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坐着的平阳侯老夫人更为动容,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只一眼就完全颠覆了她从白玉郡主和钟夫人等口中描述而得来的印象,这哪里是一个恃宠而奸猾的粗浅女子,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锋芒毕露的刀。
待顾十八娘这一番问话抛出,她的眉头不由跳了跳,这丫头好手段!
知道今日所来何事,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言辞犀利,字字诛心,句句暗有所指,看似莽撞粗俗无礼,却表明了自己因为他人构陷而气愤,这种气愤比一进来就伏地大哭诉冤更要妙,且也正恰恰解释了她的失礼大胆举动。
老夫人的视线看向太后,果然见太后些许惊愕过后,面上并没有丝毫的厌恶怒气,神态平静,目光洞明。
太后并没有开口说话。
“信口雌黄!”白玉郡主冷笑一声,“你懂什么叫贤良,什么叫淑德?以大义为先便是贤良,以大礼为重便是淑德,我不过是知道你家的私情而报,难不成要知而不报,为了你的私利,才是合礼合法之行径?你明知贼匪的情况,忤逆大案发生之后,竟然瞒而不报,隐匿贼匪之妹,我朝律令,隐情不报私助者视为同党!你如此行径,反而指责我为了私利,我倒要问问,你的私利又是为何?”
白玉郡主紧扣私利之争,化解了顾十八娘的指责,将矛头又对准了她。
顾十八娘眼神微闪,知道白玉郡主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我与贼匪是旧识,确是事实,不过,这瞒而不报,隐匿私助又从何来?”她冷笑一声说道:“如是明证实据,郡主依律上奏,臣女无话可说,但郡主如是仅凭奴仆片面之言,就信口污我顾家清白,天下谁人不知我兄顾海与朱春明曾有朝堂争执,郡主此言虽轻,对我顾家来说,却是千斤之重!这便是我死也要争个明白的私利!”
白玉郡主亦是冷冷一笑。
“顾湘,本郡主向来恩怨分明,直来直去,不与人玩弄口舌是非之争,既然知道与贼匪之事瞒不过,那日我不过是问你几句,你却借机生事,搬弄是非,上奏大理寺,不过是恶人先告状,祸水东引之计就是做贼心虚!你这胆大妄为的贼妇,在太后面前,还不俯首认罪,巧言令色要到何时!”她凛然喝道。
白玉郡主出身高贵,性子骄纵,但也不是懵懂无知之人,这几日显然也经人细心教导,早已有了针对各种状况的对策,这一席话不仅显示自己心底无私磊落,更是借二人之间纠葛将顾十八娘所言所行全部定为玩弄心机大有图谋,攻守之势顿时大转。
“白玉郡主!你口口声声说恩怨分明,到底有何凭证指我顾家与朱春明之死有牵连?还是说受朱家所托,借机栽赃陷害,对我顾家除之而后快!”顾十八娘亦是大声喝道。
二人都撕破脸皮,各自直呼其名,大殿里已是火药味浓浓。
顾十八娘这句话陡然出口,太后以及老侯夫人面上皆是一动。
“燕燕!不得无礼!”平阳侯老夫人沉声低喝。
白玉郡主已经占了上风,化解了太后对那顾十八娘的一丝同情,听着这顾十八娘的话题要扯远,平阳侯老夫人心中微微不安,忙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峙。
白玉郡主愤愤看了顾十八娘一眼,果然不再开口。
“好了……”太后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有什么话好好说,有理不在声高……”
“是,谨遵娘娘教诲。”白玉郡主忙躬身说道,顾十八娘亦是低头应声。
“顾湘,方才你说,与那贼匪的确是旧识?”太后接着问道。
“是,是臣女在建康时药铺的伙计。”顾十八娘低头答道。
“哦……”
台上低吟一声,便再无声息,大殿里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白玉郡主眼波微动,目光看向珠帘后的太后,又看看一旁跪着的钟夫人等人,面上闪过几分不耐烦,忍不住开口要说话,一旁的老夫人察觉,重重看了她一眼,白玉郡主了然,便低下头忍耐不言。
“既然如此,此等大事,是避不过的……”过了许久,太后的声音缓缓从头顶飘落,“去接受聆训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言一出,平阳侯老夫人与白玉郡主面上同时难掩惊喜,按照原本的设想,是太后当场问询顾十八娘,然后再让奴仆证人对证。
这些奴仆都是顾家的旧人,已经清楚地在刑部交代了顾湘与灵元、灵宝兄妹的过往,只要在这里再说一遍,太后心里必定有主意。
没想到竟然什么都没问,太后就已经有了主意,看来方才那一番对话,太后对这顾湘的印象那是很差,差到已经不屑再问,舍弃了……
白玉郡主看向顾十八娘,想要看到她惊慌失措失望悲伤的神情,却发现她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
“你下去吧。”太后淡淡说道。
“是。”顾十八娘低声说道,慢慢退出去。
看着这个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人,白玉郡主难掩畅快地舒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这个女人这辈子就要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同时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父亲和祖母说得对,这个女人心机深,用心恶,再加上方才那一番唇舌,完全震撼了她,这女人留着,将来必成大患,必须除掉!
顾十八娘慢慢地随着引路的太监穿行宫殿之间,引路的太监显然已经听到太后对她的宣判,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却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苍白虚弱悲哀。
她面色平静,身形稳妥,缓缓而行,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中。
这姑娘真是个奇怪的人,这件事本来还有回旋余地,这姑娘却杠杠的一通话说没了,结果真是快了也痛了……太监心里说道。
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响,顾十八娘低垂视线,忽地前边引路的脚步声停了,她不由抬头去看,但见不远处的宫殿台阶上出现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抬手示意,这便是让引路太监停下了脚的缘故。
日光与宫殿的明暗中,文郡王高瘦的身形矗立,与这皇宫的威压气势混为一体,在她的注视中,身影缓缓举步慢慢走过来,日光下他的紫色长袍熠熠生辉,英俊白皙的脸庞上,双目深邃明亮。
顾十八娘一愣之后,低头躬身,一刻过后,却并没有听到脚步声走近。
“顾娘子,殿下走了,请吧。”太监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抬起头,果然见文郡王已经在不远处拐走,向另一处而去,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背影。
“是。”她轻轻咬唇,再次收回视线,跟随那太监继续前行。
宫门隐隐在望,引路的太监却再次停下脚。
顾十八娘看着白玉郡主慢慢走近,她微微抬着下颌,眼神高高而下,如同神祇俯视众生。
随着白玉郡主摆摆手,随侍的人躬身退开。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很能说吗?”白玉郡主带着几分戏谑说道。
“你还想听什么?”顾十八娘淡淡一笑,“我今天其实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方才已经说了,足矣。”
她的笑有些奇怪,说的话也古古怪怪让人听不懂,这让白玉郡主心里很不痛快。
“我听钟夫人说,你说将来我可能会后悔,而你这辈子都不会……”白玉郡主双手端在身前,面上带着讥讽的笑,“那么现在你还会这么说吗?”
“不,我要改一下。”顾十八娘依旧淡淡笑道。
白玉郡主看着她,挑挑眉,示意她说。
“你将来肯定会后悔,而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后悔。”顾十八娘说道,冲她一笑。
白玉郡主眼神一冷,嘴边笑容凝结。
“顾小姐,你觉得我怎么样?”白玉郡主忽地问道。
顾十八娘一怔,对她忽然转开话题,有些意外。
白玉郡主却是没打算等她回答,接着说道:“我白玉不论出身相貌自然不输给京中豪门中任何一个同龄小姐,但是我能获封太子妃,却不是因为这个……你知道因为什么?”
顾十八娘微微抬眼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接话,很显然,白玉郡主也没想要她答话。
“你肯定也说是因为家世……”白玉郡主微微一笑,伸手看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其实你不知道,陛下曾经说过,他最厌烦外戚,如今宫中多位妃嫔都是小户人家出身……”
顾十八娘的确不知道,便有些意外的抬起头。
“所以你要是以为我只不过是靠着出身高贵便得了太子妃,而你因为身份低微而不得,心有不甘,就错了。”白玉郡主对她一笑道。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她的确没想过,只不过,怕是没人相信。
果然白玉郡主嘴角浮现一丝嘲讽,接着说道:“我有三个姑奶奶,以公主之封号远嫁,我有两个叔叔为国捐躯,我平阳侯府当年为护皇室南下,舍弃一千家丁护卫谋士引敌掩护,一千,顾小姐,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任何一个拉出来文可安国武可定邦,而且都是我平阳侯府的亲信心腹追随多年……”
顾十八娘忍不住胸口起伏,这些事是她这等人从来没有机会想到或听到过的,她的脑子里只回**着一千,心腹亲信,舍弃,这几个字。
一阵寒意透彻心骨,活着,光鲜荣耀的背后,是怎样的血雨腥风,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挣扎拼力,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谋划决断。
每个人,不管富的贵的穷的弱的贱的,为了生存为了要过自己要的生活都在拼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