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慌张的。”刘公哼了声,看向她,“人都是要死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切的面对死别,想到自此后这个世上再也见不到这个人,那种感觉实在是无法言表。
最可怕的是,这种感觉顾十八娘已经经历过两次,她原本以为今世不会再有。
虽然早已猜出刘公身有疾患,但根本没料到他竟然断论是命不久矣。
“什么病?找谁看的?”顾十八娘低沉声音问道:“找彭先生再看看,他是神医,他一定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用神医来称呼彭一针,刘公不由有些奇怪,要说这个彭一针资质还不错,也的确有些真本事,但就目前来说,还真没看出怎么个神样子来。
“治病不治命。”刘公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他沉默一刻,“其实我这不是病,而是中毒,能拖到现在,还能收下你这个徒弟,已经是上天厚爱了……”
从刘公这样一个药师口中说出毒不可解,那就是真不可解了。
眼前的小姑娘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齐齐的发帘挡住了她的面容。
没有应有的惊愕,大哭,歇斯底里的慌张。
她坐在那里,沉默的令人窒息。
“你一定说一个药师怎么会中毒,莫非是学神农氏尝百草中毒……”刘公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做到我这地步的药师,单单的毒药是药不到我,但人心的毒药却是赛过砒霜且防不胜防……”
他的话到此为止,顾十八娘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不能为人知的秘密,暗夜独自舔抚的疤痕。
“这段时间我会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与你,至于你能领会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刘公说道:“十八娘,你怕不怕?”
怕不怕人心险恶,怕不怕世道艰难,怕不怕药界诸师的挑战,怕不怕技不如人时奚落嘲讽,怕不怕从云端跌落谷底,怕不怕从人人追捧到人人想要踩踏。
顾十八娘哈哈一笑,抬起头。
“师父,徒儿拜师是为了你,”她含笑说道:“为了你的技艺传承,我唯一怕的是有负师父的期望,至于外人……”
她站起身来,轻轻甩了甩衣袖,“人不犯我,大家和平相处,人要是想要欺负我……”
她哼了一声,脸上浮现一丝带着寒意的笑。
她顾十八娘这一世,不为钱不为名,为的是命,活命!抗命!她就像一头被命运枷锁困住垂死挣扎的小兽,但凡有人不怀好意地靠上前来,她必会毫不客气地撕咬,除了娘亲和哥哥,不管是谁,哪怕这一刻言笑晏晏,下一刻也能拔刀相向。
刘公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年幼体弱,但在这一刻却迸发出一股可怕的力量,那是一种阴狠的意志,令人心悸。
他突然想起来,让他与顾十八娘结缘的那个周掌柜,是怎么样被这个小姑娘面带笑容不动声色地一招击垮,那个曾经与她可谓知遇之恩的保和堂又是怎么样被她毫不客气地反手一掌元气大伤……
那种决然,就是他这个活了半辈子的人也不是随时都具备的,如果当初具备,他也不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刘公原本沉甸甸的心忽地轻松下来。
“人说无欲则刚,我不为名利,技艺不成,专心修炼便是,他人捧也好贬也好,又能奈我何?”顾十八娘深吸一口气正容说道。
刘公看着她,点了点头,欣慰一笑。
“这几个月你就住在店里辛苦一些吧。”他缓声说道,站起身来。
“是。”顾十八娘应道,侧身让开。
刘公背着手慢慢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孩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看开点,别太难过……”他缓缓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别撑着,哭出来,就好了,但只哭这一次就够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迈步出门,他下意识地加快步伐,但身后那压抑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哭声却依旧丝丝缠绕过来,带着铺天盖地的悲伤,那是一种看着亲人离去而无计可施的绝望。
此时远在千里外的郑州府,完全没有江南的富饶安宁,四处充斥着战火的硝烟之气。
不时有骑者内外奔驰,传达着各方消息。
一骑快马冲入城中,穿过一队队的兵将,来到一座军营前。
“建康沈安林沈校尉家信。”在全副武装面无表情的守卫阻拦前,骑者扬着一封书信喊道。
守卫闻言闪开一条路,风尘仆仆的一人一马**。
营帐里一身戎装的沈安林看完书信,久久不言。
一共送来两封书信,一封是沈府所来,一封则是他安排在建康城的人所来,两封书写人不同的书信上,却同时提到一件事。
“拜师匠人……”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敲打在桌面上,发出单调的声音。
没有人比他这个望族子弟更清楚这其中的意味,多少望族落魄女子,宁愿落发为尼也不会洗手弯身操持谋生。
虽然有顾海这个必将走入官途的哥哥在,顾十八娘此举也改变不了自己身份在世人眼里的大变,她拜了祖师爷,就永远是药界药师中人,身负技艺传承,终生劳作不得荒废,也休想再与士族门户通婚,没有哪个高门大户会允许自己家的媳妇去抛头露面做匠人。
是因为沈三夫人逼其如此才决绝至此?
下意识的沈安林觉得似乎又不是如此,但是,这肯定是起了一多半的作用。
匠人,那又如何?沈安林嘴唇紧闭,将桌案上的一封信扬起,一手拔刀,唰的一声刀光过,书信分成碎片飘落。
这世上弱肉强食,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有什么不可改变的规矩!那些束缚人的规矩,只是强者用来对付弱者的!
只要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翻云覆雨也无人非议。
“好,十八娘,你做得对,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收刀入鞘,目光闪亮,“你信我,等我。”
说话间,挥洒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不负卿意四字。
“速送去建康。”他收笔叠好,唤过信使,“建康顺和堂顾十八娘亲收。”
信使并不多问,接过信放入怀中躬身告退而去。
一个月的时间以从没有过的速度流逝而去。
刘公的事,依照他的嘱咐,顾十八娘没有告诉任何人,给曹氏交待一声,便带着几个丫鬟搬到顺和堂,也停止了对外售药,刘公说得对,她没有时间去悲伤。
因为顺和堂的药单供大有生,这个决定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不过对大有生羡慕嫉妒更多了几分,而对大有生,顾十八娘的理由合理又充分。
“毕竟技艺不精,师父要对我严加训导,所以暂时不能供药。”她含笑说道。
信朝阳接过侍女捧上的新鲜果品,捡了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
“顾娘子尝尝。”他笑道,并没有对她的话有什么追问。
而顾十八娘也只是告诉他一声,并没有来让他讨价还价的意思,于是便含笑接过,抬袖作掩吃了一颗。
“很好吃。”她笑着道谢。
二人闲谈城中药界事,顾十八娘还特意请教了他埙的吹奏技艺。
“顾娘子学了?”信朝阳有些意外,笑问道。
“叫我十八娘便可。”顾十八娘说道,一面点头,“略通一点,只是我鲁钝……”
她的话没说完,信朝阳便吩咐一个侍女取埙来。
侍女很快取来两个。
“十八娘请。”信朝阳笑着抬手。
顾十八娘方才是随口一谈,但既然信朝阳有心教授,便也没有推辞,毕竟她真的很想学,暗夜里寂寥时,这是她的慰藉。
“那就献丑了,大少爷莫要笑。”她伸手取过一个,笑道。
“我怎么会笑你。”信朝阳摇头浅笑。
顾十八娘不再客气,捡了自己最喜欢的一首吹来。
“可是城中曲娘子所授?”一曲终了,信朝阳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见他一曲便知师承,可见造诣深厚。
信朝阳没有再多言,取埙将方才顾十八娘所吹曲子演示一遍。
顾十八娘似懂非懂,不由面带歉意一笑,她从没接触过乐器,粗学时日,近日又辞了曲娘子教习,越发生疏。
信朝凌带着个小厮在侍女的指引下过来时,看到一幅极为美丽的画面,绿竹清水边上,白衣儒雅的男子,微微倾身,一只手在紫陶埙上指尖飞扬,而在他身前的少女面色清明,双目有神,一面听一面轻轻点头,她的一只手也落在那只紫陶埙上,随着信朝阳的指点而动。
“大少爷在教顾娘子吹埙?”娇俏的侍女眨着大眼睛,满眼的艳羡道。
信朝凌揉了揉脸,大哥琴诗书画样样精通,造诣颇高,但却低调的很,从未与人相比较也从不评点指教他人,他所学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愉悦自己,曾经有个大药行与他们是经年的合作伙伴,其女听闻信朝阳技艺,多次请他指点琴技,却终是不得。
“看来那个药商对咱们家的利益比不得顾娘子……”信朝凌转动难得一动的脑筋,得出一个合理又深沉的答案。
他犹豫了一下,想着过去还是转身离开,那边信朝阳已经看到他。
“何事?”他问道。
“是有人给顾娘子送信,说要亲自教给顾娘子。”信朝凌忙说道,一面引着小厮快步过去。
“我的信?”顾十八娘放下埙,面上带着些许紧张,算着日期,京城的会试已经结束了,想必结果出来了……
信朝阳也算到这一点,已经准备好两种说辞,只待看顾十八娘的神色,却见她接过信拆开一看,神色煞是古怪,似怒似笑似悲……
“可笑!”顾十八娘将信纸在手中揉烂,说道:“你走吧。”
小厮一愣,看了眼前这位顾娘子一眼,军中良好的纪律让他习惯了服从,不多言转身而去。
信朝阳自然不会开口询问,而信朝凌却忍不住好奇,被信朝阳瞪了一眼才按捺没有问出声。
顾十八娘心情全无,谢过信家二人的留客,告辞而去,坐上马车,不用刻意掩饰情绪,她的脸色更加难看。
“真是可笑!”她唯有愤愤说道。
马车才到家门口,就见曹氏带着仆妇出门,面色激动。
“娘,你要出门?”顾十八娘下车问道。
曹氏见是她,立刻上前,“我正要去找你……”
她的神情激动,眼圈发红,一时看不出是喜还是悲。
“怎么了?”顾十八娘一惊,忙问道,这段日子她回家少,别是又出了什么事吧?
“你哥哥考中了!”曹氏喜极而泣拉着顾十八娘的胳膊哽咽道。
考中了?顾十八娘一愣,旋即狂喜。
“恭喜小姐,恭喜夫人。”仆妇家丁们高声道贺。
“多少名?”顾十八娘忍着激动问道。
“一百五十名。”一个小厮抢着答道,脸上一派风尘仆仆。
会试取前三百名进士,能考中一百五十名,算是不错。
“一放榜,少爷让小的立刻马不停蹄回来报喜。”小厮笑呵呵地说道,再一次躬身道喜。
“赏!全部有赏,为少爷贺喜!”顾十八娘大声笑道。
立刻又引起一片更热闹的道喜笑声。
而在此时巷子里的人听到这里的喧闹,都忍不住来派人来看,虽然顾十八娘的作为,让大家不自觉的疏远了他们,但毕竟这边还有个前程远大的顾海,虽然没人靠太近,但打探消息的人确实不少。
听闻顾海考中了,走出家门的人更多了,巷子里一片热闹的欢笑声,这对于顾家族里来说,是真真切切的喜事。
有人吩咐小厮快去放爆竹,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传来爆竹声。
笑容满满的顾十八娘心中一动,想起什么,忙唤过那小厮问道:“头名是谁?”
“啊,我忘了说了,”小厮一拍头,讪讪笑道:“是顾渔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