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教习是个五十余岁的男人,这天气还披着白袷衣,形容清癯枯槁,对如花少女也如见着泥雕木塑一样,两眼放空,只慢条斯理地谈茶。
薛涛一开始还专注,后来听他不过照搬陆羽《茶经》,就神游八荒了。绛真则一直正色敛衽,纹丝不动地跪坐在旁。薛涛几次使眼色咳嗽,人家也不理,不禁无聊。
薛涛想刚才绛真连“好色”两个字都不肯讲,怪道说山东士族是儒学兴家,闺门也太整肃。要是自己生在那样家庭可受不了,哪里还能喝酒吟诗、骑马闲逛?
这时茶教习说:“你把煎茶的过程复述一遍。”
薛涛还自出神,绛真忙拿肘子顶顶她。薛涛惊醒,不知所云,茶教习又道:“你把我刚才说的煎茶的过程复述一遍。”
薛涛只得使劲回忆《茶经》:“第一步碾茶。‘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就是先把饼茶炙干,碾碎成细粉。第二步煎水。好茶需好水。嗯。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泉水第三……丹阳……扬州大明寺……”
茶教习点头:“说底下的。”
薛涛只得说:“然后煮沸,加入食盐,再放入茶粉。就好了。”
茶教习和绛真都看着她。
薛涛想想,迟迟再补上一句:“……还要分茶?”
茶教习不语,径自将红泥小风炉里雪白的炉灰拨开,待炭变红后,取水倾入釜中:“我用的是惠山泉水。煎水时,要注意汤侯,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到了第三沸,就水老而不可食了。”
他细细碾茶,罗茶,成粉后放入釜内。那一举一动简洁、精确,有种说不出的高雅。
茶香渐渐四溢。茶汤浮出泡沫时,他露出迦叶拈花一样的微笑,令人忘记他枯槁的面容:“出汤花了。”他盯着水面,似乎整个人沉浸其中,忽然眼中一亮,把釜从风炉上取下,用长柄银勺将茶汤分至小盏:“请。”
清风穿过半开的纸窗,茶烟幽绿,香气湛然。薛涛深吸一口气,端盏抿了一口,不禁又饮一口,眯眼微笑道:“好香啊……”
她睁开眼看窗外,蜀地云雾遮蔽了西岭雪山,她却莫名生出身在山中的清寂之感。
绛真抿一口就放下了,依旧半垂首微笑正坐。
茶教习便问:“是什么茶?”
薛涛不知,绛真轻道:“剑南蒙顶石花。”
茶教习点点头,叹口气起身道:“请二位照样在这里煎一回茶。我痊夏,有些不适,失陪。”
绛真起身相送。薛涛见教习走远,俯身看茶奁内,有玉石茶碾,纹银茶笼子,她拿起来闻闻,转头向绛真笑道:“阿绛,连茶笼子都好清香啊!”
绛真正规规矩矩研茶,瞪她一眼,然后忍不住也笑了。
薛涛放下茶笼子,在茶几上托腮道:“看莫愁今天的妆扮,不会要跳霓裳羽衣舞吧?”
绛真含笑罗茶粉,看起来非常娴雅。
薛涛继续说:“你听过《霓裳羽衣曲》没有?乐营有位老擅才,头发胡子全白了,会弹整套。我有幸听过一次,真动人,可惜现在不流行了。大概当今天子觉得它招来过安史之乱,是亡国之音……”
绛真往她身后一看,忙摇头摆手。
薛涛回头一看,茶教习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了,还有位青衣小僮。小僮手内捧着朱漆茶盘,盘内放着数只细颈银瓶。
茶教习指着那组银瓶说:“这里面盛着《茶经》中评出的七种水,你要一一品尝出来,写出签子,不枉你读过《茶经》。另外,这水都是供节度使及贵客饮用的,没多余的给你糟蹋,你要小心。”
说完面无表情返身去了,嘴里喃喃自语:“小小女娃,说什么亡国不亡国……妄言,妄言!这世道,与茶为友苟安一隅已是最好……”
薛涛愣了半晌问绛真:“他刚才是不是只说‘你’?难道,就给我一个人派了差事吗?”
绛真忍笑:“看来茶教习特别关照你呢。”又正色说:“他一向简薄,难得肯栽培人。你好好学吧。”
薛涛苦了脸:“茶还容易,这水怎么尝的出来?”
绛真含笑道:“怎么尝不出来?有的薄而清甜,有的重而滞涩。这些本事,你迟早要学会,不然怎么到节度府侍奉呢?这还只是开始,等学了这些,才能学茶艺。那一举手就有道理,我在家时,学了整整一年呢。”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绛真一有空,又领着薛涛分别拜访熏香、觞政、书法、文学的教习。薛涛想着,除了熏香自己所知甚少外,文学书法自己都熟悉。谁料去了才发现并非如此。
譬如文学,她虽由阿耶亲授过诗赋,但文学教习说,懂诗不算什么,因为韦节度使还常读两种书,一曰兵,二曰史。像《战国策》《汉书》等,当他想读某段时,你要找得出某书某卷备用;当他偶尔与文士们谈到书中某节时,你得对的上两句。这叫人看了,才是一个西川节度府侍女的风度。
唯有觞政容易,无非背诵百种酒令,熟知应酬言语。薛涛在眉州时就常常参加酒宴,又本性聪敏善辩,再佶屈聱牙深奥难懂的酒令都能愉快往来。又喜欢热闹,每到觞政教习那儿必邀上几个女娃一起,互相用酒令打趣,就属她淘气的精致。
这天在熏香教习处学了新课,薛涛回去便拿出鹊尾小香炉练习。
绛真打窗下过,看见碧绿的烟气便走进来。
“霄娘什么时候叫我去上值?”薛涛往砂片上加香。
绛真笑道:“该退下的人还没退呢,别着急。在值上,有人专门熏香,有人专门奉茶,有人专门引客,有人专门研墨……”
薛涛接口道:“有人专门蘸笔,有人专门铺纸,有人专门画横,有人专门写竖。”
绛真噗嗤笑了:“你将来大概在笔墨值上。所以那些名墨名纸名砚的用法、保存的方式,你要好好地背起来。”
加上最后一层砂片,香气氤氲,薛涛合上炉盖往榻上一躺。转眼中元节已过,竹簟的微凉透过单丝红罗衣裳,沁在肩背。竹席凉了,秋天就要来了。
夏末秋初的成都,爱下黄昏雨。斜光从屋檐照入,耳边却噼里啪啦响起雨声,豆大的雨点子,阳光里亮晶晶的。
雨越下越大,打落了最后的红菡萏花瓣,西风渐起,木芙蓉花开又落。待到阴云压城,冷雨绵绵的时候,就是成都的冬天。
薛涛围着红色棉被窝在榻上,只露出一颗头一只手,手内拿着一卷《世说新语》。绛真靠在她旁边洒花引枕上,上身倾向炭盆,垂头缝着一件薛涛的肩膀绽了线的红短襦。
室内安宁,只有炭火偶尔噼剥一声。薛涛掩上书页笑道:“华车名马从门前过,华歆赶出去看热闹,管宁便把席子割了,与华歆绝交。这也太迂了,看个热闹有什么呀?”
“割席断交,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男人的友谊。”
薛涛咦道:“男人都有这样的友谊?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友谊?”
绛真笑答:“女子卑下,只会有相濡以沫的友谊。”
“那我们因诗相交,多么高雅,哪里又比男子差?”薛涛不服。
绛真微红了脸:“这……可是,女子的世界,自然是狭隘闭塞的。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天上地下,这是天意。”
“谁说的?”
“家父所说。”
“我阿耶就没这样说过!”薛涛不忿,“我就是厌恶了眉州狭隘闭塞才来的成都。”
炭渐渐烧完了,屋内阴冷起来。薛涛卷紧红棉被,看绛真脂粉淡薄,身着青色襦裙,头发简单挽着双鬟。
她不禁把被子卷更紧些:“大冬天你怎么还穿成这样,看着都冷。”
绛真只笑笑。
薛涛摸不着头脑,便另起话头:“前天我又遇见凤鸣灼灼两个,她们也来玉梨院了,也和我刚来时一样累得不行。等她俩缓过来,咱们就能一处说话玩耍啦。”
绛真望向窗外的阴风冷雨:“等到新年时,就要撤下三个人来,把你们换上去。这三个空,可费了霄娘不少手段。”
薛涛坐直笑说:“新年就开始上值了?弄笔墨我还是得心应手的。”
绛真苦笑:“抻纸研墨可离节度使最近,最容易招人嫉恨。”
薛涛噗嗤笑了:“再近也就是抻纸研墨,有什么好嫉恨?”
绛真低声说:“这里的人就是这样。”
薛涛不禁想起徐四娘哄她“一定会被节度使看中”的话,笑道:“难道玉梨院还有人想进内宅?节度使姬妾家妓成群,哪里会在乐伎里找人?而且我想,他也很老了,总有四十多岁……”
绛真忙捂薛涛的嘴:“你小声些!”她看看窗外,“‘鹦鹉前头不敢言’!你哪知道,想攀龙附凤的多着呢。有些人进玉梨院,就是为了嫁入豪门。节度使不就是西川最大的豪门?”
薛涛好奇:“有人成功吗?”
绛真冷淡地答:“成功也是做妾,一不小心就被宗族赶出来。”就像她的母亲。她看向薛涛的书岔开话题:“你不是说只爱读诗,怎么最近把什么《世说》、《晋书》手不释卷起来。”
薛涛喜滋滋道:“以前是我错了。原来史书这么好看,真正的人生可比传奇更曲折离奇!”她望向檐下一角天空,神往道:“一个人一生命运,史书上几百字甚至几十字就说完了。我们的一生呢?将来也有人给几十字就说完了吗?”
绛真掩口笑:“我命小福薄,没有人会给我做传的。只看你罢。”
“我?我还没想那么多。但我离开眉州,就告别了普通女子的生活。”薛涛看向天空,极细极细的雨丝绵绵如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