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锦江滔滔而过。这渡口薛涛和段文昌昨天才来过,送走了司空曙,想不到相隔不到一天又来了。
段文昌只穿着单薄青衫,黯淡月辉下,那青衫显得陈旧而疲惫。“青衫憔悴宦名卑”,他对着薛涛的目光自嘲道。
薛涛把马鞭扔给奴子奔近他:“为什么?”
段文昌苦笑:“我也是才知道的,被贬为灵池县尉。刘辟着人来说,天亮之后我若还在成都,就以抗命论罪。”
薛涛沉默了一下,回身找马:“我去求节度使。”
段文昌忙伸手拉她,薛涛回头,他青衫袖中伸出的手,恰牵住了她的红袖。
段文昌连忙松开。
薛涛双唇微启,只是看着他。
段文昌屏息片刻,方敛容说:“你什么也不要为我做,你记着:第一,趁韦节度使高兴的时候,求他将你脱籍,别让乐伎的低贱身份约束你一生,将来……将来有许多可能。”
“第二,”他继续说,“节度使春秋渐高,刘辟权倾西川,你务必小心他,不要再与他冲突。”
薛涛看着他,再看看他仓皇的随从,真是羸僮劣马,逃命一般。相比段文昌本人高雅修洁的气质,这一幕有点滑稽,但薛涛眼眶却湿透了。
“我知道了,你自己呢?”
“我?”段文昌露出一个依然潇洒的笑容,“没有永远的厄运,我只需等待时机。你也一样。”
薛涛摸摸发髻,出来得太匆忙,竟然什么发饰都没有戴。她低眉略一思索,撸起红袖,飞快把两只手腕上的金跳脱、珊瑚钏和琥珀钏抹将下来,塞到段文昌手中:“路上小心。”
段文昌笑了一下,将那些华美的臂钏重又放回她手里,深深揖道:“薛君高义,文昌心领了,但我不能收。”
“怎么?”薛涛急道,“总可以换匹好马。”
“薛涛,”段文昌的指腹摩过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存着那些臂钏浮凸温润的手感。他轻声说,“这些东西不是随便送人的,更不能以这样的方式。”
薛涛微愕,段文昌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道:“难道不该附送一首满是泪痕的情诗么?”
说得薛涛也不禁笑了。
段文昌深吸口气,轻松潇洒地跳上吱扭作响的木踏板,几步便上了船。
黎明前幽深的黑暗里,船摇摇远去。
薛涛跟着在岸上跑了几步,忽然挥手喊:“墨卿,等你入主尚书省,我真会写诗贺你。”
黑暗里段文昌静默了一会,然后明亮地答:“好。”
离别使人心中伤悲,但她还得赶回牙城上值。匆匆换值服理晨妆,走到月亮门,恰撞见花团锦簇的一群乐伎正围着个小道姑问长问短。那小道姑一身旧缁衣,窘得抬不起头。
“都没事做么?”薛涛闷声问。
小乐伎们垂首唯唯,忙飞快地散了。
小道姑往薛涛脸上认一认,过来做个揖说:“薛娘子。”说完就把一封信往她手上一塞。
薛涛接过,信封上的笔迹秀雅而熟悉:“绛真。”
不等她问,小道姑先慌里慌张使劲摇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她死命求我的。我得赶紧回内宅寻道长,她取过柳夫人的旧符就走了。”说完翻身跑了。
薛涛拆开信封,信笺上只有一句话:“酉时合江园一聚。”
薛涛按时赴约。
一年半未见,裴绛真形容大变,再加上服饰黯淡,发髻简陋,竟成了个虚弱而憔悴的妇人模样。
薛涛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生什么病了?道观里很吃苦吗?怎么变成这样?有难处为什么不找我?”摸她身上,玄色的夹棉布道袍倒还厚实:“为什么这么久才见我?”
绛真神情惶惶,焦枯发白的嘴唇胡乱嗫喏了句什么。
两人再一对视,绛真发觉薛涛也变了,虽然依旧锦绣华服,眉宇间却不复当年单纯明媚。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灼灼的事你听说么?”薛涛问。
“嗯。”绛真脸上显出一丝不忍,迟迟点点头:“听说了。”
两人又沉默。
“就在今天早晨,段校书也被贬到灵池去了。”薛涛轻声说。
绛真叹口气,半晌道:“这些事,你管不了的。”
“我们这些人,一两年间,都散了。”薛涛有些哽咽。
远远的,寺院响起钟声,时候不早了。绛真忽然露出焦虑的神色:“我没时间和你伤感,薛涛,我是来求你的。”
薛涛惊异,绛真停停四下看看,一口气说下去:“书台坊南街书肆旁第二间小院,那家有个孩子,还不到一岁,你抽空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给他带些衣物吃食……”绛真掩面哭了。
薛涛愣了半晌,方惊问:“是你和许桁生的孩子?”
绛真抬起脸,眼下已有了细纹:“是。”她抓住薛涛的胳膊:“我发现自己有孕时,以为必死无疑。但她们只是把我关在庭院里不许出去。等孩子出生,道长亲自来说,要把孩子抱走,留他的小命。我怕从此再无见面之期,哭着求了又求,又拿出你当年送我的贵重首饰,她犹疑半日,才悄悄遣人把送孩子的地方告诉我。身为女冠我不能亲去看他,你替我看,行吗?不知他长得像谁?”她的眼泪刷得流下来。
薛涛慌忙连连点头:“好,好。你放心。”不禁握紧她的手,“都不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不管怎样,先保重自己要紧,要留得青山在。”
绛真静了静:“我供奉不缺,”又垂头低声道,“有机会,替我谢过节度使。”
薛涛微怔,绛真惭愧道:“我身为祈福的女冠,做出这等不合礼法之事,我知道,若没有节度使的默许,我和从生早已是野鬼了。”
薛涛默然良久,轻道:“他叫从生,你放心,你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外甥,我会尽我所能看顾他。”
这时一阵风吹过亭外万千梅枝,花已谢了,只余下一点寒香。
“记得那年灯节……”两人忽然一起说,然后都有些凄凉地笑了。
“我就是那晚遇见桁郎的。”绛真说。
“我和韦臧孙吵了一架相识。”薛涛说。
绛真仰面眯眼看亭子顶上的藻井:“聆香亭,这亭名字真美,藻井绘得真好。”
薛涛抬脸看一眼,不禁看住了:“真的,和一般画工画得不一样,水荇牵风翠带长,笔触潇洒,又文雅。”
“是桁郎画的。”绛真牵牵嘴角,渺茫地一笑。
“你们……”
“全都过去了。”
公务完毕,韦皋在黄昏里踏入内宅。永远严妆以待的张夫人亲自奉上茶水。
看着饮茶的丈夫,她微笑说:“东川节度使严砺,哦,将要改称山南西道节度使了,今日送来一位乐伎,名叫‘玉箫’。”
“玉箫”两个字使韦皋顿了顿。
“人我已亲自见过,和你珍藏的那幅美人图一般无二。名字一样,样貌也一样,手指上还坟起一圈肉,仿佛你当年留别的指环,这还真是奇了。严砺来使说,这女娃千真万确是当年姜氏玉箫转世。”她含笑慢慢抚平韦皋脱下的披风的褶皱。
韦皋笑了一声:“严砺离职前特来赠礼,这是他的好意,就留下吧。”
张夫人笑道:“你不去看看?如若真是那女娃转世来寻你呢?”
韦皋起身去沐浴:“无稽之谈。”
节度使多年不曾纳妾,新乐伎玉箫入内宅成了乐营爆炸性的新闻。
“你们哪里去知道?”廊庑下,高妪翘着腿、嗑着桂圆说,“这‘玉箫’二字背后可大有传奇。话说韦节度使年轻微时游历江夏,住在一个姜姓士绅家。那家有个婢女叫玉箫,美貌不说,竟然聪慧能文,节度使一眼便看中了她。俩人你侬我侬两三月,离别时,节度使便以白玉指环为信,承诺五年内来接。谁知一到长安就逢上朱泚之乱,哪还顾得什么玉箫金管,早扔到脑袋背后了。哎,那婢子一等不来两等不来,相思病呜呼死了,就用那枚玉指环殉了葬。”
“所以她投胎转世来找节度使?”一个小乐伎唏嘘问。
“可不是,没听说那玉指环还戴在手上?转世后,长成一圈儿肉了。”高妪鼓着眼睛答,众人恍然大悟。
“那她一来就成了姬妾,‘韦令孔雀’怎么办?”一个乐伎悄声问。
“嘘。”又一小乐伎使劲推她一下。
薛涛目不斜视地从她们身边走过。
藏器园荷叶又新萌。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薛涛吟完,微笑对韦皋说:“想不到您也会写情诗。”
韦皋放下《心经》略显疲倦地一笑:“嗯,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会写。”
薛涛点点头:“她很美罢?也很聪慧?”
韦皋似乎往很远的时候想了想道:“嗯,很美,很聪慧。”
“她真转世来找你了?”薛涛不禁又问。
韦皋看着她笑了:“也许。”
薛涛把经卷理好放在一边,理理裙裾,正面韦皋大礼拜俯下去:“我有一事相求。”
韦皋摆摆手:“不必如此,说吧。”
“请节度使为我脱籍,我不想再做乐伎。”薛涛一字一字说。
韦皋看着她笑道:“难道就因为这个玉箫?”
薛涛微怔,他继续说:“你急什么?内宅的女墙不高,却可以锁住人的一生。你进了内宅,哪还有这样自由?把那种日子,留到后半生再过吧。”
薛涛知道他误解了自己,忙说:“我脱籍并不为进内宅。”
“哦?”韦皋慢慢道。
“乐籍本身就是束缚,何谈自由。”薛涛说。
“你要自由?”韦皋低头看着她,褪去青涩,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郎了。
他的孔雀,他把她养野了。
薛涛顿了顿,“是。”
“不过,”她又说,“我仍会继续留在节度府侍奉您。”
韦皋的沉默令薛涛不禁抬脸凝视他。
韦皋表情未变,手掌抚上她肩膀:“再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