风朝着吕晟默默地一拱手,拽着玄奘向七层塔方向走去。
玄奘仰天长叹,忽然回头,朝着吕晟合十躬身,吕晟也抱拳,深深一揖。两人抬头对视,目光中都是说不尽的惜别。
吕晟大吼:“列阵!今日便杀他个天翻地覆!”
奎一、奎三、奎五、奎六等六名星将分作两队,各带着十伍狼兵护住南北两侧,长大的陌刀横在胸前。仅仅二十六人,竟然有一种惨烈无匹的磅礴气势。
玄奘和李淳风走到步兵阵列前,兵卒们得到令狐瞻的号令,散开一条通道放两人过去,随后通道弥合,依旧稳速推进。
双方很快接近,兵卒们沉默如山,触敌时只是依照操典发出一声:“吼——”
盾牌兵一排为一火十人,三排三十人,同时将大盾砸在桥面上,同时蹲身,肩膀抵紧盾牌,搭成一座铁盾城墙。三排枪矛兵在火长带动的吼声下,双手平端枪矛尾端,腰膀用力,倾斜向上突刺。三十支一丈枪矛密密麻麻地从盾墙上刺出来,而他们的面前只有三名星将!
星将生性讷言,喉咙里发出咕哝的声音,三把二十斤重的陌刀横扫而过,咔嚓嚓——三十支枪矛顿时折断六七支,被打飞脱手出去五支,但也有几支刺在了星将的身上,哪怕明光铠也无法抵挡枪矛的近距离攒刺,当即破甲,直插体内。
“收!”
火长们一起喊,“刺——”
又一轮攒刺,刀矛剧烈碰撞,这次有三五支刺中星将,但三十支枪矛已经损失殆尽。星将不再后退,冲前一步,沉重的陌刀狠狠劈在了盾墙上,“轰隆”一声,铁皮木盾吃不住这么大的力道,顿时碎裂,盾后面的兵卒被砸得双臂尽断,扑倒在地,后排立刻有大盾补上缺口。
星将力大无穷,挥舞着陌刀猛力劈砍,一时间大盾碎裂,肢体横飞,后排失去枪矛的兵卒立刻抽出横刀,组成刀盾兵,而十名狼兵也冲杀而上,双方瞬间绞杀在一起,甫一接触便惨烈血腥,拱桥上刹那间变成一座修罗场,惨叫声,怒吼声,刀盾碰撞声,濒死者的呻吟声,在狭窄的河谷内回荡出绵长凄厉的回音,震动西窟。
在甘泉河面上望去,横跨两岸的拱桥上,鲜血如同雨水瀑布般流淌,流下桥栏,流下桥身,流下敞肩拱内的三尊坐佛,在坐佛的脸上汇聚成一股股的血水,淌下河面,宛如潺潺的秋雨。
桥上的厮杀更加惨烈,在这短短的瞬间,第一组阵列的六十名盾牌兵和枪矛兵已经死伤殆尽,桥面上尸横枕藉,而星将们也是浑身浴血,奎一更是左臂被斩,断口处淌出黏稠的黑血,狼兵们则更为狼狈,只剩下三五人,互相搀扶着提刀屹立。
“射——”
令狐瞻和翟述同时挥舞令旗。
猛然间空气中传来剧烈的“嗡嗡”声,无数的箭矢从桥面上交叉而过。前后六十支箭镞电闪雷鸣般扑打而至,从星将和狼兵身上一穿而过,仅剩的狼兵纷纷中箭,栽倒在地。而星将只是以陌刀护住头脸,无数的箭镞击打在明光甲和陌刀刀背上,瞬息间星将身上如长草一般插满了箭矢。
然而让令狐德茂等人惊悚的一幕出现了,一轮箭雨过后,星将缓缓垂下陌刀,竟然行动自如,朝着弓箭手大步冲杀而来!
“弓箭手后退!”
令狐瞻大喊,“第二队,上!”
对面的翟述也发现星将不惧穿刺伤,急忙喝令第二队将弓箭手替换下来。
“翟兄!”
令狐瞻大喊,“命令盾牌兵密集阵列,撞翻他!”
三排盾牌兵挨挤得层层叠叠,一起怒吼着用盾墙朝着星将撞去,星将们陌刀劈砍,“咔嚓”一声劈倒了第一层的几人,然后双方便轰然撞击在一起。
正面撞击处的盾牌兵惨叫着往后摔去,后面两排兵卒竟然也抵挡不住强大的力道,给撞得凌空跌了出去,三排盾牌阵列硬生生给撞出一个豁口,然而星将们也给撞得跌翻了出去。
令狐瞻大喜:“枪矛——”
紧随在盾牌兵后面的枪矛兵立刻补上去,十几杆枪矛疾刺,噗噗噗,一尺长的铁刃在星将身上乱捅。这种距离之下再坚固的铠甲也抵挡不住枪矛攒刺,霎时间星将身上给捅得千疮百孔,更有几支铁矛直接刺入头脸,“噗”的一声有如穿透烂西瓜一般,直贯入脑。奎一、奎五、奎六等人抽搐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头部是弱点!”
令狐瞻惊喜交加。
最前线的兵卒们也激动起来,盾牌兵重新结成密集盾墙,狠狠地朝着剩下的奎三、奎七、奎十二等人撞去。星将虽然木讷,却并非是机械,轰然一撞之下,连连后退稳住身形,不让自己倒地。盾墙如山而至,一步步逼迫,双方接连三五次撞击,奎三一个不慎,被一具尸体绊了一下,踉跄摔倒。枪矛兵立刻上前照着头脸攒刺,噗噗噗,十几杆长矛全刺在头脸上,奎三的脑袋几乎成了烂泥。
与此同时,奎六也被三杆枪矛刺穿了身体,三名枪矛兵怒吼着固定住他的身躯,后面十几名刀盾兵一拥而上,照着他的脑袋刀劈盾砸,奎六的身体也软软地倒下。而奎十二被盾墙给撞击在桥栏杆上,轰然一声栏杆破碎,奎十二立足不稳,跌下拱桥,如陨石般砸进了河水中。
至此,六名星将和二十名狼兵全灭,而兵卒们也付出了死伤百余人的代价,整个拱桥几乎被血洗了一遍,到处是尸体和残肢断臂。只有以吕晟为中心的丈许方圆一尘不染。
兵卒们持枪荷盾,将吕晟围得水泄不通。
吕晟面色从容,手把桥栏,凝望着远去的河面,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整个过程中,玄奘一直站在栈道上,双手合十,默默地颂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右手的手掌已经被天衣扎得鲜血淋漓,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因为眼前的大杀戮已经让他痛入骨髓。
吾于五浊恶世,教化如是刚强众生……或有暗钝,久化方归;或有业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或现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于人,悉皆度脱……
念着念着,看到吕晟只剩下独自一人,孤独地被包围在桥上,玄奘忍不住喉头哽咽:“李博士,为何我修行至今,却不得度脱一人?”
“法师,若是你能度脱,地藏菩萨为何至今也未成佛?”
李淳风低声道。
“走吧!”
玄奘黯然转身,不忍看到故人被杀的一幕,转身进了七层塔。
这时所有人都在桥上围观这场厮杀,七层塔内竟空无一人,玄奘站在佛殿的栏杆旁,仰望着头顶的巨大佛头,喃喃道:“李博士,若是我能从天竺归来,你知道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李淳风好奇道。
玄奘慢慢道:“我想像那地藏菩萨一样,在佛前痛哭一场,对佛说,我从久远劫来,蒙佛接引,使我获不可思议神力,具大智慧。我的分身,遍布百、千、万、亿,像恒河沙一样多的世界。每一个世界,变化出百、千、万、亿个身体。每一个身体,引渡百、千、万亿人。教他们归敬三宝,永远离开生与死的轮回,达到永生的欢乐。我想对佛说,希望世尊不要为将来世界有恶业的众生而烦恼。”
“法师走的是一条荆棘满地之路啊!”
李淳风感慨一声,道,“此间事已了,法师你还是出关西游去吧!”
“不!”
玄奘倔强地摇摇头,“我答应过吕晟,要为他找回过往。一日不得见真相,我一日不会出关!”
“原来,法师也未曾破执。”
李淳风笑道。
“破执……”
玄奘有些失神,“我忽然想起当年初见吕晟的一刻,我三日驱驰九百里入长安,他对我说了一句佛偈:如执烦恼障,如迎刀头锋。”
“法师是如何回答他的?”
李淳风问。
玄奘道:“我回了他一句佛偈:区区臭皮囊,撇下无挂碍。洪炉烈焰中,明月清风在。当时当日我如此选择,今时今日我还是如此选择。在贫僧看来,我的破执,不是绕它而逃,而是破它而过。而敦煌就是这烘炉烈焰。”
李淳风面容肃然,深深一揖:“法师既然有此宏愿,淳风奉陪到底!法师打算怎么做?”
“这次西窟之战,我一直有些疑问。李博士,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玄奘望着佛殿外令狐德蒙的背影,“第一,为什么令狐德蒙选择在西窟设伏?”
李淳风想了想:“一来西窟到处都是佛窟,容易藏兵,另外这座拱桥乃是绝地,哪怕奎木狼也难以逃生。”
“那么,”
玄奘皱眉思索着,“奎木狼奸诈狡猾,吕师老老谋深算,为什么他们一听令狐德蒙藏在西窟,丝毫都没有怀疑这里是一个局?”
“这——”
李淳风也陷入深思,“难道对他们而言,西窟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定有特殊之处!”
玄奘笃定道,“而且奎木狼和吕师老认为,令狐德蒙藏在这里合情合理。到底是什么呢?”
玄奘抬头四顾,忽然心中就是一动,眼前这尊大佛极为古怪,塔高七层,而七层也仅仅是抵达佛的肩头,巨大的佛头直接深入到崖壁顶上。仔细一听,上面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急匆匆走路的脚步声,窃窃私语声,低声背诵声,还有杂乱的“噼里啪啦”声,似乎是珠子在碰撞。
玄奘侧耳倾听,声音似乎是来自上层。
玄奘猛然惊醒:“上面若是有人,这尊释迦牟尼佛便是让人来观佛参拜的,为何不多造两层,把佛头也容纳在内……难道这七层塔另有乾坤?”
玄奘扒着栏杆往上面瞧,第七层高有两丈,殿顶雕绘着精美的藻井壁画,但仍然能看出是木质结构,并不是寻常洞窟的砂石窟顶。玄奘左右看看,绕着佛殿栏杆走到尽头,尽头的岩壁上是一尊泥塑彩绘金刚,脚下踩着基座。
“李博士,帮个忙。”
玄奘把黄色的帷幔撩开,和李淳风一起用力推这尊金刚,果然金刚有些松动。
两人都有些惊喜,一起用力,把金刚推出去一尺多远,金刚背后,露出一条甬道!
两人对视一眼,玄奘拿起供桌上的一盏油灯,率先走进甬道,甬道上有开凿出台阶,两人顺着台阶向上,台阶盘绕了两段,出现了一道小门,两人推开小门,已经到了八层,视野顿时开阔。
只见八层楼上摆着几十条书案,一群戴着幞头、穿着缺胯衫袍的书吏正坐在案头计算,推演。
有些人正在翻抄书卷,有些人则摆弄着算筹,有些人则是在拨弄陶丸算珠,还有些人则在木板上勾画出复杂的线条。
“这些人在作甚?”
玄奘低声问。
李淳风神色凝重,低声道:“好像在计算某种数值。法师请看那块木板,横刻九道,竖柱上安放一颗珠子,由下而上标着数,这是太一算。太一之行,来去九道。旁边那是两仪算,木板上横刻五道,竖道上每一位放两颗珠,上为青珠,下为黄珠,青珠自上而下,黄珠自下而上。两仪算能算天气下通,地察四时。你再看旁边的,从左到右,依次是三才算、五行算、八卦算、九宫算。”
“如此庞大的计算量,他们到底在算什么?”
玄奘低声问。
李淳风皱眉不语,看了好半天。
玄奘左右四顾,发现旁边还有一条甬道,两人当即悄悄地从小门出来,闪进甬道。那些书吏过于专注,竟然无人发现。
甬道内又是台阶,两人走到台阶尽头,推开顶上的一道门,同时瞪大了眼睛,愕然望着头顶——竟然繁星满天!
两人眨了眨眼,视觉适应过来,这才发现头顶根本不是夜空,而是一座巨大的穹顶。原来这九层上竟然把崖壁凿出个覆斗式顶窟,佛像巨大的佛头正好做成了中心窟柱,佛像的后脑方向则向内开凿甚深,恰好使佛头位于覆斗式顶窟的中心位置。
如此一来,顶窟就如同笼罩四野的天穹,而上面的藻井,既不是寻常的彩绘佛像,也不是飞天莲花之类,而是密密麻麻的星辰!
佛头正好位于紫微垣的位置,旁边有太微垣、天市垣以及二十八宿,密密麻麻共有六百二十七颗星辰!每一个星辰都发着或明亮,或黯淡的光芒,几乎与夜空中所见一模一样!
玄奘急忙走到崖壁边,旁边的石壁上也嵌着几颗偏远的星辰,他仔细观察才赫然发现,竟然是在崖壁上凿出了凹槽,凹槽内放着人鱼膏制成的长明灯,凹槽外用一片赤玻璃封住,灯光透过赤玻璃便浑然一体,远远望去如同星辰一般!
想想玄奘当初在莫高窟竞买会上见到的赤玻璃,就知道造出这么一座顶窟,简直奢靡万金。而整个天穹上,还用金箔造出黄道,银箔造出白道。如果脚下这座塔可以转动,那简直与宇宙星辰一模一样。
两人呆呆地迈步走过去,忽然脚下一晃,扑通摔倒在地,只见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地上快速移动。原来地面上竟然有一条轨道在绕着诸天星辰旋转!
玄奘不可思议:“这座塔,果真可以转动!”
“我知道了!”
李淳风摔得龇牙咧嘴,喃喃道,“他们在计算星体的运行轨迹!”
拱桥上,步兵阵列将吕晟团团包围,无数枪矛仿佛荆棘丛林,将他困死在方圆之地。
令狐德茂和翟昌从桥口慢慢走过来,令狐瞻和翟述急忙走过来,躬身施礼。
“父亲,”
令狐瞻道,“今日我令狐氏和翟氏多年的屈辱终于可以洗雪了!”
“命令军队后退十丈。”
令狐德茂紧紧盯着吕晟,沉声道。
令狐瞻顿时愣住了,翟述急道:“世伯,此人手段狡诈,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逃掉!”
翟昌脸色凝重,重复:“命令军队后退十丈!”
令狐瞻和翟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却不敢违拗。
“后退十丈!”
二人各自下令。
军阵保持阵列,缓缓后退,在十丈外布下盾墙,弓箭手张弓搭箭,凝神以待。
令狐德茂和翟昌径直走过去,在吕晟面前站住,双方距离不过五尺。令狐瞻二人惊骇不已,急忙跟上去,一人抽刀,一人弯弓,贴身保护各自的父亲。
令狐德茂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吕晟,淡淡道:“西汉初始元年,我令狐氏先祖和翟氏先祖逃奔敦煌,于今已经有六百二十一年了。我们历经了王朝崩摧,河西板荡,其间有数不尽的可怕对手,到如今全都灰飞烟灭,而我们仍然扎根敦煌,立下士族门阀。可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对手像你一样,让我们如此恐惧,如此狼狈,如此无力。”
“那就说一说,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们如此惧怕?”
吕晟说道。
“无法言说!”
令狐德茂喃喃道,“无法言说啊!你一刀捅进我们骨髓之中,我们仍然不敢喊疼!”
“可惜,诸般往事我都已经忘了。”
吕晟感慨,“你既然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今日我一死,你们就将这疼痛永远忍着吧!”
“你果真失去了记忆?”
翟昌忽然道,“你还记得我吗?”
“认识你,却不记得你。”
吕晟望着他,“翟昌翟弘业。当代翟氏家主,翟纹的父亲。”
“还敢提翟纹!”
令狐瞻怒吼着就要上前。
令狐德茂霍然转身,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令狐瞻顿时蒙了。
令狐德茂不理会他,盯着吕晟:“我不管你真失忆,假失忆,说出那些东西的下落!”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吕晟摇头,“如今我已经如同行尸走肉,记忆全无,只是胸中有一口气,那便是再战敦煌!我不知道这战意从何而来,也不知手中的刀要砍向何处,我就如同失去头颅的刑天,挥舞干戚,来追索自己走过的路。”
令狐德茂和翟昌对视了一眼,都感到脊背发出阵阵寒意,瞬间汗流浃背。
“既然如此——”
令狐德茂转身便走,吼道,“那便彻底沉埋吧!杀——”
翟昌悲伤地看了一眼吕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令狐瞻狞笑,一挑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杆枪矛攥在手中,大吼:“妖狼,今日你我恩怨来个了断!”
吕晟闭目微笑,低声道: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鱣鱏兮,固将制於蚁蝼……
翟述也挑起一根枪矛,两人同时出手,沾血的枪矛朝着吕晟胸口猛然刺去。
“住手!”
猛然间,一个凄厉的女子声音从北崖传来,“兄长,不可杀他!”
翟述和令狐瞻猛然一惊,同时停手。
令狐瞻喃喃道:“兄长……难道是——”
“是小妹!”
翟述激动道。
两人持着枪矛,一起往北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半臂长裙的女子疾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文吏打扮的中年男子。
桥上布满了兵卒,有兵卒横着枪矛打算阻拦,令狐瞻喝道:“让他们过来!”
兵卒们散开一条通道,那女子和文吏奔跑到了面前,果然是翟纹。后面跟随的文吏却是赵富与郑别驾。
原来,吕晟和翟纹被郑别驾等人裹挟着来到西窟。郑别驾根据奎木狼沉睡前留下的命令,让人盯住吕师老。吕师老故意让自己被抓,引出令狐德蒙的藏身地之后,郑别驾正要下令星将们突袭七层塔,却见吕师老从塔内冲出,被射杀在桥上。
郑别驾知道是陷阱,可吕晟却记得吕师老的模样,想见他最后一面,追问自己的往事。
郑别驾和翟纹苦苦相劝,但吕晟告诉翟纹,自己只有二十天寿命,他希望临死前能寻回记忆。眼前虽然是陷阱,可早死几日,晚死几日并无分别。
“纹儿,抱歉无法多与你厮守二十日了。”
吕晟最后说道,“我希望你活着,将来能替我找回尸首,葬在玉门关的那座小院之中。”
翟纹痛哭,她在佛窟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吕晟一步一步陷入绝境,最终还是无法割舍。
翟纹跑到近前,放缓步子。吕晟默默地望着她,有些苦涩,也有些欣慰。
“小妹——”
翟述扔掉手中的枪矛,惊喜交加,“你……你还活着……我莫不是做梦?”
“兄长!”
翟纹眼眶慢慢淌出了泪水,“我还活着。”
翟述泪流满面,扭头大吼:“阿爷!小妹还活着——”
令狐瞻迷茫地看着翟纹,眼前的翟纹与记忆中的全然不一样。事实上对他而言,翟纹的样子早已经模糊,这些年他以此为执念,在脑海中重塑了翟纹的样子,那个女孩温婉、柔媚,又有些脆弱,需要他去保护,去拯救。他曾经无数次从痛苦煎熬中惊醒,在深宵的房中和廊下与“她”对话,他向“她”讲述自己的屈辱和悲伤,“她”也向他讲述自己在等待,在切盼。
在翟纹出现的瞬间,“她”砰然碎裂,碎成尘灰。令狐瞻心中一疼,似乎被割掉了一块,鲜血淋漓。
透过重重甲阵,翟昌早已经看见了翟纹,脸色一时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没有言语。其他家主一起盯着他,张敝叹道:“弘业,过去吧。父女人伦,我们都理解。”
既然安插有赵富这种奸细,诸位士族的家主自然早就知道翟纹未死,翟昌出于家族荣誉,一直对外宣称女儿已死,明知女儿被囚玉门关,却无法拯救,也不知道痛苦了多少年。
眼见今日女儿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悲喜交加中,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黯然叹了口气,举步走过去。
刚走一步,令狐德茂猛地攥住他胳膊,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盯着他。
翟昌满脸痛苦:“德茂公!”
“德茂公——”
阴世雄冷冷道,“翟家为我们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难道我令狐家不够吗?”
令狐德茂咬牙道。
张敝、阴世雄、氾人杰看见他凶狠的模样,心中都是一突,讪讪地不再说话。
“阿爷——”
远处的翟述以为翟昌没有听见,带着哭音大叫,“小妹还活着!她回来啦!”
翟昌隔着一层层的甲兵和枪矛,看着多年未见的女儿,泪水霎时间模糊了双眼。他并不看令狐德茂,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却坚决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然后朝着拱桥走过去。
军阵裂开一条通道,翟昌努力做出严厉的表情,但是还没走到翟纹身边,泪水已崩落:“纹儿……”
翟纹倒在父亲脚下:“阿爷,女儿回来了!”
翟昌颤抖着手抓住翟纹的肩头,嗓子哽咽:“膝盖这些年可好些了吗?”
翟纹一愕,顿时号啕痛哭。她还记得自己自幼膝盖寒凉,敦煌昼夜温差过大,一到夜间往往膝盖疼痛,父亲便一直守在床榻前为自己揉搓膝盖。有时候她就这样沉沉入梦,待一觉醒来,发现父亲也歪在一旁睡着了,可手掌还在无意识地揉搓着。
“这些年没有再犯过。”
翟纹哭着道。
“小妹,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那奎木狼为何——”
翟述一脸喜悦地问道,话音未落,却被翟昌一口打断。
“那就好!那就好!”
翟昌轻轻摸着翟纹的头,突然之间手掌针刺般的疼痛,“啊”的一声叫。方才抓着她的肩膀是隔着衣服,这次挨着皮肤顿时受到天衣的扎刺。
“阿爷,怎么了?”
翟述吃惊。
“没事……没事……”
翟昌心知肚明,却不愿点破,忍着疼痛将翟纹拉了起来,细细打量着,伤感地叹息。
“九郎!”
翟述招呼令狐瞻,“快过来!”
令狐瞻提着枪矛慢慢走了过来,平静地拱手:“翟娘子!”
“令狐郎君!”
翟纹也屈身施礼。
看见二人平静却疏远的见礼,翟述这才从狂喜中回过神,苦涩地摇头:“小妹,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苦。可是不管经历过什么,你都是我翟述的妹妹。令狐九郎这些年为了找寻你,也是披肝沥胆,九死一生,你至今仍是令狐家的媳妇,这些事情有为兄做主,断不会让你再受委屈。昏迎那日我没能保护你,以后不会!”
“谢谢兄长,是我辜负令狐郎君了。”
翟纹的目光微微和令狐瞻碰触了一下,便扫过他的肩头,凝望着不远处的吕晟,“我如今已经是吕晟的妻子!”
翟昌、翟述、令狐瞻三人都愣住了。
纵然翟昌早就知道翟纹被囚,可当初从赵富那边得到的消息也是语焉不详,只说翟纹未死,遭妖狼强占。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成了仇敌的妻子!看那爱意绵绵的样子,竟似乎还是心甘情愿!
“你胡说什么!”
翟昌低声怒吼,惊惧地看了一眼左右,见兵卒们都在三十步外,未必能听到,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一瞬间,令狐瞻整个脸涨得通红,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的错,”
翟纹坦然盯着他,“我许你为妻,中途却嫁给他人。世间女子从未有我这般毫无廉耻者,今生遭受刑戮之苦,死后入阿鼻地狱,无论几千万的灾劫我都愿意,可是我不愿隐瞒我的心意。”
“翟纹!”
令狐瞻咬牙切齿,“世间女子都如你这般冷酷绝情吗?”
翟纹叹息:“对一个人钟情了,对另一个人便无情了。我今生既然许了吕四郎,便不管有多少厄难,都会陪他走下去。无非是人间绝路。”
“我并非是要你回头,”
令狐瞻彻底绝望,一股傲气升腾而起,冷冷道,“也并非是要你感恩,谅你也不会懂。可是你要知道,你不管选择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能以伤害他人、伤害家族为代价。”
“令狐郎君,我深知这给你,给令狐氏带来了耻辱,也对不住你这些年的寻找。”
翟纹黯然,“可是我并不曾对不起家族。当年家族为了陷害吕四郎,将我许配给他。毁掉吕四郎之后,为了和你令狐氏结盟,将我又许配给你,随即又被吕四郎劫走。这期间可有一丝一毫是我自己选择的?”
翟昌嘴唇颤抖,心中有大悲哀,却无法言说。翟述也满脸愧疚,黯然叹息。
“我自幼在家族中备受宠爱,我对他们的安排也从无怨言,甘愿牺牲。若是我在遭劫那日死了,是还清了他们的恩情,偶然活下来,便没有还清吗?世间断无这样的道理,便是佛祖也不能要求我永无休止地为家族牺牲。”
翟纹喃喃道,“在玉门关三年,四郎对我极好。他说,玉门关便是我最后的归宿,他会让我任着自己的心意活着,他会保护我到生命尽头,不会再让人拨弄我的命运。或许起初我是苟且偷生,贪恋活命,可是三年来,我知道我爱上了他,再也无法改变。”
翟述看着妹妹,有些迷茫地道:“小妹,我从未想过你心中对父亲,对我竟然有如此多的怨念。”
“我知道兄长希望我幸福。”
翟纹道,“或许世间的命运就是如此,往前一步便天翻地覆。如果第二次归嫁令狐郎君就是最后的结局,或许会是父慈女孝,兄妹和谐的结局,可命运就是这样,不单我弱女子无法抗拒,你们男子也无法抗拒。”
翟纹微笑着,朝吕晟走了过去,与令狐瞻擦肩而过:“令狐郎君,若是你恨我羞辱了你和你的家族,我也没有办法让你释怀。你手中有矛,可以一矛将我刺死。今日吕四郎必死,我来就是要与他同殉。希望我的死,能略略消弭你胸中的块垒。”
“啊——”
令狐瞻目眦欲裂,举起枪矛就要刺过去。
“九郎——”
翟述抢上一步,拔刀抵在他胸口的甲叶上,叮的一声响,“我们两家千百年的交情,此事总能解决,但你若伤了纹儿,便是我的仇敌!”
翟纹和吕晟并肩站在栏杆旁,揽着他的胳膊,神情满足,似乎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阿爷——”
翟述哀求,“你得救救小妹啊!”
翟昌老泪纵横,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置。
“弘业,我早劝过你,你不该来的。”
令狐德茂从远处走了过来,厌恶地看了一眼翟纹和吕晟。
“那是我女儿!”
翟昌低吼。
令狐德茂淡淡道:“士族女儿生下来享受到家族的荣耀,便要承受荣耀的反噬。六百多年来,我们两家的祖先一代代为了家族牺牲,方才造就今日之荣耀,为何到了我们这一代,便舍不得了?你看看宋、索各家,自北朝以来便日渐凋零,为何?因为没有人肯为家族牺牲!”
“为何牺牲的不是我,而是我女儿?”
翟昌喃喃道。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位置和使命,无法替代。张敝舍不得女儿,遭到今日之劫难,难道翟氏也要步其后尘吗?”
令狐德茂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翟昌道。
“不管是叛国者还是妖狼,他带给你的都是耻辱。”
令狐德茂冷酷地道,“三年前你女儿便死了。今日出现在你面前的,是妖术,是幻觉。”
“这么多人都盯着呢!”
翟述怒道。
“那又如何?”
令狐德茂冷笑,“当年的甘泉大街上,你和瞻儿杀尽了目击者,谁敢胡言乱语,不过是多杀一些而已。”
翟昌和翟述一时悚然。
令狐德茂一把抓住了翟昌的胳膊,低声道:“士族的门风礼法,便是人的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日你要让翟氏的皮被活生生剥掉吗?”
翟昌挣扎犹豫地看着翟纹,忽然号啕大哭。
“阿爷!”
翟述惊着了,“那是小妹啊!您不能……”
翟昌忽然反手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一把揪住他甲胄上的丝绦,拽着他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浑身颤抖,泪流不止,再不敢看翟纹一眼。
令狐德茂转身就走:“瞻儿,放箭!”
令狐瞻呆呆地看看四周,又看着面前的翟纹,满脸迷茫。
令狐德茂回头盯着他,神情冷酷:“我要你下令——放箭!”
令狐瞻忽然大叫一声,把枪矛在膝盖上狠狠一磕,折断长矛,转身就走。令狐德茂怒不可遏,劈手从他身上抽出令旗,猛地挥舞下去。
周遭的军卒们面面相觑片刻,马宏达点点头,于是一起拉开弓弦,对准了吕晟和翟纹!
生死一瞬中,吕晟望着翟纹,有些悲伤:“纹儿,你不该来的。”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是玉门关的小院,何必在意咱们葬在哪里?”
翟纹温婉地道,“四郎,这样的结局真的很好,我很开心。”
“可是我不甘心!”
吕晟摇头道,“我是你的夫君,当年对你承诺过,我活着会保护你,死了也会保护你。这是我对你的誓言。”
“到了黄泉地府,你一样保护我。”
翟纹笑道。
“不!”
吕晟颇有些执拗,“纹儿,让我最后安排一次你的命运,我要你活着。”
吕晟从地上捡起一根箭镞,在手臂上一划,鲜血顿时涌出。他举起手臂在脸上慢慢蹭过去,脸上顿时布满血痕,狰狞无比。
“奎木狼,我认输了!”
吕晟哈哈惨笑。
“射——”
军阵外,马宏达一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