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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正文 第三章 白鹿原上故人来

    这一日,玄奘正要离开王寺去化缘,忽然间听见东门处传来宏大的号角之声。玄奘居高望去,只见东门内的街上,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进入城门。最先是十六头巨象,每头巨象的背上都坐着两名少女,各自挎着一个花篮,沿街抛撒鲜花。随后是一头白象,白象背上搭着一具镶嵌着金玉明珠的巨辇,上面盘膝坐着一名老僧。僧人背后则是十六匹骏马,马背上的骑士都是净人打扮。虽然是净人,但一个个衣衫华贵,显然家世不俗。

    整个队伍行走在长街,宛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白象上的老僧。长街上的人纷纷被惊动,围过来观看,都摸不清这支队伍的来历。人群中商贾众多,这些商贾一个个眼神发直,震惊不已。

    “你看那象牙上的箍环,都是黄金啊!连那少女的胳膊和脚腕都箍着黄金和美玉!”

    “那值个甚,你看那白象头上的披盖,上好的羊毛毯,上面缀的是猫眼石、祖母绿……那明珠为何那般硕大?”

    就在众人的议论中,这支队伍片刻不停,径直往西而去,大家都以为他们要去王宫觐见犍陀罗王,然而到了迦腻色迦王寺的山下,队伍却停了下来。巨象上下来十六名少女,马匹上也下来十六名净人,在白象跟前一个个弯腰屈身,最后面的则跪伏在地,搭建成了一座人桥,那老僧赤脚踩在人桥上,从容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迦腻色迦王寺。

    玄奘持着钵盂,站在王寺荒废的山门前,那老僧信步而行,拾阶而上。两人互相凝望着对方,慢慢接近。老僧走到玄奘近前,合十施礼:“见过大乘天!”

    玄奘回礼,却没有说话。

    老僧也不再说什么,缓步在荒塔间行走,神情感慨,到了两座观音像前,他停下脚步,喃喃道:“观音入土,佛脉断绝吗?如今黄土已经埋到了腰部,大乘天,你认为何时观音像会彻底入土?”

    “若你我广开菩提,可以到未来劫。”玄奘道,“若执着枝末之法,恐怕明日亦可入土。”

    那老僧大笑,转回身来:“大乘天,你知道我是何人?”

    “有所耳闻。”玄奘道。

    “说说看。”老僧在他对面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贫僧听说,大雪山中有一国,名曰婆罗伽。国中有一寺,无名。寺中有一僧,名曰娑婆寐。这娑婆寐自言,其寿两百岁,生于两百年前的鸠摩罗笈多一世的时代。他长年居住山中,数十年不出世,一旦出世,则以白象为坐骑,前有妙龄少女,后有婆罗门净人。”

    “还有呢?”老僧笑吟吟的。

    玄奘严肃起来:“他擅长陀罗尼咒术、星象、占卜、护摩火祀、曼荼罗坛法、印契、灌顶、符咒、双修。介于僧俗之间,外人称为仙人。”

    “说得不错。我就是娑婆寐。”娑婆寐感慨,“事实上,我出身于那烂陀寺。一百岁的时候,因为与戒贤的师父护法菩萨理念不合,离开了那烂陀。但至今僧契犹在,每年的供养都如数给奉。”

    玄奘沉默,这个他倒真不知道。在那烂陀寺,对此人禁忌颇深。

    “看见我,大乘天为何有种戒备之意?”娑婆寐问道。

    玄奘淡淡道:“道不同,路不同。贫僧修的是正法,而你修的是末法。”

    娑婆寐大笑:“和戒贤那些人的说法一样,我听得多了。但是大乘天,正或者末,是我佛家内部的纷争,无论如何,到底是佛法。”

    玄奘有些迷茫,好半天才慢慢点头,却悠悠长叹。

    “着!”娑婆寐一击掌,“既然如此,老和尚就没有白白来这一趟。”

    玄奘沉吟:“是谁请你来的?那烂陀寺还是戒日王?”

    娑婆寐哈哈笑着道:“大乘天啊,你慧眼通天、体察入微到如此地步,连我都心惊,却为何会受那群外道的鸟气?实不瞒你,是戒日王亲自到大雪山来邀请我,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戒日王很清楚,你修的如来正法,可以让世人大彻大悟,成就无上菩提。却不能呼风唤雨,召神驱鬼,号令万物生灵,令众生敬畏、慑服、膜拜。这就是法和术的区别。老和尚我擅长的,恰恰是此法。在这混乱暴虐的犍陀罗城,也恰恰需要此法。”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贫僧来到王城这几日,虽然举步维艰,却不曾去找犍陀罗王的原因吗?”

    娑婆寐摇头:“老和尚已经在城外观察你几日,说实话,不解。以法师您的口吐莲花,再加上犍陀罗王祖上信仰佛教,恐怕三天两夜就能说服他皈依。你却为何宁愿受那帮愚民的凌辱,也不愿先度化了这犍陀罗王?”

    玄奘望着入土观音像,淡淡地道:“帝王护法,我佛法昌盛;帝王灭法,我佛法衰微。千年来我佛法始终逃不过这轮回,这是为何?因为由始至终,佛法传播靠的是帝王强权,盛衰在帝王喜怒之间,若是种进众生的心中,植根于灵魂,即使王权如那磨盘碾压,也无法磨灭。所以,贫僧想把这佛法,种进犍陀罗的民心之中。”

    娑婆寐不禁有些佩服,却笑着摇头不语。

    “若是你以术法来震慑,即使成功一时,当民众看到更惊人的神迹,又会改投他人。佛陀无上法力,你见他用过几回?正是这个道理。”玄奘道,“前日十字街上,那老者用诡术救那濒死的妇人,令玄奘感慨颇深,更是对此念深信不疑。”

    娑婆寐笑道:“大乘天,说起这事,当日我就在城外,对此事也颇为关注。那妇人的症状,你认为是如何形成?”

    “滚圆的肚子是因为她吃了胀气之物,在腹中淤积。”玄奘道。

    “没错。”娑婆寐沉吟,“让肚子鼓胀,我有十六种方法,其中九种是用一些异虫,并不罕见。”

    “至于身体扭曲,更简单,那妇人是底也伽中毒,底也伽又称罂粟,汁液提取物可制成膏状,能治百病,也能令人成瘾。一旦断掉吸食,就会瘾性发作,身体拧成各种奇形怪状。”玄奘解释,“那老者后来给她的黑色软膏,就是底也伽膏。”

    娑婆寐点头:“我当时听净人们讲述,也大致如此判断。那么浑身皮肤溃烂呢?当时老和尚不在场,无法亲眼见到。”

    “这点罕见一些,是黄铜症。黄铜铜质温良,但有些人体质特殊,触碰黄铜之后,身上皮肤会长出癍癣,过几日就好,但持续接触,不到半日,癍癣就会溃烂,继而呼吸艰难,窒息而死。贫僧曾经见过。”

    娑婆寐严肃起来:“这种病症,老和尚听说过,却没见过。一百年前派人四处寻找,但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十万中难得有一,一直未能找到。大乘天,你既然对那老者的手段明察秋毫,当时为何不破了他?反而受那羞辱?”

    “因为,”玄奘顿了顿,“那妇人的嘴唇是刚刚豁烂的。他们为了对付贫僧,不但让这妇人触碰黄铜,吃了胀气之物,让她底也伽毒瘾发作,还豁烂了她的嘴唇。若贫僧拆穿那老者,这妇人只怕要受更大的折磨。”

    “你……”娑婆寐气道,“迂腐!”

    玄奘却很淡定:“多数人看来,的确如此。可这就是贫僧心中的佛。”

    娑婆寐望着他摇头不已:“大乘天,老和尚不管你如何做,今日既来,你我就必须让这犍陀罗举国皈依。从世俗而言,为戒日王赢得河西之地,从我教而言,打开佛法北上的通道。而且必须尽快完成。因此来见你之前,老和尚已经派了两名净人去见犍陀罗王,让他召集国内的外道,与你我约赌三场。输了,咱们两人斩首相谢,赢了,外道要么皈依我佛,要么离开犍陀罗。”

    “约赌三场?”玄奘愣了,“赌什么?”

    娑婆寐淡淡一笑:“随他们提。你不是说我是末法吗?那你我就一正一末,一内一外,一法一术,看这世间何人能破!”

    玄奘想了想:“犍陀罗王为何要听你的,挑起这种麻烦事?”

    “因为,”娑婆寐道,“追随我的净人里,有两个是曾经的国王。”

    玄奘对这个老和尚真没话说了,喃喃道:“你设赌局,让贫僧陪你掉脑袋……”

    犍陀罗王此时处于跟玄奘一样的烦恼中,两个曾经的国王前来拜访,说出娑婆寐的赌约。犍陀罗王顿时有些头痛,可犍陀罗与这两个国家都存在邦交,也不好拒绝,于是召集王城的外道前来商议。

    犍陀罗王告诉众人,赌与不赌,选择权交给他们。这些外道一听,当即嚷嚷誓要和这和尚赌一场。事实上,由不得他们不赌,教派之间的赌斗,根本不容拒绝,对方提出挑战,自己不应战,立刻就会丢掉信众。且这些人慢慢地也听说了玄奘大乘天的名声,若是能斩掉大乘天的脑袋,将来的影响力定将远播各国。犍陀罗王也懒得劝阻,当即定下明日在王宫门前开坛赌斗。

    众人二话不说,纷纷散去做准备了。

    片刻之间,赌约轰动全城,所有人都亢奋起来。同时有数骑快马飞奔出了王城,赶往各地传送消息。其中一匹奔向了犍陀罗南部,距离王城百里的一座城堡。

    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却早已废弃上百年。然而自从去年秋天开始,无数的波斯人翻山越岭而至,修葺这座城堡,重新经营得固若金汤。周围山上又修建了箭塔、望楼、投石车、拍杆等防御性设施。在城堡周围又建造了军营,一队一队的波斯大军入驻到军营之内,拱卫这座城堡。军队多达数万人,比犍陀罗全国的军队还要多出数倍。周边道路上,供应大军日常需用的车辆来往不绝。

    因为,伊嗣侯三世驻跸于城堡之内。整个萨珊波斯流亡宫廷,就在此处。

    骑士抵达城门,城上放下吊桥,骑士策马而进。不大的城堡中聚集了太多波斯流亡的皇族、祭司、贵族和臣民,挤得满满当当。

    骑士禀报上去,立刻就有人引着他来到行宫,城堡最高处的一座宫殿。

    伊嗣侯三世正在和大麻葛、菲鲁赞将军、义子阿罗撼议事。伊嗣侯三世二十一岁即位,今年才三十一岁,容颜俊美,举止高贵,可自从帝国崩溃之后,心力交瘁,万里逃亡,早已让他未老先衰,褐色的头发已经有了斑白,身体瘦弱,神情疲倦。

    “陛下请放心,呼罗珊人心向帝国,绝无可能轻易被大食人征服。”菲鲁赞将军正在汇报,“两年之内,大食人难以控制呼罗珊全境,就不会大举进攻犍陀罗。因此咱们还有时间,可以仔细筹划,进攻五河地。”

    “不,朕要尽快进入五河地!”伊嗣侯三世激动起来,“对大食人,永远不要拿你们的思维来判断它。因为这些年的逃亡中,朕的大臣们没有一次说中过。朕预感到,大食人快要来了,朕要加紧渡河,一定要夺取旁遮普,给波斯人一块繁衍的土地。”

    “陛下,如今犍陀罗的局势太过微妙啊!咱们一定不能率先打破这种平衡!”大麻葛也劝道。

    伊嗣侯三世凄凉惨笑:“大麻葛,朕当初年少无知,大食人派遣使者见朕,让朕赐给他们一块土地,朕嘲弄他们,让人给了他们一大袋子泥土。如今想来,这难道不是马兹达神对朕的惩罚吗?是朕拱手将我的土地送人,破坏了波斯的国运,才落得如此境地。所以,朕发誓,今生一定要打过印度河,送给波斯人一块土地!”

    宫殿里一时沉默,正这时,骑士走进来,向伊嗣侯三世报告了王城的赌约。众人都愣了。

    伊嗣侯三世不确定:“大麻葛,这种赌约,可以作数吗?”

    大麻葛点点头:“若是在咱们波斯,自然不会因区区赌斗就举国改变信仰,可在这种小国林立的东方,确是如此。”

    伊嗣侯三世眼睛一亮:“若是这么说,咱们赢了之后,不就可以一统犍陀罗了吗?大麻葛,答应他们,一定要赢了他们!”

    大麻葛皱眉,询问骑士关于玄奘和娑婆寐的情况,骑士只知道玄奘舌战三百外道逐一击破,却对娑婆寐丝毫不了解。

    伊嗣侯三世听得倒吸一口气:“这个玄奘如此了得,那犍陀罗何人能是他的对手?”

    大麻葛笑了,说道:“陛下请放心,几日前我就收到了关于玄奘的消息,此人的确厉害,不过应该是那种精研佛法,学问渊博,诸如咱们波斯帝国所说的博学之士而已。至于一些左道之术,他并不了解,否则在十字街也不会那么狼狈。明日,我亲自赶往王城,必定击破这和尚,赢得赌约。”

    伊嗣侯三世大喜:“有劳大麻葛,朕等候你胜利的消息!”

    大麻葛也需要筹备,当即准备离开,伊嗣侯三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叫住他:“大麻葛,这玄奘既然是大唐帝国的僧人,又和大唐皇帝交好,千万要留他性命!”

    大麻葛一怔:“输者必死,这是赌斗条件,与玄奘赌斗的并非我一人,却又如何能网开一面?”

    伊嗣侯三世哀求:“大麻葛,若是无法进入天竺,我们波斯人就只剩下大唐帝国这最后一个希望了!”

    大麻葛为难半天,最终默默点头。

    犍陀罗王城,王宫广场。

    广场上搭了一座高台,中间是王座,犍陀罗王端坐其上,左侧有两把胡床,是玄奘和娑婆寐的座椅;右侧六把胡床,坐着大麻葛等六名外道领袖。高台下,人山人海,几乎整个王城的人都赶来围观,连周边百里之内,也有无数人涌进王城,欣赏这难得一见的教派斗法。

    犍陀罗王亲自主持:“前几日,玄奘法师莅临王城,要重续佛脉,却遭人反对。民间信仰,本王不加干涉,但此事惹起了偌大风波,本王不得不加以调停。昨日玄奘法师和娑婆寐法师向本王提出,要以赌斗的方式挑战各外道,若输,斩掉头颅相谢;若赢,其他外道退出犍陀罗。本王亲自召集各道大德进行商议,都同意赌斗。赌斗规则是,双方三次展示自己的神迹或教论,让对方破解,破解最多的一方获胜。”

    因为外道是被挑战一方,犍陀罗王命他们首先出招,问是展示论题还是展示神迹。六个人都怕了玄奘,也都对娑婆寐不了解,纷纷表示,要展示神迹。犍陀罗王可是知道娑婆寐底细的,苦笑不已,不再干涉。

    一名西突厥的老者当先走了出来,他身材魁梧,手中持着一杆幡,傲慢地站在高台中央。

    “老夫摩诃末!好叫二位知道,跟老夫斗法,是要有性命之忧的。”摩诃末道。底下有百姓欢呼着他的名字,狂热无比。

    娑婆寐呵呵笑道:“无妨,反正输了要把头颅给你。”

    “很好。用大乘天的头颅炼制成酒器,想必美酒更加醉人。”

    摩诃末哈哈大笑,忽然在烈日晴空下挥舞长幡,口中念念有词,绕着高台旋转。旋转中,高台上空竟然逐渐凝聚出一股股烟尘。烟尘越来越浓烈,最终形成一团漆黑的乌云,笼罩高台。高台内,在座的众人无不色变,只觉温度陡然降低,四周烟云笼罩,咫尺之外不辨人影。身体周围仿佛刮着旋风,风中有鬼魂盘旋吟唱,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直透耳鼓!

    而在外界的众人看来,情况更加惊人。里面阴云暗影,外面却是朗日晴空,那团暗云像是一团黑色的棉絮笼罩着高台,黑雾中不时有翻滚的人形鬼影,发出阴森的笑声和凄厉的哭声。所有人都脸色发白,两股战战,有些胆小的人当场跪下,磕头祈祷。

    浓雾中,摩诃末哈哈大笑,一挥长幡,大喝道:“幽魂厉鬼,听我号令!将玄奘和娑婆寐的魂灵拘入地狱,永不超生!”

    这时,台上人肉眼可见,浓雾中仿佛有无数的鬼魂嘶叫着扑向对面的玄奘和娑婆寐。玄奘平静地看着,神色从容。娑婆寐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大乘天,你不觉得惊惧吗?”

    “《金刚经》有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玄奘平淡地道,“贫僧不是菩萨,这鬼魅也不是人我四相,有什么好惊惧的。从空虚中来,到空虚中去,一切相皆为虚妄。”

    娑婆寐大笑,根本不理会即将扑上身的鬼魂,只顾着和玄奘对谈:“老和尚阅人两百年,从未见过如大乘天这般磐石枯井,禅心不动的。既然吓不倒你,这区区幻术,散了吧!”

    随着他一言既出,浓雾中仿佛响起一声霹雳,轰然大作,惊得那鬼魂四散,连浓雾也开始消散。娑婆寐脸上现出残忍的笑容:“就这么走了吗?去——”

    他手指虚弹,那无穷的鬼魅突然朝摩诃末拥了过去,随即在他身上消没,摩诃末的身体突然就是一定。他猛地抛下长幡,双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想惨叫,却叫不出声来。高大的身躯摔倒在地,不停地翻滚,扼着自己的咽喉,竟然硬生生将喉骨扼断!随即他的身体内响起沙沙声,片刻之间,身上的肌肉迅速消失,仿佛被某种东西给吞吃,只剩下白骨和鲜血淋漓的内脏!

    这时,黑雾已经消失殆尽,天地恢复清明。摩诃末模样惨烈的尸身倒在高台边缘,整个广场一片寂静。寂静中,那尸身动弹了一下,众人一声惊呼,尸身坠落高台,摔在了广场上。

    第一日的斗法给众人极大的震撼,谁也无心再比拼下去,犍陀罗王宣布第二日继续举行。将摩诃末的尸身收敛之后,人群散去。

    玄奘回到迦腻色迦王寺,娑婆寐也跟了过来。

    玄奘没有好脸色:“你日常所居奢侈张扬,为何不去王宫居住,要来这里?”

    “和尚自然要住伽蓝。”娑婆寐笑道,“伽蓝虽破,老和尚也能让它蓬荜生辉。”说着吩咐手下的少女打扫出一间石室。

    他这打扫可并非简单的洒扫,那群美貌少女先将一间石室用清水洗了一遍,然后用牛粪擦了一遍,在里面铺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四壁挂上华贵的挂毯,挂毯上缀满了明珠美玉,然后又在外面铺下羊毛地毡,摆上饮食。

    娑婆寐邀请玄奘用餐,玄奘也不推辞,坐在一侧默默地吃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美食,喝着甘蔗汁。

    “大乘天,你可是在责怪我吗?”娑婆寐问。

    玄奘叹息道:“既然能破了他,又何必伤他性命。”

    娑婆寐沉吟了片刻:“大乘天,你可知道佛法为何会衰落吗?且不说这犍陀罗,那是因为国王灭佛。可就算天竺,佛教亦已日渐衰落,有些王国,佛教与外道并存,有些王国,佛教已经破毁消失。这是为何?”

    “贫僧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尚未有答案。”玄奘道。

    “是因为我佛法追求的是无上菩提,明心见性,成就涅槃。就拿大乘天你来说,佛法高深,正遍知,正遍觉,所证得的智慧,正真而又圆满,于一切法无不了知,无所不包。”娑婆寐道,“大乘天,你能度人成佛,可能解人厄难吗?对于普通的百姓民众而言,成佛成道,证得菩提太过遥远,相反,他们在世俗中会遇到各种厄难艰辛,生老病死,八苦六欲。他们病痛了,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思念死去的亲人,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被恶鬼缠身,有求于你,你能解决吗?他们头上生疮,脚底瘙痒,口歪眼斜,浑身恶臭,你能解决吗?不能!你不能,但其他的外道却能!大乘天,你说民众会选择谁呢?”

    “你这是邪见。”玄奘冷冷道,“佛陀四谛,苦、集、灭、道,正是告诉众生如何脱离八苦的永恒法门。这种解一时痛厄的法门,就是末法。”

    “戒贤的师父护法菩萨跟你观点一样。”娑婆寐不以为忤,“可和尚我能解决众生眼前的厄难,让他们尊信我佛;能让他们心怀畏惧,叩拜我佛。和尚我能让五天竺的民众目睹一场场神迹,狂热追随我佛。当其他外道用这种方式招徕众生,你还死守经义不放,最终只能沦落到眼前——”他指了指那尊观音像,“观音入土的凄凉景象。”

    玄奘摇了摇头,道:“佛陀的四圣谛十二因缘,世间正法,牢不可破。但你这种小术,明眼人一旦窥破,那就是全盘皆崩。”

    “小术?”娑婆寐恼了,“老和尚的如何是小术?你且说说看。”

    “无非是障眼法而已。”玄奘道,“那摩诃末黑雾中的鬼魂,只是一群细小的飞虫,翅膀振动,隐约似鬼魂之音。他释放出那黑雾,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这群飞虫而已。他想用飞虫杀你——”

    “杀的是你我!”老和尚纠正。

    “哦……”玄奘道,“杀你我。结果你弹出一种药物,这种东西你精研多年,贫僧我也说不清,你弹到他身上,引发飞虫反噬,钻入他体内,吞吃他血肉。贫僧对豢养虫蛊并不精通,却也能判断出来,这飞虫食尽血肉之后,钻到他内脏中潜伏产卵,所以你事后才让犍陀罗王把那尸体烧掉。还有,你说话中那一声霹雳,要贫僧解释给你听么?”

    “不用!”娑婆寐气道。他面色不动,其实听得遍体生凉,这和尚目光太过敏锐,知识太过渊博,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中竟毫无秘密。虽然此人手无缚鸡之力,却给了娑婆寐一种无可撼动的感觉。

    两人正在争辩,忽然有一名净人走了过来:“拜见二位法师,山下有一人求见大乘天。”

    玄奘让净人带那人过来,却是一个陌生的老者。那老者显然也见识了白天的事情,对娑婆寐颇为敬畏,根本不敢看他,在玄奘面前叩拜。

    “法师,我是替人传讯,有一位您的故人,请你前往城东十里的河边见面。”

    “贫僧的故人?”玄奘惊讶,“他可说了名字?”

    “未曾。”老者道。

    玄奘沉吟片刻:“好,贫僧去见见他。”当即起身,赶往城外。

    城外十里处,有一条通衢的官道,商贾往来繁忙。旁边是一条细小的河流,河边长着茂密的胡杨林。玄奘站在一棵胡杨下等待,此时已近黄昏,路上行人匆促,有放牧的牧人归来,哼唱着古老的歌谣。西天晚霞灿烂,映照在犍陀罗城的上空。

    这时,响起驼铃之声,从小河的对岸,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骑着一头骆驼,涉水而来。那少年似乎是粟特商贾,身穿野蚕丝长袍,系着腰带,脚上穿着长靴,骑在驼背上吹着横笛。

    玄奘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那少年骑着骆驼经过他身边,忽然一声叹息,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竟然是一首七言诗,汉诗!

    玄奘陡然一惊,目光炯炯地望着少年:“你……这诗中之意,你我竟然是旧相识?”

    那少年从驼背上取下些瓜果捧在手中,向着玄奘走来,眼中似乎有泪,却笑着:“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河洛山川游已遍,却回烟棹灞原上。”那少年神色迷惘地望着玄奘,低声道,“师兄,多年未见。”

    玄奘磐石枯井的禅心这一瞬支离破碎,他浑身颤抖,凝望着那少年,仔细想在那眉眼中找到昔日的模样。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想伸手触摸那少年的面孔,只是还未触及,已经泪流满面。

    “圆观!”玄奘喃喃道,“是你吗?”

    “师兄,我说过,只要我今生还能记得你我的友谊,十六年后,我们会在一个末法乱世中相逢。”那少年搂着玄奘,又哭又笑,“未想过,命运竟如此动人!”

    玄奘摸着他陌生的面孔,脸上流着泪,笑着:“圆观,你今年十六岁了吧?”

    “按粟特人的计岁,已经十七了。”那少年哭着,“师兄,我今生已经不再叫圆观,我的名字叫作阿罗那顺。师兄叫我那顺就是了。”

    “贞观三年,我离开大唐西游之前,曾经到崇贤坊去看你。你们却已经搬走。”玄奘擦着他脸上的泪水,“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那顺道:“贞观元年我们便搬走了。粟特人往来丝路,居无定所。所有粟特家的孩子,六岁开始,便要随着商队经商,这十年来,我蝇营狗苟,赚钱谋生,往生之事,大多已经淡忘,只记得当年与师兄的相识、相约。师兄如今名动五天竺,尊号大乘天。我听到,也为师兄开心。”

    两人在河边的胡杨下坐下,那顺铺上地毡,摆上瓜果,两人对坐。谈及前世,谈及今生,开心时逸兴如飞,悲伤时相对呜咽。

    那顺叹息:“不知道白鹿原上,我的坟茔还在否?”

    “应当还在。”玄奘道,“你说过,几十年后,或许我也会葬在那白鹿原,你还要以瓜果琴声相迎。”

    “可惜,我们的路已经不同。”那顺道,“师兄注定今生能修到弥勒净土,而我还要在这轮回中打转。这轮回的奥秘,明知深陷其中,也难以舍弃啊!师兄,你我本已殊途,原本不该再续前世的缘分,可是我今生却触动了一桩缘法,纠缠其中,悲伤烦恼,还请师兄帮我!”

    玄奘点点头:“你且说说看。”

    “从我记事之后,前世的记忆已经日渐模糊,或许长此下去,会彻底磨灭,只记今生。”那顺讲述着,“可是不知为何,从我三岁起,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我不知她是谁,不知她为何入我记忆,入我今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这个女子越来越痴爱,可是我却不知道她在哪里,于是我行走于丝路,走遍上百国,我走过大唐,走过西域,走过波斯,走过天竺,甚至远到拜占庭诸国,疯狂地寻找这个女子。直到十三年后,也就是今年,我才终于找到了她。”

    “果真有其人?”玄奘吃惊。

    “有的。”那顺道,“与我记忆中一般无二。”

    此时夜幕降临,月升印度河。印度这个名字,玄奘曾深入探究,唐语意译为“月亮”。意思是众生生死轮回,永无休止,仿佛漫漫长夜永无尽头,永无黎明,此时只有印度像明月降临,为众生指引前路。

    然而,在这印度河的漫漫长夜,明月照耀之下,玄奘却遍体生凉,心中悚然。这命运与轮回,竟然如此诡异!

    “今年春天,我来到犍陀罗王城,偶然间在无数的众生里,回头一望,恰好看见了她。那一眼,仿佛前生的业火将我席卷,梵天的雷霆在我心中炸响,师兄,只一眼,我就不可遏制地爱上了那个人!”那顺眼睛里闪耀着温柔,“师兄,这十几年的追寻,说是在找一个女人,事实上我是在探寻自己的命运和真相,可就在这一刹那,我爱上了她,也爱上了命运。然后我在人潮中跟踪着她,我想知道她是谁,为何从记事起,她就在我生命中存在。师兄,我跟到了一家妓院,她是一个妓女。”

    玄奘哑然,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我向周围的人打听,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莲华夜,是犍陀罗,甚至整个天竺、整个西域最美丽的妓女,也是身价最高的妓女。过一夜,需要五百金币。”那顺一脸苦涩地拍了拍骆驼,“这匹骆驼值十二枚金币,她接待一个客人,要四十二匹骆驼。我整个商队的钱都不够。但是师兄,我真的爱上了她,每一次看到她,我的肌肉,我的灵魂,甚至我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欢呼,都在赞美,都在痴迷。我发誓要拥有她,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奔走各地,用两个月的时间卖掉了商队里的所有货物,又去撒马尔罕找家族借款,总算是凑够了五百金币。”

    那顺打开驼背上的一只口袋给玄奘看,里面金光耀眼,满满一大兜波斯金币。那顺叹息:“我回到王城,想陪她度过一夜,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好在王城中看见了师兄。师兄,求你帮帮我。”

    玄奘黯然:“你让我如何帮你?”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她,”那顺道,“我想知道我和她前世今生到底有什么宿缘,我想知道,我们今生今世到底要经历怎样的命运!”

    月光照着河流、胡杨和山脉,那顺在旁边生起了篝火,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年轻的脸上布满了悲伤、迷惘和痴恋。玄奘忽然有些恍惚。在这月光与篝火中,今生与前世中,玄奘凝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这一时,这一事,仿佛正在做一场无边的大梦。

    “好。”玄奘道,“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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