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这回彻底愣住了。他今生经历的事情,凶险离奇不知有多少,再加上万里西游,九死一生,他的心早已如磐石枯井,风波不动。可今日,玄奘却被震惊了。戒日王请一个僧人帮他收复一个国家?
“是这样的。”戒日王也知道此事匪夷所思,急忙解释,“法师从西域来,可曾经过犍陀罗?”
玄奘点头:“贫僧当年就是从犍陀罗渡过印度河,进入天竺的。曾经在都城富楼沙住过几日,如今城市荒芜,居民稀少。城中大都是商贾。波斯人、突厥人、粟特人、天竺人,甚至西方的拜占庭人,各国之人混居,城内毫无秩序,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戒贤法师露出缅怀的神情:“唉,犍陀罗竟然混乱至此吗?当年的佛家胜景,恐怕再不可见了。”
“是的。”玄奘道,“犍陀罗境内有佛寺一千多座,但全都荒废萧条,少有人烟。佛塔也都坍塌成了废墟。”
犍陀罗对佛教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佛教传播世界,就是以犍陀罗作为中转站。早期佛教不准造像,偶像崇拜只能以佛足、佛牙、佛迹等局部物品代替。传到犍陀罗以后,因为它地处各种文明交会之处,佛教吸收了古希腊的雕塑艺术,形成恢宏壮丽的佛教雕塑,这才从此向北传播,进入西域,进入中国,盛行于东方。
戒日王道:“一千年前,犍陀罗一直是我天竺的领土,它是扼守五河地的西方门户,凡要进入天竺,必须经过犍陀罗。一千年前,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占领犍陀罗,打到了印度河边。后来虽然亚历山大退兵,但犍陀罗却再也不是我天竺的土地了。希腊人、波斯人相继统治,随后又落到贵霜帝国手中,两百年前,嚈哒人灭掉贵霜帝国,占领犍陀罗之后,更是毁寺灭佛,屠杀僧侣,将佛教摧毁殆尽。八十年前,突厥人灭掉嚈哒,统御犍陀罗,一直到如今。法师,正因为犍陀罗这个西方门户一直落在外族手里,天竺国才屡屡遭受外敌入侵。如今,萨珊波斯大崩溃之后,伊嗣侯三世率领残部又到了犍陀罗,一旦控制不住,天竺恐怕就会再次迎来外族入侵。”
戒日王详细讲述着,最后他站起身,双掌合十,朝着玄奘深深一拜:“法师,朕想让您去收复的国家,就是犍陀罗!”
玄奘急忙把戒日王搀扶起来,他早已经猜出戒日王的打算,却仍然不解:“陛下,您想收复犍陀罗,为何不直接派兵过去?”
“法师您有所不知。”戒日王苦笑,“若是能直接派兵,朕去年冬天亲征旁遮普时,早就挥军渡河,把波斯人驱赶出去了。可是,不行啊!犍陀罗如今隶属于西突厥,吐火罗王派遣总督统治,朕只要过河,突厥势必挥军南下。就算朕不怕突厥人,别忘了还有伊嗣侯三世,他必定会帮助突厥人将朕的军队彻底歼灭,然后乘胜渡过五河地。更麻烦的是,就算朕有诸佛眷顾,把突厥人和伊嗣侯三世都打垮了,可伊嗣侯三世的背后,还有大食人在虎视眈眈。所以,朕根本无法开战。”
玄奘这才明白其中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敢情现在的犍陀罗,就像一块巨大的肥肉,谁都想吃,谁都不敢张嘴。戒日王的顾虑自然不必说了。大食人想吃,直接就会受到突厥人和天竺人一北一东的夹击;甚至犍陀罗的现任主人突厥人都不敢吃,只要突厥敢派兵南下,东边自然要引起戒日王的反弹,更难过的是,西边的大食人就会直插突厥的侧后方,把突厥大军和它的大本营割裂开来。
最舒坦的反倒是伊嗣侯三世。他带着一帮残部进入犍陀罗,三大帝国互相羁绊,他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可伊嗣侯三世恐怕也是最焦虑的,这个局势必然持续不了太久,一旦打破,无论是谁先动手,他都会成为那一顿饕餮盛宴。
“那……贫僧又如何帮您收复犍陀罗?”玄奘最不解的问题就在这儿。他一介僧人,怎么去收复一个国家?
戒日王和戒贤法师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提婆奴”戒贤法师说道,“这也正是我来到曲女城外找你的原因。犍陀罗曾经是我佛教的圣地,当地民众普遍信佛,虽然佛脉断绝了两百多年,各种外道混杂,但当地民众身上仍然存留着佛性。”
“老师,您为何这样断定?”玄奘对此并不乐观,他是亲眼见过犍陀罗的混乱无序的。
“因为犍陀罗人擅长雕刻,时至今日,虽然国内几乎无人信佛,可无论信仰是什么,雕刻佛像,贩卖各地,仍然是普通民众最重要的收入。”戒贤法师道,“老和尚我活了一百多岁,看惯世态人心,绝不相信一个以经营佛像为生的人,内心对佛会没有敬畏之心。只不过无人去点化他而已。”戒贤法师松垂的眼皮内射出睿智的光芒,仿佛看透了世间万象,“因此,陛下的意思是,委派你前往犍陀罗,宣扬佛法,唤醒他们内心的佛性,让这个国家重新皈依,让犍陀罗王重新皈依,我佛教北传的通道将再次打开。”
戒日王道:“只要犍陀罗人信仰佛教,事实上就相当于和我天竺国结盟,朕就会和犍陀罗王达成密约,派遣军队瞬间渡河,进入犍陀罗。如此一来,朕就会在三大帝国的争斗中占得先机,将犍陀罗作为牢不可破的重镇,彻底堵住天竺的西方门户。”
玄奘不动声色,快速分析着这种可能性。靠一个僧人说动一个国家信仰佛教,这在中原几乎不可能,但在小国林立、百教争鸣的西域、中亚和天竺,却比比皆是。经常会有佛教高僧和国王一席长谈,国王便大欢喜,改变信仰。甚至玄奘在天竺各国辩经时,就曾经和一些外道订下赌约,谁输了,谁就改变信仰追随对方。当然,玄奘是赢家。
玄奘思考的时间有点长,戒日王颇有些忧虑,望了望戒贤法师。
戒贤法师道:“提婆奴,你觉得如何?”
玄奘默默地点头:“弟子可以去试一试。”
戒日王大喜,戒贤法师却道:“并非试一试,若去,必定要成。”
“弟子——”玄奘犹豫片刻,“定然不辱使命。”
戒日王急不可待:“法师,等您成功归来之日,您就是戒日帝国的国师,朕将请您为朕灌顶。”
这回轮到戒贤法师大喜了,因为这意味着戒日王从婆罗门转信了佛教。而戒日王的灌顶师则意味着玄奘将来会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天竺大乘佛教的领袖。当初被玄奘驳斥得托词不出的般若毱多,正因为是三代帝王的灌顶师,才统领小乘佛教的。
“法师,您去犍陀罗,需要带多少人马?”戒日王问,“朕要以国师之礼护送您前往。”
“贫僧一人足矣。”玄奘道。
法会结束三天后,夜三时,玄奘牵着一匹白马离开曲女城,孤身向西,前往犍陀罗。从曲女城到犍陀罗,近两千里,玄奘策马行走了一个月,到了戒日帝国最西部的边疆旁遮普地区,即天竺人日常所说的五河地。
渡过印度河时,玄奘仔细观察,这才明白这条水系对天竺人而言,在军事上到底意味着什么。印度河左岸有八条支流,右岸有六条支流,共同组成一座庞大复杂的水系,所谓五河地,乃是分布在旁遮普平原上的四条支流,加上印度河,整个水系覆盖的区域。这一带河流密布,枝杈纵横,土地肥沃富饶,天竺人占据此地,外族入侵就得一条河一条河地跋涉,每一条河流都是一座天堑。而犍陀罗,恰好位于印度河干流的西岸,失去了犍陀罗,天竺人就直接丧失了最大的一座天堑之河,这在战略上而言是极大的被动。外族一旦渡过五河地,就能长驱直入,再无天险。
玄奘渡过五河地,进入犍陀罗。十年前玄奘曾经路过此地,原本熟悉,然而过印度河渡口之后才发现,犍陀罗的景象与往日完全不同。曾经的村庄、城镇聚集了大批波斯人,这多达六十万的波斯人分散在犍陀罗国内各处,他们大都拖家带口,举族迁徙,于是就在犍陀罗人的村庄城镇外独自修建村落,双方因为争水争地时常发生械斗。
而这几十万人的突然涌入,也吸引了周边各地的商贾。大群的商贾涌进犍陀罗,与波斯人贸易,提供他们日常所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波斯帝国是这个大陆上最富庶的帝国,波斯人富可敌国,虽然弃国外逃,却携带了大批财富,趁着他们穷途末路之时,正好赚钱。有商贾贸易,就有盗贼劫夺、偷窃,整个犍陀罗乱糟糟的一团。犍陀罗王对这种混乱也是模棱两可,一方面自己可以从商贾贸易中赚取税金,另一方面,整个犍陀罗的人口还没有波斯残族多,控制不住。
玄奘一路走过市镇,路边耸立着诸佛、诸菩萨的雕塑,小者只有拳头大小,大者耸立十余丈,更有一整座山峰都被雕成佛像,耸入云天。路边不时有人赶着车,将从深山切割下来的石块运到雕塑作坊,匠人们挥动斧凿,叮叮当当雕刻。来自各国的商贾们正在争执着价钱,将这些佛像贩运到各地。
玄奘有些悲伤,却也有些安慰,面对这种以佛像售卖金钱之人,他实在有些迷惘。
玄奘走到一家石雕作坊,对着坊主合十:“贫僧有礼了。”
“法师可是要布施?”坊主问。
“不。”玄奘道,“贫僧想请些佛像。”
坊主迟疑:“请?不花钱的那种?”
玄奘道:“花钱的那种。”
坊主大笑:“和尚尽管拿便是。”
玄奘道:“贫僧要得多一些,拿不动。”
坊主不在意:“拿不动,给你用车装。”
“也好。”玄奘点点头,指了指周围,“这些,贫僧全要了。”
坊主愣了:“我……全作坊的,你都要了?”
“不是。”玄奘道,“贫僧说的是,您和周边六家作坊的佛像,无论大小,贫僧都要了。”
坊主呆呆地看着他,还以为这个和尚得了失心疯。玄奘从马背上拎下一个袋子,提到坊主面前,哗啦啦一倒,三百枚银币落在了地上。这些钱还是辩经会之后戒日王的赏赐。当时戒日王赏赐了他金币一万、银币三万、僧衣一百套,玄奘拒绝了,只是临行前,戒日王又让人给他在马背上装了三百银币,充作路费。
这是玄奘第一次动用这笔钱,看见这些银币,他顿时就是一愣。原来这批银币并不是戒日帝国自己铸造的银币,而是萨珊波斯银币。在中亚商路最为通行的货币中,金币是拜占庭所铸造,银币则是萨珊波斯所铸造,至于铜币等辅币,各国都有。且无论拜占庭金币,还是波斯银币,铸造年代不同,钱币重量大有不同,因为几乎每个国王即位,都要铸造自己的金银币,换算起来相当麻烦。这批银币是库斯鲁二世银币,正好与开元通宝等重。正面是库斯鲁二世的侧脸半身像,背面是拜火教祭坛。库斯鲁二世在位三十八年,国力强盛,经济繁荣,贸易发达,铸币地点多达一百二十处,所以银币流传最广最多。
从戒日王送他波斯银币这件事上,玄奘立刻就明白了,他若失败,戒日王必会否认他是天竺委派,以避免刺激到各大帝国。玄奘心下有些苦涩。
“长者,不知道这些银钱,够不够买你们六家的佛像?”玄奘问道。
“那肯定是不够的。”坊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法师,您买这些佛像要运往何处?佛像沉重,价格倒罢了,运输却无比麻烦。”
“不远。”玄奘一指西边,“贫僧要将佛像运到王城!”
富楼沙是一座贸易重镇,是波斯帝国、天竺国、中亚诸国的贸易通道,更是一座军事重镇,城南是高原山地,城西扼守着开伯尔山口。这座山口是从波斯帝国进入犍陀罗的必经之地,整条峡谷全长六十里,两山夹峙,曲折蜿蜒,最窄处仅有五十尺宽。这座山口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而北面喀布尔河绕城流过,进入印度河之后向南流淌,正好把富楼沙城半包围,形成一个天然的护城河。
时值黄昏,落日没于城西的山脉高原之中。城东,商旅们紧赶慢赶来到了城门口,等待入城。就在此时,忽然东面尘土飞扬,遮天蔽日,门卒大吃一惊,还以为有大队人马袭城,当即飞奔上城楼,吹响了号角。玄奘笑了笑:“佛陀可以度化摩登伽女,贫僧为何不能接受你的布施?”
呜呜的号角声响彻全城,顿时王城守卫部队被惊动,纷纷赶赴东城,甚至犍陀罗王也匆匆登上城头。城内一片大乱,拥挤在城门的商贾更是推搡拥挤,拼命要入城躲避。
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犍陀罗王凝目眺望,顿时有些愕然。那烟尘席卷的半空中,赫然飘浮着一个个巨大的佛头!烟尘漫卷,佛头忽隐忽现,离地十余丈高,密密麻麻,似乎漫天诸佛踩着烟尘悠然而来。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异象,都愣住了,呆若木鸡,甚至城门口拥挤逃命的商贾也傻了,回头望着这一幕。
那烟尘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时众人才看清,竟然是几百辆牛车,拉着一堆堆的佛像,前后又有数百人推拉。这些佛像有大有小,小的装了满满一车,大者则竖在特制的牛车上,由五六头牛拉着,佛像前后绑定,巍然耸立十余丈。
而车队的最前方,却是一位牵着白马的僧人。杂色僧衣,目光平静,带领车队径直朝城门处而来。
缁衣牵白马,浩荡入王城。
犍陀罗王看得瞠目结舌。他是当地土著人,西突厥灭掉嚈哒帝国之后,占领吐火罗、犍陀罗等地,除了吐火罗这个最重要的大城由统叶护可汗派了自己的长子呾度设统御,其他各国如果王嗣断绝,就委任当地人出任总督,犍陀罗王其实就是西突厥委任的总督。
犍陀罗王皱眉:“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立刻有守城的将军下了城墙,赶往城门外,拦住玄奘等人询问。
玄奘道:“贫僧大唐僧人玄奘,只是经过犍陀罗,想入城居住几日。”
“那你带这些佛像作甚?”那将军问。
玄奘问:“王城可有规定,僧人不准携带佛像入内么?”
“这个……”将军语塞,“可……你带如此多的佛像……”
玄奘笑了:“既然允许携带佛像入城,多与寡并未规定,贫僧似乎并未触犯王法。”
将军有些狼狈地望着城头的犍陀罗王。犍陀罗王也大致明白了,想了想,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下了城墙。那将军这才点头:“可以入城,不过入城需交税。”
“贫僧行走各国,僧侣从来不需要缴纳入城税。”玄奘道。
将军恼了:“可你携带如此多的佛像……”
“请问将军,犍陀罗规定,僧人携带的佛像多了,就需交纳入城税么?”玄奘问。
“这个——”将军彻底凌乱了,知道凭口舌在这和尚面前占不了丝毫便宜,无奈地挥挥手,不搭理他了。
玄奘牵着白马当先而行,后面的车队轰隆隆地跟进,周围的商贾急忙躲避,闪开一条大道。到了城门处,雕工坊的匠人们将高大的佛像缓缓放平,这才勉强通过城门。
富楼沙城西高东低,两侧高中间低,形成一个平缓的谷地。王宫在西北缓坡上,周围是原住民的房舍,在王宫前鳞次而建。至于外来商贾则大多聚集在城东,店铺、妓院、坊区、住宅、神庙寺祠、客舍酒楼应有尽有,繁华而混乱。
而城南却颇为荒芜,曾经佛教最辉煌的时刻,城南建造有大批的佛寺,一座座精美的佛寺佛塔耸立在城南山坡上,俯瞰全城。但如今,寺庙萧瑟,佛塔毁弃,只剩下一座座残垣断壁,映照斜阳。乌鸦狐兔出没其中,蒿草藤蔓缠绕四野,曾经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寂寞。
玄奘带领车队和佛像,径直来到这片寺庙废墟。这山上的一座庙宇名为迦腻色迦王寺,是佛教最兴盛时期,贵霜帝国的迦腻色迦王建造的。其中一座佛塔,高四百尺,塔基所占地面方圆一里半,周边大大小小的佛塔数百座,但此时巨塔坍塌,小塔摧毁。在巨塔的不远处,有两座观音像,一东一西。当时曾有预言:观音入土,佛脉断绝。
而此时,东面那座观音像已经被黄土埋到了胸口。
这句预言,这个征兆,让玄奘内心悲凉。他默默地走到观音像前,茫然地望着四周残毁破败的景象,禁不住泪流满面,跪地哭道:“佛陀成道之日,我到底漂沦在何处啊?为何此时才来到这里!”
周围的工匠们默默地看着,玄奘站起身,吩咐:“把佛像卸下,安置四周。再帮贫僧打扫出一间石室。各位就可以离去了。”
工匠们开始忙碌起来,几百人一起忙碌,声势浩大。城内的主道上,众人也都在注意着,好奇这个僧人为何携带如此之多的佛像,连犍陀罗王都在宫城上关注。一见玄奘居然要安置佛像,犍陀罗王当即色变:“这个和尚,要惹出大麻烦了!”
城卫将军不以为然:“一介僧人而已,又能如何?”
犍陀罗王摇头叹息:“此时,我犍陀罗局势太过微妙,伊嗣侯三世率领波斯残族抵达之后,引发三大帝国逐鹿,大食人想通过伊嗣侯三世进入天竺,戒日王想占据我犍陀罗,而吐火罗王也接到西突厥薄布可汗的命令,打算想方设法吃掉这六十万波斯人,壮大吐火罗的实力。只是吐火罗王的军队都已经开赴碎叶城,参与西突厥内部的争斗,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敏感时刻,这个僧人一来,必然会引发一场乱局。”
“可臣还是不明白,一个僧人能引发什么乱子?”城卫将军问。
“你看。”犍陀罗王指着城中。
这时,城中大道上,已经聚集了成百上千人,正朝着玄奘方向呐喊、呼喝。有些人举着火炬,有些摇动着图案狰狞的幡,有些则抬着神像。无数人呐喊着,向城南聚集。
“嘿!”犍陀罗王冷笑,“佛教早已在犍陀罗断绝了两百年,这个僧人一人一马,带着佛像浩荡入城。若不引起别人的反弹,那倒稀罕了!哼,他自东而来,不消说,自然是戒日王出手了!”
夜色笼罩山冈,工匠们早已散去,玄奘独自坐在荒败的佛塔前,山下灯火摇曳,密密麻麻的人影举着火炬涌了过来,足足有两三千人,将玄奘团团围住。火把的映照下,所有人都面目狰狞,满怀愤怒,操着各地的语言,大声斥骂。
“你这僧人!”一名老者走了出来,指着玄奘道,“这犍陀罗,佛脉已经断了两百年。你来到王城,搞如此大的阵仗,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他,贫僧欲重续佛脉而已。”玄奘道。
“做梦!”老者呸了他一口。
“有何不可?”玄奘从容端坐,“无论何种教派,皆心系众生,代上苍教化四方,赐给众生福祉。你可有例外?”
“当然没有。”老者道,“我派驱魔、祈福、占卜、招魂,能解众生一切忧愁。”
“你能解众生一切忧愁,是因为众生有忧愁。你能使众生无忧愁吗?”玄奘问。
老者顿时瞠目结舌,这问题竟然是矛与盾,无论如何回答,都会让自己彻底溃败。人群中一时悄无声息,众人都意识到,这名僧人不简单。
一名拜占庭人走了过来:“谁为雨水分道?谁为雷电开路?使雨降在无人之地,无人居住的狂野,使荒废凄凉之地得以丰足,青草得以发生。雨有父吗?露水珠是谁生的呢?冰出于谁的胎?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
玄奘沉吟半天,才叹息一声道:“造化之神秘,又岂是我等凡俗可以触摸?”他顿了一顿,“如你所言,这造物自然便是你们的神了?”
“一切荣耀归于神。”拜占庭人道。
“既然如此,贫僧也想请您代问神。”玄奘问,“贫僧是何物,贫僧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这个问题要回答也简单,拜占庭人道:“你本是神造物所生的凡俗,从神的怀抱而来,回归神的怀抱而去。”
“那么贫僧要问,既然能回归神的怀抱,贫僧今生自然是广做善事,崇敬神祇,才会有这福缘吧?”玄奘问。
“那是自然。”拜占庭人道。
玄奘道:“既然如此,神为何又会将贫僧从怀抱中推开,投入这污浊人世,受这无穷苦处?”
拜占庭人哑口无言,他的教派本来就不以解释轮回见长,可一旦交锋,众生的来源与归宿又是必定提及的话题。这时一名波斯人走了出来:“最初,善与恶两大本原并存,思想、言论、行动皆有善恶之分。当两大本原交会之际,巍峨壮观的生命宝殿起于善端,阴暗的死亡之窟立在恶端。世界末日到来之时,真诚善良者将在天国享受神的恩典和光辉,虚伪邪恶之徒将跌落黑暗的地狱。诸位,这僧人分辨不清善与恶,真诚与伪善,当你们和他进行交谈时,容易上当受骗,错误地选择邪恶。”
“一切皆分善恶?只分善恶?”玄奘问。
“当然,这是神的指示。”波斯人道。
“贫僧学会了一道咒语,可以令大地分裂为深渊。有一天,贫僧行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孩童,骑在一匹惊马上,冲向另一个孩童。”玄奘缓缓道,“于是贫僧念动咒语,大地分裂,惊马和孩童跌落深渊,另一个孩童安然无恙。贫僧要问,救一人而杀一人,贫僧所为是善,是恶?”
众人都愣了,苦思如何回答。
玄奘又道:“若救下的孩童是贫僧的亲人,跌落深渊的孩童是陌生人,贫僧所为,是善是恶?若跌落深渊的孩童是贫僧的亲人,救下的孩童是陌生人,贫僧所为又是善是恶?”
这次连波斯人都无解了。众人不服,沉默片刻后,又有人改变话题,继续驳斥玄奘。这一夜,前后三百人,三百个问题,玄奘端坐浮屠塔下,一一驳斥,竟无一人能支撑片刻,往往三言两语就被击败。整个王城都轰动了,无数的百姓、商贾赶来迦腻色迦王寺,听玄奘舌战群道。
宫城上,犍陀罗王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他派遣心腹,将玄奘和诸外道的对答一一禀报,详细到一字一句。犍陀罗王仔细品咂,忍不住将栏杆拍遍:“这个僧人,好生厉害!他到底是何人,可曾打听出来?”
派去旁听的心腹禀报:“属下去找那群送佛像的工匠打听了,说此人叫玄奘。并非天竺人,而是大唐之人。”
“玄奘……”犍陀罗王沉吟片刻,脸色立刻变了,“他梵文名字可叫摩诃耶那提婆奴?”
“陛下,您知道此人?”城卫将军问。
犍陀罗王缓缓点头:“十年前,他曾路经我国,往来于吐火罗和西突厥的商贾对其推崇备至,本王本想召见,他却已经渡河东去。三年前听说一个大唐僧人环游五天竺,抵达咱们正南的狼揭罗国,一路击破无数外道,声名赫赫,朕派人延请,却又扑空了。十天前,本王派到曲女城的细作回来禀报,说戒日王召开曲女城辩经大会,一个大唐僧人立论之后十八日无人敢战,上尊号:大乘天。声名震动五天竺。若是本王没猜错,那就是眼前此人了,大唐玄奘,摩诃耶那提婆奴。本王对他仰慕十余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出现在本王的眼前!”
“陛下,”城卫将军忧虑了,“这位玄奘法师看来身陷险境啊!”
“绝不能让他有危险!”犍陀罗王断然道,“这个和尚牵涉太大,且莫说戒日王那边,就算是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也与此人关系匪浅。更何况,咱们西突厥如今的可汗是薄布,薄布的父亲,上一代可汗阿史那·泥孰与玄奘相交莫逆。甚至连吐火罗王的父亲,上一代吐火罗王呾度设也是此人的好友——”
正说着,突然间迦腻色迦王寺前的人群开始暴动,无数人朝前涌去,火把光影中,彻底把玄奘吞没。
犍陀罗王急了:“快,派人去保护法师……本王亲自去!”
玄奘果然陷入了危机,很多人被他反驳得理屈词穷,竟然鼓动四周的百姓,捡起石块朝玄奘乱砸。一时间,无数的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玄奘安坐不动,任石头砸在头上、身上、脸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仍然端坐浮屠塔下,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从容淡定地望着众人。
周围的人愤怒了,纷纷大吼:“烧死他,烧死他!”
一些人将手里的火把掷了过来,很快玄奘四周燃烧起了熊熊火焰。正在此时,山下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犍陀罗王率领骑兵冲上山坡,众骑兵挥舞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将周围的人群驱散,然后用长枪将四周的火把挑开。
犍陀罗王急匆匆赶来与玄奘相见:“请问您可是大唐僧人玄奘法师?”
“正是贫僧。”玄奘低头合十,脸上的血落在掌心。
“果真是大乘天!却要在本王这里受这般苦楚!”犍陀罗王心痛不已,愤怒地大吼,“传医士!传医士!”
立刻有骑兵疾奔到山下,砸开一座医馆,把医士驮在马背上来给玄奘疗伤。伤口挺严重,有些深可见骨,医士缝合伤口之时,玄奘默然不动,口中诵念经卷,连肌肉都不曾颤动,周围的人惊叹不已。
等处理好伤口,犍陀罗王低声问:“法师,本王听说一个月前您还在曲女城论道,为何忽然间来到犍陀罗?”
玄奘睁开眼睛,笑了笑:“贫僧说过,是来接续佛脉。”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就不要和本王打机锋了。如今的犍陀罗危机四伏,波斯人、大食人、突厥人、天竺人,四大势力角逐,互相绞杀,阴谋暗战层出不穷,法师您是高僧大德,何必蹚这摊浑水呢?”
玄奘默默地叹息,回头看着半掩入土的观音像,黯然道:“难道贫僧坐看这观音入土么?”
犍陀罗王叹息:“本王是土著人,世代居住于犍陀罗,两百年前家族也是佛徒,十方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兴衰轮回。连佛陀都预言过会有末法,您又何必强求?”
这次玄奘思考了很久,才道:“陛下可知道,贫僧方才提出三问,贫僧是何物?贫僧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贫僧来到这娑婆世界,所为者何?这个问题,至今不曾明白。今日来到这王城,看到这入土观音,贫僧常恨自己为何不生在佛陀未灭时,那时,我到底漂沦何处,为何没有这份福缘?可如今挨了一顿打——”玄奘指了指头上的白棉布,“贫僧忽然顿悟,或许我恰恰就是要生在这法到末枝时。”
犍陀罗王苦笑:“法师您要弘法,本王当然没有异议,可您的安危本王怕护持不住啊!要不这样,法师,您且住到王宫之内,本王回头召集这些外道,严厉告诫他们不得伤害法师,等事情谈定,您再出来。”
“若是如此,贫僧这顿打白挨了。”玄奘大笑,“陛下且回去,日后贫僧就住在这迦腻色迦王寺,每日里沿街托钵化缘,看一看这众生万相。”
犍陀罗王大惊失色:“这可不行啊!法师,您这是自寻死路!”
“无妨,”玄奘却很从容,“他打任他打,他骂任他骂,贫僧打不过他,却骂得过他。当然,还请陛下重申一下犍陀罗的律令才好,贫僧的口舌可快不过利刃,不想稀里糊涂地被人刺死。”
犍陀罗王再三苦劝也劝不动玄奘,只好回到王宫,当晚就下达命令:即日起,犍陀罗严肃律令,伤人者处以严刑,致死者偿命。王城的人都知道,这道律令是针对玄奘而设,一些人心中虽然愤愤,却也不愿冒着开罪犍陀罗王的风险去对付玄奘。
这一夜,玄奘默默地坐在坍塌的佛塔下,直到天明。
第二日,玄奘取出钵盂,走上了王城的长街。从昨日午时到现在,他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玄奘径直走向最繁华的城东,此时全城几乎无人不识玄奘,见这个僧人托钵化缘,都有些惊讶,也颇为佩服这和尚的胆子,却没有人施舍一口水、一粒米。有些人恶语相向,有些人视若不见,玄奘也不恼,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宁静,默默前行。
从清晨到入暮,竟然没有一人施舍。
玄奘平静地离去,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依旧坐在坍塌的佛塔下,沉默入定。这一夜,整个王城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着这个僧人。玄奘却毫无所觉,仰望着这个古国的星空,伴随着残垣断壁,明月清风。
第二日,玄奘站起身,继续托钵化缘。王城众人看着玄奘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了,一些外道似乎觉得备受羞辱,召集一群人,在大街上包围玄奘,嚷嚷着要把他烧死。玄奘也不争辩,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看着他们:“施主,烧死贫僧之前,可否施舍一碗斋饭?”
这群外道几乎出离愤怒了,看着这个和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男子道:“这僧人莫非是有些痴愚?”
“我看像。”另一人道,“前夜那顿石头,应是把他脑子砸坏了。”
“这是神对他的惩罚!”
众人都兴高采烈起来,觉得这是自己的神祇降下的天威。这时一名老者推开他们,脸色阴沉地走了过来,竟然朝着玄奘深深鞠躬。
众人愣了:“您为何向他敬礼?”
那老者冷笑:“一群蠢人,凭你们也能看透这和尚的道行?”他再次向玄奘鞠躬:“和尚,你跟我来。”
玄奘点点头,也不问,径自跟随着他。走到一条最繁华的十字街上,那老者停下,叫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吩咐一声,那男子呼喊来几个人一起走了。过了片刻,用床板抬过来一个妇人,平放在十字街中央。
那妇人显然罹患重疾,身上皮肤溃烂,肚子滚圆,嘴唇的肉都烂了,露出白森森的牙床,整个人奄奄一息。街上的人看见稀罕,立刻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老者道:“和尚,你们佛家能解三灾六难,能消前世今生罪愆,能解人间一切烦恼。这个妇人被魔鬼缠身,病入膏肓,既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你且施展你佛家手段,救救她吧!”
周围的人纷纷亢奋起来,一个个鼓噪着。
“对啊!我们要看看佛家手段!你们平日里天花乱坠,有那么多的神佛,要能救了这妇人我们才信呐!”
“和尚,你要能救了这妇人,我愿意皈依!要救不了,你就滚出犍陀罗!”
玄奘彻底愣住了。他望着地上的妇人,沉默了很久,终于摇头:“贫僧无法救她。”
“我呸!”那老者吐了他一口,朝四周嚷嚷,“看呐,这就是这个和尚的真相!你们如今相信了吧?他就是靠着口舌欺骗众生,却不会丝毫神法。他就是个骗子!”
周围人哄笑起来,随即有人推搡着玄奘,大肆嘲弄。
“我今日展示真正的神迹!”老者大声宣布,“我要驱赶这妇人体内的魔鬼,让她百病全消,康复如初!”
随即老者点燃一支香,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妇人不停地转步,香头在妇人四周缭绕。然后又往妇人嘴里塞了一团黑漆漆的软膏,口中的咒语越念越急促,指着妇人大吼:“吾以神灵之名,命令你离开这具躯体,回归地狱!”
那妇人身子以诡异的姿势扭曲,随即嘶声吼叫,叫声凄厉,之后喷出一口黑血,那黑血见风化作阵阵黑烟,消散无踪。妇人扑通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看得心惊胆战,敬畏不已。过了片刻,那妇人脸上的溃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复原,圆滚滚的肚子也开始缩回。众人阵阵惊叹中,那妇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怎的在这大街上?”妇人迷茫地望着四周。
众人顿时报以欢呼和掌声。
老者哈哈大笑,挑衅地望着玄奘:“和尚,如何?”
玄奘平静地合十:“受教。”
在周围人的嘲笑和谩骂中,玄奘托着钵盂,平静地离去。他继续沿街化缘,但前天击破三百外道的辉煌已经被今天的失败彻底击溃,王城的人对他不再有任何敬畏,更是无人施舍。
眼看天黑,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他真是撑不住了,嘴唇干裂,身子虚弱,眼前阵阵眩晕。他挣扎着回到塔下,跌坐在地,身子再也挣扎不起。玄奘盘膝趺坐,望着山下这人间烟火,望着头顶这宇宙星空,进入深沉的禅定。
也不知过了多久,荒寺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个人走到玄奘身边。他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站着一条高大的人影,腰中挎着弯刀。
“你是来杀贫僧的吗?”玄奘问。
那人不说话,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个胡饼放在面前的岩石上,又取出一个水囊递给玄奘。玄奘接了过来。
“法师,我是个盗贼。”那人道,“劫财害命,杀人无数。”
玄奘打量着他:“那你为何要送我斋食?”
那强盗道:“心中有畏惧,希望能得大平静。”
玄奘点点头:“你知道贫僧为何不让犍陀罗王施舍斋饭吗?”
那强盗摇头。
“一斋一食,来自众生。能得施舍,便是佛缘。”玄奘道,“你心中有恐惧,贫僧心中有慈悲。所以,你的水和食,贫僧受了。”
玄奘说完,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又拿起胡饼吃了起来。
那强盗望着他:“法师,常听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真的?”
“你认为呢?”玄奘问。
“若是放下屠刀,我这恶人便能成佛,那修行一世的好人为何难以成佛?”盗贼问。
玄奘笑了:“好人几世修行,也难以成佛,但众生皆有佛性。你放下屠刀之后,成就的并非佛,而是自身佛性,然后能得大安宁,大自在。”
盗贼沉默半晌,鞠躬致谢,一言不发地离去。
第二日,玄奘继续托钵化缘,他神情平和地走在街上,对待周围人的态度,竟然与两日前毫无分别。但一整天下来,却化不到丝毫斋饭。眼看落日,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将要离开时,忽然人群中走来一名面罩轻纱的女子,旁边还跟着一位姿容出众的婢女。
那女子走到玄奘面前:“法师,我可以施舍你吗?”
“多谢。”玄奘合十。
那女子从周围的摊位前取了几枚瓜果放进他的钵盂,玄奘致谢时,那女子轻笑:“法师,我可是一个妓女哟。”
那妓女愣了一下,轻笑着:“法师,我还想布施一物,不知法师敢不敢受?”
“何物?”玄奘笑着。
那妓女姿态曼妙地撩下外袍,露出轻纱下朦胧的娇躯:“便是我这身体了。若法师愿意要,今夜且随我到香遍国。”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
玄奘沉默片刻:“你这身体,贫僧可以要。却需跟随贫僧回到那迦腻色迦王寺,贫僧为你剃发灌顶,便如那摩登伽女一般,青灯古佛,修行一世。”
那妓女顿时愕然,想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僧人,倒也有趣。口舌之利,真是无人可及。”盈盈一拜,袅袅而去。
玄奘托着瓜果,回到迦腻色迦王寺。他坐在残毁的王塔下,神态虽然从容,内心却是沉重无比。如今的局面虽然早已料到,却没想到会如此举步维艰。尤其十字街头治病那一幕,给了玄奘重重一击。他自幼修行如来正法,对这种占卜、驱魔、祭祀、招魂之类的手段不屑一顾,认为这是末法的象征,可他也深深明白,普通民众难以懂得真正的无上菩提,这些微末手段,反而更能给他们以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