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九年十一月初五,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落成,即是后世所说的乐山大佛。韦皋统领西川所有有品官员前往嘉州,举行隆重的大佛开光仪式。
薛涛并没有去。
一个月后,韦皋方回成都。此后很久,节度府都沉浸在对大佛的景仰崇拜中。随从嘉州的官员幕僚乃至书僮奴子,都没完没了地回忆赞叹,还互相指出对方的形容不到之处。
据说,在遮天蔽日的白檀香烟中,你只需看一眼那正大修容,就能得到亿万世的庇佑。
薛涛在寂静的窗内为韦皋抄写《法华疏》,抄着抄着,忽然摔下笔,理理披帛走了出去。
合江园风很大,锦江白浪滔滔,像要把一切都席卷而去。天色阴沉,渐渐下起冷雨,继而夹杂着碎雪横扫梅林,薛涛立在山顶,任由风把发鬟吹得纷乱,她只是站着。
“薛涛。”
薛涛回头,一件旧狐裘披风覆到肩上。
“墨卿,”她微微一笑,“你也从嘉州回来了。”
段文昌的鬓发被风雨打湿,单薄的青衫像鸟翅一样飞起,瞳仁很黑。
“这里太冷,咱们走吧。”薛涛说。
回到段府,段文昌叫婢子将炭火烧旺些。薛涛靠火坐下,面前小几上摆着青瓷瓶,插着一枝雪白的茶花。她望向窗外,雨雪幽暗里,段氏旧宅粗壮的朱柱、精美的悬鱼散发出稳固温雅的气息,这使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炙肉、汤饼、滚烫的剑南烧春呈上来,薛涛一仰脖,烈酒烫了喉咙,一路烧到肚里。
段文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嘉州的盛况。
韦皋亲撰《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记》一文,由张绰书丹勒碑,刻进佛阁所在的崖壁,碑字均用金填。
栖鸾峰下,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汇流处,大佛临江而坐。凌云寺岩石壁上刻着四个大字:回头是岸。
“那大佛果真壮观?”薛涛将高脚莲纹银杯举到唇边,又是一仰脖。
段文昌为她添满酒:“无上庄严,身高三十六丈,由七层十三座檐的香阁保护。”
“庄严而无情。”薛涛喷着酒气,“什么未来佛菩萨,居住兜率宫,什么极乐世界,遍地金沙,庄稼一年七收,人人长生不老,这种话怎么会有人信?”
不等段文昌说话,薛涛先摆摆手:“我忘了,你们临淄段氏笃信佛教。”她闭一闭眼又低声说:“现在,我倒希望极乐世界是真的,那样,灼灼就有好地方可去了。”
段文昌沉默,再次将她的酒杯盛满。
薛涛以手支腮:“你们还作诗了罢?”
段文昌点头:“都是颂圣之作,说韦节度使是佛菩萨在世,只有司空郎中的好些。”
薛涛熏红双脸,醉眼迷离:“我写的话更好。你知道吗,我八岁就能作诗,‘庭中一古桐,高耸入云中。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诗不好吗?多么欢欣。他们却在背后诋毁,说这是诗谶,预示我一生**。”
她拍拍胸口,不禁笑了。
“无聊的人,总需要些传奇的嚼头。”段文昌说,“这诗很好。”
他觉得,他和八岁的她一起,感受到了生命的欢悦与活泼。他仿佛看到幼年的薛涛,梳着抓髻,仰面对高大的梧桐吟诵着,风送来碧绿清脆的鸟鸣。
薛涛看着段文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写诗?”
段文昌看着薛涛:“知道,因为做个诗人,是你的理想。”
薛涛笑:“那我正该写才对。”
段文昌微笑:“你的确想写的,只是你不愿再写给不懂的人,更不屑像刘辟那样将诗歌作为邀宠的工具。”
薛涛看着他,也微笑了。
她饮下一大杯酒:“拿纸笔来。”
段文昌立即亲从书橱中拿出纸笔,并为她研墨。
薛涛提笔蘸墨,落纸诗成:
赋凌云寺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
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段文昌叹了一声好,薛涛瞟他一眼,酒意之下,横波流转,继续写道:
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说了苔,说了花,就是不说大佛。”段文昌不禁笑了,“但题凌云寺的诗中,仍要推你这两首为最清新者。”
薛涛将笔丢入笔洗:“许久不作诗,真是畅快。”
又是新年,又是新春,乐营却因为韦皋的崇佛而闲散下来。节度府的空气慵懒而丰熟,迟迟春日里,像一只熟透的果实。
薛涛穿着朱红蜀锦长裙,嘬起嘴逗弄水榭檐下挂着的鹦鹉。鹦鹉碧绿可爱,忽然张口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薛涛有些嫌弃地拿玉蜀黍粒丢它:“我教你的诗呢?怎么没学会?”
韦皋坐在水畔的榻上闭目养神,不由笑了。
午后一帮文官幕僚来凑趣,因年节未完,都不提公事,只说些闲话,薛涛趁便回玉梨院休息。
聊了一会,见韦皋有些厌倦,众人便都退下。司空曙留在原地,放下拐杖一揖道:“节度使。”
韦皋问:“什么事?”
“关于临淄段氏后人段文昌。”
“哦?”
“段校书在西川效力,已有四五年,他为人优雅豁达,又勤勉多才,节度使何不给他个实职,让他多出些力?”
韦皋背手在庭中走了两步:“是,我竟将他忘了,此人确有些才干。”又对琪奴道,“年后递补出缺时,叫人提醒我。”
司空曙一揖:“多谢节度使。”
“还有事么?”见司空曙还立在那里,韦皋手朝下按按:“赐郎中坐。”
司空曙没坐,从怀中取出一页诗文呈上。
韦皋一打开便认出是薛涛的字迹,待读完,他笑着说:“不敢说诗书两绝,也很过得去。原来她又开始写诗了,这次去嘉州,不该不带上她。”
司空曙又揖道:“节度使以为,薛涛的诗文能流传后世吗?”
韦皋沉思了一瞬,慢慢道:“有可能。”
司空曙便道:“节度使的军功威名,必将永垂青史,而薛涛的诗歌也同样将继续流传,一百年后,甚至一千年后,也许还有人诵读。”
韦皋看着他,司空曙继续道:“那么,节度使如何待她,也将在千百年后被人评说。”
“你想说什么?”
司空曙反问:“您预备如何处置她?”
韦皋仰面笑了,半晌方道:“我总有解甲归田的一天。”那时候自然要带走这朵解语花,她将作为明媚的一笔,点缀他英雄的暮年。
司空曙懂了,最后一次深深做揖,久久方起:“老臣的知交大都已谢世,唯有这两个小友放心不下,现在,我可放心向节度使祈骸骨了。”
“哦,你要告老还乡?”韦皋道。
“这些年多蒙节度使恩遇,”司空曙笑道,“我已古稀之年,发秃齿摇,实在不堪侍奉,节度使有容人雅量,在下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
“哦,”韦皋点点头叫琪奴,“着人好好送司空郎中回乡去。”
司空曙心中感激,俯身大拜方别。
正月十六,锦江江面雨意空濛,薛涛与段文昌立在长亭,遥望曾经名满天下的老诗人挂帆远去。
这时在节度府大堂上,韦皋与几个官员幕僚正决策新官员的升降,说到段文昌时,刘辟忽出来大力制止。
“段文昌为人奢侈浮华,不过是个名门公子,只通诗书不知世务,这样的人,怎能牧民一方?”刘辟屏退众人后说。
韦皋沉吟:“听说此人颇有实干,怎么,传闻不实?”
刘辟忙道:“段文昌违背宗族,志尚不修;来西川后,又不能安于校书郎的位子,总想平步青云,行止未正。依我看,再过几年等他年龄长些,稳重了再赋予重任也不迟。”
韦皋仍是沉吟。刘辟想想笑道:“节度使可听过‘食宪章’?”
“什么?”
“《食经》五十卷,讲遍天下佳肴,人称‘食宪章’,就是段文昌所撰,成都人人皆知。段公子诗文固然有名,但更有名的是他家的菜。段氏府第的庖厨,名曰‘炼珍堂’,路上则叫‘行珍馆’。”
韦皋不禁蹙眉:“英雄之族,怎么生出这样纨绔的后人?”他唰得翻过名册,考量下一个人。
刘辟挑眉一笑,又道:“还有一事,说来更可笑。我听闻,段文昌也觉得在西川前途堪忧,便写信干谒了刚刚调回朝廷的李吉甫,也许李学士会在长安给他谋个新位置。”
“哦。李吉甫。”韦皋点点头,“段氏人脉不错。”
刘辟笑道:“临淄段氏就是个金招牌,段文昌虽然违背宗族,却靠出身得了不少朋友。就连薛娘子,”刘辟一顿,捕捉到韦皋脸上极其微妙却不容错过的变化,“最新的诗文也是从段府传出的。”
韦皋抛下手中的名册。
“段文昌既善于干谒,便不愁前程。他想谋实职,就让他到灵池做个县尉罢。”
十六的月亮似乎更圆,冬末春初,在云间寒冷而幽昧,薛涛在梦中被小婢推醒。
“怎么了?”她混沌问。
“窗下摸黑来了个书僮,说段校书请您速速往锦江渡口一见。”
薛涛心中一个激灵,觉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