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渔!顾十八娘心中震动一刻,看来命运还是按照它的轨迹而行。
不过,她顾十八娘在意的是自己一家人的命运,至于其他人,并没有想要去改变。
上一次乡试顾海代替顾渔成了案首,而这一次会试案首重归顾渔身上,这命运到底是可变还是不可变?
或者说,一切皆有变数,皆看造化?
爆竹已经不知道被谁点了起来,得到消息的府衙中也派人过来祝贺,顾家巷子里一瞬间变得人山人海。
顾十八娘神色变幻,眼神微微有些迷茫,置身这热闹之外。
“十八娘,”察觉到她的神态有异,曹氏伸手抚着她的肩头,小声询问:“怎么了?可是累了?”
这段日子女儿骤然忙了起来,她每次去顺和堂探视,女儿都在操劳,后院中的各色药材堆积如山。
“没事,”顾十八娘对她一笑,看到那边被众人拥簇的三奶奶黄世英已经向族长家去了,便一推曹氏,“娘,咱们去吧。”
一门之中出了一个解元,一个会元,这是建康府从没有过的大喜事,也是整个顾氏家族的喜事,少不得一番庆贺。
贺宴热热闹闹地举行了三天,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权贵都来参加了,当然更多的焦点都放到顾渔身上,毕竟会元的分量比一个解元要重得多得多。
殿试要过了年才举行,而且相比于乡试会试,殿试也就是定定名次,这种名次也基本上不会有再大的变换了,除非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那会试考中的三百人加官入仕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也就是说,他们顾氏家族第一个状元就要出现了。
顾氏族中的人也刻意要大家将焦点落在顾渔身上,所以作为第一百五十名进士之母妹的曹氏和顾十八娘显得被冷落了很多。
对此顾十八娘毫不在意,她本就没时间参加,而且也不希望曹氏去参加,顾海没有在家,她们母女关起门来,请了顺和堂的众人,以及家中的仆妇家园们,自得其乐地庆祝一番。
夜色浓浓时,小花园里依旧热闹,几个丫鬟难掩兴奋地围着曹氏叽叽喳喳。
“不知道少爷会不会回来?”她们布菜的布菜,斟酒的斟酒,捧果子的捧果子,将曹氏伺候的无比周到。
因为报信的小厮都是直接从揭榜处打马回来的,除了名次之外一无所知。
“肯定是要回来过年的。”顾十八娘笑道。
“少爷这次回来过年能成亲了吧?”
“不是说大登科后小登科……”
妙龄的丫鬟们说笑成一团,曹氏为人和善,顾十八娘不拘小节,对他们只有忠敏的要求,因此大家倒不拘礼说笑随意。
“要是少爷过年成亲,那明年夫人就能抱孙子了……”仆妇们也跟着凑趣。
曹氏笑的眼中闪泪花,中进士容易吗?不容易,别看顾海此次大考一路顺畅而过,试看多少学子无功而返,那参考的人中更有多少白发苍头,终其一生也无望。
例如她的丈夫,顾乐云,就在这大考中耗尽了精血,待好容易求的一官半职,却无福享受。
而顾海今年还不到十七岁……
曹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好,好……”她伸手拭泪随口应道。
“夫人,这是高兴事。”仆妇们忙笑着劝道,机灵的小丫鬟又斟酒捧上来。
曹氏原本不饮酒,但今日喜事,她伸手接过,浅浅尝了一口,仰头间见对面的女儿正侧头对两个小厮并丫鬟嘱咐什么。
灯火映照下,女儿的脸色清冷透亮,眉宇间的喜色并没有给她的眼中增添多少笑意,她的神情一如枯井般无波。
曹氏的眼泪顿时如泉涌而出,这一切都是女儿带来的,而女儿之所以能带来这一切,是从阎罗殿爬出来……
“十八娘……”曹氏放下酒杯,走过去抱住女儿大哭。
顾十八娘正在吩咐前往京城去的小厮和丫鬟一些事,冷不丁被曹氏抱住大哭,吓了一跳。
“我的儿,你好苦,为娘心里疼……”曹氏抱着她,哽咽道。
苦吗?似乎已经没有那么苦了,最少不像刚重生那会儿,是因为那时候一片迷茫不知道前途如何的缘故吧,如今她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而生活虽然并非尽如人意,但也尚在她掌握中,再加上刘公的事,她要考虑的事太多,夜里反而倒头就睡无梦到天明。
“娘。”顾十八娘失笑,伸手抚着曹氏的背安慰,“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一面看向对面有些慌张的仆妇,用眼神问吃了几杯酒。
仆妇低头看了伸出一个手掌。
顾十八娘更笑了,曹氏从没饮酒,这次不知不觉吃了五杯,可不是醉了。
“你要嫁个好人家,嫁个好人家……”曹氏哽咽喃喃。
“好,我一定嫁个好人家,公婆疼我,夫君敬我……”顾十八娘顺着她的话笑道,一面示意仆妇们上前扶起曹氏,“娘,你去歇息吧,养足了精神,好给哥哥挑个好媳妇,哥哥不娶亲,我怎么能嫁人?”
曹氏抹着泪应着,被仆妇扶着去了。
跟随曹氏离去了一大多半的仆妇丫鬟,摆在小花园的宴席一下子冷清了,时近中秋,月色清冷,秋虫呢喃。
一个丫鬟取过披风给顾十八娘。
“我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她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小厮丫鬟。
“记下了,小姐。”四人齐声答应。
“那你们去吧,明日一早启程。”顾十八娘说道。
四人应声退下了。
花木重重的小园子里瞬时变得冷清起来,夜风吹过,带着寒露,小丫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但看着安静坐在桌案前,慢慢饮酒的顾十八娘,却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说。
自家这个小姐一向说一不二,她做什么就是什么,下人们谨遵其命便是。
顾十八娘饮了杯酒,又唤人取来埙,清凉月色里低沉悠悠的乐声便袅袅而起,几乎就在同时,重重院墙外也有乐声起,不过不是埙,而是一种奇怪的乐音。
顾十八娘前世没接触过这些乐器,知道也不过是琴筝萧之类的,听此声像笛却又差异。
不过,跟埙声相和却是极其美妙。
一曲终了,顾十八娘面上浮现笑,抬手招呼一旁安静侍立的丫鬟。
“去,请门外的客进来小饮一杯。”
丫鬟面上有些不解,但应声而去,顾十八娘才命丫鬟换了热菜新酒上来,就见丫鬟引着一淡青绸衫的年轻人大步而来,正是信朝阳,在他身后两名娇美侍女抱琴持萧紧紧跟随。
“十八娘子大喜。”他伸手施礼道谢,手中一深紫横笛引人注目。
“大少爷这喜道的真风雅。”顾十八娘忍俊不已。
“俗雅俗雅而已。”信朝阳笑道,一面大方坐下,“不过小娘子放心,真金白银的俗礼已经如数送了。”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示意小丫鬟斟酒,信朝阳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小丫鬟再次斟上,信朝阳端起酒杯,看向顾十八娘。
“恕我不陪了,我已经吃了几杯,再吃就要醉了。”顾十八娘浅笑说道。
摇晃灯笼下,少女的面上果然浮现一丝淡淡的红晕,认识以来从没见过的一抹异彩在她眼中隐隐闪烁。
自见到她以来,这个小娘子留给他的印象一向是淡定无波,信朝阳忍不住有些好奇,如果这小娘子喝醉了,是不是会露出不为人知的真性?
但想必这个机会不容易得,信朝阳一笑,自己一饮而尽。
“方才吹的是笛子吗?”顾十八娘手扶下颌,看着他放在桌子上的那根比笛子略短的乐器。
信朝阳拿起来冲她展示一下。
“如埙如篪,天之牖民。”他笑道。
顾十八娘恍然,不由伸手接过,在眼前仔细审视,“原来说的就是这个啊。”
“民间已不多见,常存宫中雅乐。”信朝阳说道。
顾十八娘一笑,“如此说来,大少爷真人也!”
信朝阳笑而不答,伸手接过,“今日良辰,十八娘子又逢喜事,朝阳献丑了。”
说罢放于唇边起音吹来,身后侍女已经就地而坐,抚琴调萧相和,相比于先是的埙音,更加优美。
月光如练,凤竹摇曳,荷灯如影,青年儒雅,侍女娇柔,音色相和悦耳动听,此情此景如在画中。
站在一旁斟酒的丫鬟耳中听音,眼中见人,一时间都呆住了,手中的酒壶倾斜酒水留下尚不自知。
一曲终了,场中一片静谧。
信朝阳抬头看去,见对面的顾十八娘依旧手扶下颌,双目微闭,面色清冷如月,只是一行泪正沿面颊而下。
“我顾十八娘做梦也没想到,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喃喃说道,声音低不可闻。
她似乎看到月光下,曾经的自己卑微如鼠,惶惶不安,抬头仰视身边的所有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句话一个神情不对,惹来白眼唾弃。
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么多人面对自己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从来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大名鼎鼎的笑面郎君会为她风雅如此。
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她忽地一拍桌案,掩面大笑,只是这笑声却流露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