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临近皇宫一段,多为官衙,没有平民居住,道路较其他地方宽敞,走过一排气势威严富丽堂皇的官衙,巷子口有一处看上去有些低调寒酸的衙门,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衙门。
原本刑部衙门并没有这么可怕,自从朱春阳入驻以后,威严肃穆中便多了些森森鬼气。
沿着这个衙门拐个弯,便拐进另一道巷子,巷子房屋简朴,从高墙上冒出一丛翠竹,给这一片灰扑扑中增添了几分生趣。
两个穿着皂衣的差役停在一户门前,这家门面不大,也没有挂匾额。
“开门,换班。”差役喊道。
门便从内打开了,走出两个差役。
“人还老实吧?”两方人随便闲聊几句。
“说话注意点……”有人低声冲里面施个眼神,又伸手向上边指了指,做了个你懂我懂的神情。
来人点点头,看着他们走出去,关上门。
绕过一道精致的影壁,虽然在亦是南方惯有的狭窄逼仄的小院儿,但眼前的布置却不凡。
精致的垂花门,三层的青石台阶,上好的铁木门,东西厢房雕梁画栋,院中甬道皆是青石铺就,两边密密麻麻摇曳生姿的翠竹,只不过许是因为久不住人,这些原本华丽的建筑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荒废之气,虽然院子明显地打扫过,但墙角散乱的杂草以及乱蔓延的花枝透露出久不被人打理的事实。
两个差役走上台阶,目光在透亮的屋子里一扫,并没有看到人影,眉头不由一跳。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一旁有脚步声传来。
“我可以去后院吧?”顾十八娘问道。
“当然可以。”两个差役转过身,挤出一丝有些僵硬的笑,看着眼前站着的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把泛黄的草。
顾十八娘便点点头,笑了笑,越过他们二人进屋子里去了。
“做犯人做到这地步还真是前无古人……”一个差役低声笑道。
二人转身往门房边走。
“怎么着?你要是愿意,隔壁还有一间,比这里布置还要好,去住上一辈子去……”另一个吃吃笑道。
“别介,我还是宁愿回我家的破院子里……”先前的差役笑道。
屋外二人的谈话毫不避讳,所以顾十八娘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停下摘手里的草叶,微微愣愣神。
是啊,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宝贵的了……
她看了看墙角,那里有她用笔轻轻划下的一道一道,不知不觉已经关进来半个月了,外边出了什么事,娘怎么样,哥哥怎么样她都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内心也不由有些惶惶,命运已经改变了,她赌的那些事,谁知道是不是也改变了……
如果真的也改变了,等待自己的可不是一生被囚禁那么简单。
有些事,其实做了,并不知道是对是错,唯一可以由自己掌握的是,做的时候不后悔。
顾十八娘点点头,面上重新浮现一丝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手里的草叶,认真地摘捡起来。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旋即又停下了。
顾十八娘并没有在意,她知道这个院子里除了明面这两个差役,暗地里还隐藏着无数人,静待她的“同党”闻到消息上门……
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下,习惯了,反而也没什么。
慢慢地摘完草叶,投在身上的日光也渐渐倾斜了。
“好了……这就够用了……”顾十八娘坐着伸个懒腰,自言自语。
“这些做什么用?”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顾十八娘一惊,看向门外,见不知什么时候青石台阶下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男子,他的神情淡然,日光披在他身上,让清冷索然初春院景顿时增添几分暖意。
“殿下……”顾十八娘愣神一刻,旋即慌张起身,伏地叩拜。
“不是学了一段规矩,怎么跪下来,还是慌张得跟摔倒一般……”文郡王说道,举步迈进来,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点也不好看……”
“殿下恕罪,民女慌张失态……”顾十八娘伏地轻声答道,听着衣衫婆娑响,人带着一阵风而过,在自己面前站定。
“起身吧。”
从头顶飘下一句话。
顾十八娘应声是,道谢之后站起来,垂头而立。
“坐吧。”文郡王抬手说道,自己率先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个屋子里安置着一张桌子,两边各一把椅子。
顾十八娘自然没胆子去坐另外一把,又不敢说不坐,她可清楚地记得,这个太子脾气有些古怪,那次在皇宫梅园里好好的,自己也没说什么,他就变脸走了。
这一次,话没说清楚之前,可不能让他在甩脸走人。
顾十八娘口中道谢,眼角看到一旁自己拿进来搁簸箕的木凳,忙走过去拿下簸箕,坐下来。
屋子里二人高低而坐,看上去有些怪异。
文郡王忽地笑了。
顾十八娘心里乱哄哄的,被他一笑,更有些慌乱,刚组织好要说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些是艾叶?”文郡王忽地问道,指了指被放在一旁的草叶。
“哦,是。”顾十八娘答道。
“还没到端午呢,要这些做什么?”文郡王道,看上去很感兴趣。
“做艾叶炭……”顾十八娘道。
文郡王哦了声,“不做些艾卷吗?”
“这时候的还不行,得五月采的才可以做烧艾……”顾十八娘答道。
文郡王哦了声,没有在说话。
屋子里一阵沉默。
顾十八娘心里念叨几遍想好的话,一咬牙,“殿下……”
“不请我吃杯茶吗?”文郡王先一步开口了。
顾十八娘愣了愣,看院子里并无他人,显然已经被屏退了,她忙站起身来,取过茶壶,将桌上摆着的茶杯先洗了洗,倒了杯递给他。
文郡王接过,似乎是真的渴了,大口喝了,眉头轻轻皱了皱。
“这里没有好茶……”顾十八娘看他的神色,忙说道,说完又觉得不好,又紧跟着解释,“我也不喝茶,所以……”
她一个嫌犯,能有水喝就不错了,还要求那么多,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得寸进尺……
文郡王却是一笑,转动茶杯,看着略发暗的茶水。
“我以前没有好茶喝的时候……”他似是自言自语,忽地眼睛一亮,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顾十八娘以为他要叫人拿好茶来,却见他举步向外而去。
这又是突然要走了?顾十八娘愕然。
文郡王却在墙角的竹丛前站定,伸出手扯下细细的竹枝。
“殿下喝过竹叶茶?”顾十八娘跟过来,一面问道,一面伸手也去扯竹枝。
这里种的是大夫竹,修长,秆直极有韧性,她一个不稳,就被反弹,颇有些狼狈。
“……仙人县的学堂里,先生种了一些梅绿竹,你问问你哥哥,他应该还记得……我看着很好,就常常去摘了叶子煮水喝……先生也不知道,只是发现竹叶越长越少,很是上愁,自己查书究因,后来还请了匠人来问……”文郡王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越说笑意越浓,第一次露齿而笑。
顾十八娘听了很是意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先生到最后也不知道是你干的?”她问道,一面伸手接过文郡王递来的一把嫩叶,话脱口而出,竟没注意到自己没有敬称。
“我这种君子,先生是绝对不会怀疑的……”文郡王再一次扯过一枝细竹,笑道,也并没有注意自己换了称呼,“自有非君子被先生怀疑……”
顾十八娘脑子便自动跳出当日送饭来敲诈的那三个人,笑起来。
“烧热水……”文郡王看了看手里的竹叶,觉得差不多了,放开竹枝说道。
“哎,这个我在行,殿下试试我的手艺……”顾十八娘晃了晃手笑道。
“请。”文郡王看着她点头一笑。
得到吩咐,一个内侍低着头恭敬地送进来一个小铁炉,便又低着头悄悄地退出去。
顾十八娘一面烧水,一面清洗了竹叶,再用捣药杵轻轻地捣。
“要说泡茶啊,草药里也有很多……不过,是药三分毒,却是不敢轻易用……”顾十八娘说道,将泡好的竹叶茶捧给文郡王,“我昨天用迎春花泡了茶……”
“味道比我那时候做的浓了很多……”文郡王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看向她,“迎春花开了吗?”
顾十八娘点点头,伸手一指院外,“就在墙角,开了一点点……”
文郡王便顺着她所指看去,见斜对着门的墙角杂乱的荒草花枝中果真有点点的嫩黄,如果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粉黄的一小丛,虽然少,却卖力得开的旺盛。
“本来开得不多,又被我摘了些……”顾十八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很好看……”文郡王说道,抬眼看她,笑了笑。
好看倒没觉得,不过治风寒很有效……顾十八娘心里接话道,当然嘴上是不敢说的。
文郡王说了这句话,室内再次沉默。
“……还好吧?”文郡王放下茶杯问道。
“还好还好……”顾十八娘低头在一旁,忙说道,一面矮身施礼,“谢殿下……”
终于步入如今的现实正题,气氛便顿时沉闷,文郡王没有再说话,慢慢地喝茶。
顾十八娘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看起来,殿下的心情应该不错……
“殿下,我娘和哥哥……”她一咬牙说道,再次矮身跪下。
文郡王在她跪下的那一刻站起身来。
“殿下……”顾十八娘急了,不由跪行上前几步。
“心底无私天地宽……”文郡王说道,脚步停下来,“你放心……”
顾十八娘抬头看他,神情复杂,要说什么又不敢说。
文郡王的视线居高临下落在她面上,忽地笑了笑。
“顾湘……”他抿了抿嘴说道:“你有没有相信过一个人?”
顾十八娘一怔,相信一个人吗?她当然有过……曾经的她相信每一个人,然后再被这些她相信的人推向深渊……
脚步声响,文郡王的身影绕过影壁不见了。
“恭送殿下……”顾十八娘伏地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