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岁暮。
过了除夕,元日竟然晴了,清早太阳明晃晃照在直棂窗上。薛涛喜得一骨碌爬起来,匆匆穿戴上胡服胡帽,抓起床头一串油得簇新的桃符,先往自己门上挂一个,又跑往绛真门上挂一个,再去找凤鸣与灼灼。
绛真笑拦:“昨夜节度府夜宴,灼灼和凤鸣有歌舞之职,必睡得晚。咱们还是坐一坐再去。”薛涛勉强坐了一刻,还是闹着去了。
到凤鸣居处,谁知她早已起床,一见薛裴就捧出椒柏酒。不一会灼灼也到了,四个女娃序年齿由小到大,依次喝下椒柏酒驱寒辟邪。
薛涛辣得张着口直拿手扇风,凤鸣笑将一个胶牙饧塞到她嘴里。
灼灼拉住薛涛上下看看说:“大过年的,你怎么装出个臭胡人的样子?”
薛涛笑抹开她的手:“我故意穿胡服的,方便!待会要去乐营前门和小奴子们放爆竹呢。”
灼灼翻个白眼:“笑死人了,多大还玩那个。”
绛真也笑道:“快别生事,叫胡都知看见了要说。”
唯有凤鸣高兴说:“她们不去,我陪你去。”
最后四个人都去了,人太多,各自点几个爆竹就算了。绛真怕吵,独自悄悄走到内墙角灰堆旁,从怀内掏出个小小白脸锦人丢进去,折一条桃枝往上抽打。
薛涛捂着耳朵高声笑问:“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绛真含笑凑上她耳朵,气息如兰:“这是我们齐州的风俗,叫‘打灰堆、乞如愿’,能驱邪魔保平安。我听霄娘说,节度府正月十六办公,那时我们就要上值。你快抓紧时间痛快玩罢。”
薛涛笑吟吟点头。
不料不到十六就有事。初七人日那天,四个女娃正凑在一起剪彩,彩纸扔了一榻,剪好的蝴蝶燕子给贴到发髻或门窗上。
忽然胡都知的婢子来说:“都知有话说!”
原来西南边疆急报,吐蕃再次骚扰巂州。韦节度使叫军官们初八来见,底下人自然得提前准备。
四人来到玉梨院正厅,只见胡都知严妆危坐在正前榻上,霄娘坐在东边芙蓉茵上,刻花砖地已乌压压站满了乐伎。
霄娘见人已来全,对胡都知点点头。
胡都知便张口说:“我是胡人,脸硬话短,所以每个字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
乐伎们垂头屏息。
“节度使在府中正厅办公,东序西厅休憩。他人到哪里,侍奉的人就要跟到哪里。规矩我再重申一遍:卯正一刻点名毕,卯正三刻各人到位;辰时焚香,辰时二刻节度使到正厅堂,立即煎茶;笔墨上的人从此刻起每一刻备一次墨。巳时换香重焚,巳时二刻换茶再煎,午时停香,午时二刻换暖胃清肠茶再煎,直到午时三刻节度使用饭,你们撤出。中间来客,我临时指派。这是上午的流程,早晨当值的可记住了?若错一丁点,我都不饶!”
众乐伎唯唯。
胡都知又冷冷一笑:“新年新气象,你们可都自己存些脸面。也不想想,踏进节度府厅堂的都是什么人物,哪里少了琼闺秀玉,要冒着长官不喜的锋头和你们胡掺!”
说得几个心存绮念的女娃深垂了颈项。
薛涛转头悄悄对绛真说:“我只要从辰时二刻开始每刻研一次墨,及时铺纸抻纸就行,没什么难嘛。”
但熟记官员画像却让人发愁。因为明天节度使要召见武官,薛涛忙找出武官们的形容图画又默记几遍。
哎,这些武官个个满脸浓髯,腰阔十围,长得根本一样……
绛真安慰她:“其实你笔墨上的,与人交接甚少,万一对在当面你实在不认识,就垂头看脚尖。没人会与一个侍奉的小乐伎计较。顶多被胡都知知道,略罚一罚罢了。”
薛涛蹙眉托腮笑说:“怎么别人的画像都有,独独没有节度使的画像呢?认错了别人不要紧,认错了节度使,胡都知可该气炸了吧。”
绛真哭笑不得,伸出纤纤玉指戳她的额头:“主位上穿紫袍的就是!除了他,还有别人不成!”
正月初八日极早,天色还净而黑沉。提灯的乐伎们从廊庑一路小跑,波光**漾的灯影里朱色裙裾滔滔溅溅。远远看去,像两道细长的红光射入节度府正堂。
薛涛从众进去,按霄娘吩咐站到主位右后。
管焚香的女娃们一盏一盏燃起灯烛,幽暗深阔的大堂便一段一段亮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厅门前的巨幅屏风,绘着《蜀道图》,蜿蜒苍翠,山势参天,令人为之一肃。
大厅两侧雁翅设着两列朱漆矮榻小几,东边壁上是一幅壁画,题为《青牛图》,讲述老子乘牛往青城山的故事。西边壁上走笔龙蛇,写着厅壁记,叙述西川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
一个乐伎走近前,把主位旁一树巨型金涂银枝烛一一点燃。跳跃的烛光下,唇红眉翠美得激烈,却是灼灼。两人不敢说话。
灼灼点完退下,薛涛才看清主位。这是一个紫檀阔坐榻,扶手雕镂繁复,未设茵褥软垫;榻前青玉案,案上铺着软缎,流离光影里,可以看出缎面上绣着群鹤松间图。榻后又一屏风,是缂丝金绣《岷江沱江图》,金丝缭乱处烟波滚滚,风云变迁。
薛涛笔直地站着,觉得这厅堂真是太庄重太美丽,光看布置陈设都不无聊。
过了一会,天亮了些,鼻尖闻得一阵雨气,外面又下雨了,紧接着就被冷冽而匀缓的熏香包裹,却是这个时辰有醒神作用的芸辉香。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一阵军健脚步响,随即整齐停下;然后才有一个人的脚步从侧门而入,不紧不慢地踱向自己。
薛涛很想歪头看看,但站在她前面、与她同在笔墨值上的玉墨阿姊叉手垂头肃立,从腰到颈,就如一条直线一般,她不由也不敢造次。
那人走过来坐在主位上,方有四个近身护卫军健随行过来,分立阶下。
薛涛微微抬头,只看到来人的右后侧影,脸部线条坚毅,鬓角有些风霜了,但肩背挺直。一个乐伎来替他卸去玄色狐裘披风,露出里面的紫色异文袍,腰上系着十三环玉带。
茶水上的乐伎煎茶完毕,奉茶在案,却不是绛真。韦皋端起茶盏抿了,乐伎接过茶盏垂头退下;同时,玉墨便恰恰研好了一砚墨汁,撤开绣着仙鹤松间图的软缎,将砚台不远不近放在青玉案右上方。
薛涛忙上前将刚洗好的小狼毫笔尖倚在砚台干处。
搁笔那一瞬间,她刚好来得及看到韦皋的脸。那是一张端正俊美、会让人记住的脸,一张和它的主人功勋相配的,融合了文官雅重与武将威严的脸。它年轻时,的确英俊到可以做得建陵挽郎;如今,也威重到足以领军打仗。
薛涛退回原位,鼻尖还萦绕着一点他袍子上的沉水寒香。
“叫进来罢。”韦皋不知对谁说的,然而远远版门前立着的两位书僮、两位乐伎立刻出去,片时领了数位军官幕僚并一位绯袍的宦官监军使进来。想必那些人早在二门上等着。
只听得乐伎们口内轻称“白监军”、“贺副使”、“卢支使”、“徐司马”等,引到跟前,拜一拜随即退下。薛涛却看清了,灯烛之下,格外光彩熠熠的接引婢女便是凤鸣。
只听韦皋慢慢地说:“年未过完,本不想叫你们。但军事重于家事,你们也都体恤明白。”
众人忙垂首唯唯,他又道:“巂州。其经略使刘朝彩是一元猛将,贞元四年后,巂州就没出过什么事故。怎么又被吐蕃掠了?”
卢支使抱拳上前道:“回韦帅。若只是吐蕃一方来袭,不会如此肆无忌惮。恐怕还有别国生事。”
“又是南诏?”
徐司马忙道:“我刚接到消息说,南诏诃陵国首领梦冲叛变,召集了五千兵马屯在琵琶川附近,为吐蕃压阵。”
韦皋沉吟一会,怪不得吐蕃有恃无恐,抬头问:“你们怎么说?”
卢支使便建议带兵先冲断梦冲与吐蕃的联系,再救巂州。有个白面美髯的幕僚又说不可,恐怕去兵被梦冲和吐蕃合围,反而打草惊蛇。
韦皋便微笑问那宦官监军使:“白监军以为呢?”白监军,薛涛暗忖,就是苟内官嘴里的“干哥哥”?
那监军使老而白胖,脸光溜溜的,忙立起来绵绵笑道:“总得先救巂州嘛。毕竟是王土,不可不卫——”
“不。”韦皋打断他:“先杀反叛。卢支使亲派一千精锐突袭,乌合之众不论,给我立斩诃陵国首领梦冲于琵琶川下,得首级者,升三级,赐绢千匹。”
玉墨手内本来捧着一盘玉茧罗文纸,闻言即刻去换了写军令的白麻纸来,质地更厚硬且便于保存。
玉墨再研墨,薛涛上前抚平白麻纸,拿水晶镇纸刷过镇好,韦皋提笔写军令,钤章。玉墨用白棉纸铺在令纸上,然后迅速揭起,墨水已干而字不曾染着一丝。随即折起,又有人奉了银封函过来,玉墨垂首将军令封入,交予薛涛。
薛涛举着银封,不紧不慢下阶,高举过眉,奉与卢支使:“卢支使。”返身回来时,她看到那姓白的宦官监军仍绵绵笑着。
站回韦皋身后,薛涛方觉得手心潮了。堂内燃着三足铜兽炭盆,但外面下着冻雨,并不热。
韦皋又问:“那诃陵国首领梦冲,有兄弟儿子没有?”
徐司马忙回:“都有,但儿子尚在襁褓。兄弟年方十九。”
韦皋点点头:“斩杀梦冲后,立即立其弟为首领,让他退兵。同时另起兵一万,去救巂州。”
众人领命去了,胖胖的白监军依然绵绵笑着,走在最后。
薛涛曾听父亲说,天子经历朱泚之乱,在凶险时目睹了官员的变节和宦官的忠诚,从此防藩帅而信宦官。凡节度使上任,都差宦官相随监军。宦官因为可与天子直接联系,便拥有了无形的权力,动辄干预藩镇事务。这位白监军倒好,只管笑,是个好好先生。
她不知道的是,韦皋虽自镇蜀以来十年不入朝,但纳贡颇丰,深得天子宠信。他又军功卓越,因此,天子对他一方面是不由不信,另一方面,是不敢不信。监军使便成了摆设。
此事料理后,又有两件地方事务。韦皋都处置了,不到午时三刻便起身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薛涛顿觉厅内空气为之一松。她谨慎的心情也松弛下来,与玉墨等收拾笔墨,回玉梨院。
一进院先找绛真,房内没有,出来却迎头碰上。节度府内侍奉的值服分为四色,春为碧,夏为浅青,秋为秋香色,冬为朱红。因尚未立春,绛真穿着朱红长裙,挽着红罗帔子,显得未施脂粉的脸有些苍白。
薛涛便笑问:“你到哪去了?我早晨怎么没见着你?”
绛真微笑:“我只在耳房煎茶。”
“为什么?你不是精于茶道吗?”
绛真不答,微笑道:“方才胡都知的婢子说,节度使说了,年节未过,不便惊官动司的,让众人仍旧休沐,等到正月十六再上值。”
“真的?太好了!”薛涛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