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八娘坐在桌子前,面前摆着纸笔,但此时的她紧闭双目,脑海里那一世尘封的记忆徐徐打开,这一次她没有一丝愤恨,而是感激,感激她曾经历过这一切,曾经痛彻心扉的经历,此时看来,竟是无比的珍贵,怀着激动的心境,细细地将所有的记忆悉数回放。
过了很久很久,她睁开眼,拾起笔,一手扶袖,慢慢地写起来,蝇头小楷由少变多,书写速度也由缓变疾,纸张很快堆积起来,眼前厚厚的一沓子纸,这上面书写了她的一生所见所闻所知,大到隆庆帝薨的日子,小到自己在沈府吃过的一日三餐。
虽然那一世这个时候的她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闺阁待嫁女子,但不管怎么说,她也经历过如今大家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以称之为先知。
当然,那一世因为根本就没有文郡王这个人,自然也没有有关他的任何记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确知道一些文郡王所不知道的事,这就足够了。
“你们这些人,只认利益,只要不关系自己的利益,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无所谓的,那我就跟你们谈利益,只有让你们意识到你们跟哥哥绑在一根绳上,才能让你们动心……”
“娘和哥哥,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也死过一次,虽然死很可怕,但真要是死又没什么可怕的,既然命运非要我们回归死亡,那也至少不能死的很窝囊……”
“这些重臣皇族,地位权势在他们心中无比重要,只有戳中他们的痛楚,他们才会正眼看你……”
“文郡王,你若是同我一般,也是逆天改命而来,那就更在意未来的命运,也知道命运的厉害……”
“纵然不是同我一般死而复生之人,那身份地位权势,对你来说也是天大的事情,如果你知道这一切将会被剥夺,我看你还怎么坐得稳……”
烛光将屋子照得红彤彤的,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温暖,但顾十八娘的眼里却闪着冷光。
那一世有关这一年这个时候所有的信息,全部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命运的压力,死亡的威胁,逼无退路的窘境,将她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记得这么多事情,在这些纷纷杂杂涌来的信息中,她仔细的筛选,选出可以用来赌这一把的资本。
伴着一张张纸的书写,墨一次次地用完,她不得不一次次地拿起墨条重新磨墨。
“像他这等贵人,心底冷酷,行事谨慎,我此行此举实在是虚无荒诞至极,如果一字不对,一环有错,不仅救不了哥哥,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顾十八娘的手停了下来,但最终又接着磨起来。
既然都是死,哥哥死是因为大义,自己死是因为大亲,同样是死,比起上一世那种窝囊已经完全不同,命运虽然能让他们结果不变,但过程却不是能够掌控。
“从这方面来说,你……”顾十八娘拾起笔,冲着虚空一点,似乎对上命运的冷森的脸,“你并不是能够主宰一切的……”
她说着大笑起来,这声音传到屋外,让此时轮守的昏昏入睡的阿四打个激灵醒过来,却发现四周是一片夜静,除了小姐屋子里通亮的灯火映出伏案的身影外,别无异样。
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顾十八娘将眼前所有的纸张扔进火盆里,屋子里顿时浓烟密布,推开窗,让夜风清洗室内,东方已经隐隐露出发白鱼肚。
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掷了。
关上窗,顾十八娘重新提起笔,再在脑海里将想好的话语串了一遍,低下头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一行字。
晨光终于透入室内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楼外楼门前向西而去。
文郡王府,一队兵卫正在交接,四周人迹罕至,冷清肃杀。
马车声由远及近,在清晨听起来格外引人注意。
“什么人?”兵卫们齐声喝道。
“军爷,我是保和堂王一章,来给司药处送药的。”王一章忙走下车,恭敬地拿出一张朱红封面的帖子。
“是王老先生。”兵卫显然认得他,但依旧接过帖子,认真看了上面的日期签注,这才一挥手,由一个小兵往门房递了进去。
不多时,一个内侍装扮的男人走了出来,带着习惯性的笑。
“老先生来了,这边请。”他说道,一面指了指角门。
兵卫这才放行,王一章这才上了马车,临进门的那一刻,不由伸手按了按袖口,那里薄薄的一封信,却觉得沉如巨石。
办完事情,王一章寻机请见了那位文郡王身边的内侍。
“你怎么又来了?”内侍见了他,脸色很是难看,竟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塞给王一章。
这张银票是王一章塞给他的,见他竟然塞了回来,王一章心如明镜。
看来那日这内侍真的将话递进去了,而文郡王的态度也正如他和顾十八娘猜测的那样,不见。
这内侍是害怕了……当然不是怕负了自己所托不敢收钱,而是怕文郡王的态度……
看来文郡王对于顾十八娘真的没有见的意思……
王一章犹豫一刻,不知道自己手里这封信还有没有递出的必要,这等贵人已经明确表达拒绝,如果再相求,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对顾海更无益处……
“黄老爷,郡王的膳好了,您老给送过去吧……”
一个小内侍在外说道,打断了二人的谈话,黄内侍如同解脱一般,忙嘱咐王一章快回去吧,自己亲自接过小内侍手里的托盘,向内而去。
香味飘过王一章的身边,他立刻分辨出这根本就不是膳,而是药。
“哎呀,不好……”他忽地作势一拍手,吓了正要引他出去的小内侍一跳。
“王老掌柜的,怎么了?可是落下什么?”小内侍日常得了王一章不少好处,对这个财神爷很是喜欢,态度也好得很,立刻关切地问道。
“上一次送进来的山参略有些不妥,我这次特意新送了些来,忘了给黄老爷说一声,先别用……”王一章说道。
小内侍吓了一跳,“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已经用了……”
说着转身就往回跑,“快,快,去告诉黄老爷……”
王一章很自然地跟在他身后一同去了。
文郡王府是旧宅新建,花园水池,亭台水榭古朴不失,精巧盈余,煞是赏心悦目,但住在这里的人却并不一定心情很好,如果可以的话,相信郡王更愿意同另外三位郡王一般住到太后寝宫外的几间小宫苑里。
黄内侍捧着托盘走在九曲回转的湖中走廊上,看着眼前垂着层层布幔的湖心亭,再一次整了整衣衫。
他刚要张口请示,就听身后蹬蹬蹬蹬的脚步声响。
“黄老爷,黄老爷……”刻意压低却又想要他听见的声音随之响起。
那布幔根本就挡不住声音,黄内侍忍不住怒火上头,转过身要训斥这没规矩的小子,却见王一章颤巍巍地过来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你,你……”他忍不住结巴,也顾不得规矩,紧走几步,一把抓住王一章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别胡来……”
“黄老爷,是这样,我是来告诉你,上次送来的山参成色不好,要是用的话,先用这次我送来的那些……”王一章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忙忙地说道。
黄内侍说不上该松口气还是提口气。
“你……你……,成色不好你还敢送来……”他只得愤愤道,看着手里的托盘,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阵风吹过,将布幔撩起波浪。
“什么事?”一个清凉的声音从幔后传来。
黄内侍忙肃正躬身,要答话。
王一章已经抢着跪下了,“保和堂王一章,惊扰郡王了。”
黄内侍人精一般自然立刻明白王一章的目的了,不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别乱说话。
布幔后的声音沉默一刻。
“王一章,为了你们保和堂,你可真豁得出去……”声音不急不缓地传过来,却带着寒风的犀利,掀去幔帐外人身上的伪装。
“请郡王恕罪!”王一章立刻匍匐在地说道。
心内难言惊讶,却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这个年纪不大的小郡王,显然不好糊弄,对于这等位于大周权利顶峰的人来说,这世上只有他们不想要的信息,没有他们要不到的信息,更何况,顾十八娘还是一行当中的翘楚。
“既然如此,我就助你一力,成全你,让人家这辈子都还不起你的人情,如何?”幔帐里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笑,却是满满冷意的笑。
只有自己死了,人家才能一辈子都无法偿还人情……
对于一个郡王来说,让一个商户人去死,是很简单的事。
王一章额头的汗立刻就下来了。
一旁的黄内侍更是瞪了他一眼,该,一再提醒你不要说不要说,你不听,这下好了,将自己搭进去了吧?
“贱民谢郡王……”王一章咬牙说道,将袖子里的信拿了出来,高高举起。
幔帐里有轻轻的笑声,用王一章这等人的耳朵听起来,这笑声带着几分孱弱。
笑声很快沉寂了下去,继而是沉默,就在王一章紧张的腿微微发抖的时候,郡王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拿进来吧。”
这声音如同天籁,王一章只觉得松了口气,差点瘫在地上,顾十八娘说了,只要文郡王肯接了信,一切就没问题了。
但如果王一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保证就是死也绝对不会把信递过去,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一点,在他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时,幔帐里突然响起一声断喝。
“大胆!”
砰的一声,幔帐被拉开了,一股狂暴气息涌了出来。
王一章愕然看去见布设文雅的厅内已然狼藉,古朴的矮桌被掀翻了,精美的茶具碎裂在地,一个头戴紫金高冠,身穿朱红长袍的清隽少年负手而立,子夜般的双眸看向王一章。
“好大的胆子,来人,将建康顾氏湘女捉拿而来!”他沉声说道。
捉拿?难道不是请吗?就算不是请,那传总可以吧?竟然是捉拿!
这是怎么回事?
一张薄纸随风飘到王一章面前,他低下头去,才看了一眼,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建元七年六月,文郡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