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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 上卷 11 雅慧、明正和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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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每一天,班里没有什么大事情,也总有事情发生着——雅慧今天必须要去医院探望师父了。

    应该昨天去,可昨天为应对“中国宗教与中国社会的互动关系”那考试,雅慧找东青阿訇复习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写完卷子题。虽然考试是开卷,可雅慧还是希望能替师父考到最好、最好里,把成绩当作礼物送给师父去。为了这份礼,她给东青阿訇买了学校商店最好、最贵的巧克力。以食换智,田东青不仅给她讲了中国宗教历朝历代都是为社会服务的道和理,还讲了不宜写在卷子上的为什么在中国宗教不能高于朝政、超越权力那缘由。对于培训班的考试说,田东青的学问大得和天空样,单看他书桌上堆的参考书,什么《马克思主义宗教观》《人类历史与宗教史》《中国历史与宗教史》《中国宗教的精神性与世俗性》等,哪一本拿出来都可以很好地应对三张、五张考试卷,使自己一笔挥就成为大师级的好学员。雅慧曾经想,如果不是田东青大着自己二十几,他的媳妇枝素嫂,也来培训和自己一道住在七楼上,没事了和田阿訇待在一块要比和明正待在一块好得多。

    可待在一块时,田阿訇又总是笑着说:

    “来培训学习,考试及格就行了。”

    “我得对起师父呀,”雅慧认真道:“她在医院里,我考的分数都要登记在她的名下呢。”

    田阿訇就给她开讲试卷应该怎样填写了,重要段落还亲自写在纸上让她抄在卷子上。昨晚交了卷,上午又听一胸证章的无名氏来讲“新中国是从哪儿走来的”,这下午,她就知道她的试卷得分为98分第一名,而田东青却只有刚刚及格的60分。也就带着第一的成绩去看师父,从宗教楼里走出来,天蓝得如三岁孩子画的画。雅慧就立在校园里,朝天上望了一会儿,除了看见云,还看见云上有马群和一片莲水池,也就仰头看着白云朝学校外面走。到学校大门口,刚巧碰到顾明正从天桥上迎面走下来。于是两个人就竖在天桥下,雅慧看见明正脸上一脸都是灿红色,胸前竟还别了一枚多为智障才会别的硬币似的毛主席的像,那像是艳红发亮的底,在红底里凸着一帧金黄色的头剪照,剪照如佛神一发着光。雅慧很惊讶地盯着明正的脸,也盯着那枚纪念章,眼上疼一下,双手在胸前合了一下掌,勾头“阿弥陀佛”后,再次盯着明正问:

    “天……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明正朝胸前的章上儿戏一样拍一拍——

    “你不去嘛——我自己偷跑去了长城和故宫,也去了八宝山和天安门!”

    雅慧又盯他一会儿,似乎要说啥。没有说出来,就双唇动了动,撤着身子朝马路边上走。

    顾明正这时转身拦在她面前,把胸前的徽章摘下来——

    “你要吗——一块钱一个,天安门那儿有卖的。”

    雅慧盯着他还是不话,默一会儿把手举在半空拦着出租车。

    “送给你吧——”他把那像章摘下递到雅慧面前后,脸上依旧微赖微挂着笑,把声音突然抬高一截儿:“说不定哪天用上了。”

    扭头朝地上轻轻“呸!”一下,雅慧冷冷说:“顾明正,神在天上看着哪!你就不怕神会惩罚吗?”问着他,有一辆出租在她面前停下来,开门、上车,把明正留在校门口,如扔往教室外的一团字纸样,也就坐上出租走掉了。

    留下来的顾明正,隔窗望着雅慧和那佛袍黄的出租车,脸上有了轻蔑和讥笑。

    雅慧就这和明正分手了。半个小时后,她到了雍和宫,下车站在雍和宫的门口朝宫里眯望一会儿,想师父若是这雍和宫的主持该多好,那样自己就可以一辈子住在这北京最繁华古老的宫殿里,一出门就是地铁、商店、人流和二环路。且香火也会旺到山山海海里,功德箱里的钱,怕每天都有几百、几千或几万。这样很奇怪地想了一会儿,又有些伤感升上来,就沿着雍和宫的红墙默默朝雍和医院走。

    医院的门里是个小花园,方方正正一亩多的地,质朴地种着杨树、榆树、松树和柏树。遇物而形的砖铺路,在树林里弯来或绕去,如一根湿了水的条带样。雅慧快步走在这一绳条带上,又一次看到奇迹了,如在天上看到了菩萨的身影样,惊得张嘴半天没有说出话,也没有念出阿弥陀佛经。她看见一个多月未曾下床的师父竟然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边上放了轮椅、水杯、经书和一条用来擦汗的湿毛巾。太阳从两棵树的缝间透进来,落在师父的脸上和肩上,使她满脸瘦弱的肌黄里,有了被药物大补过的润红色。她在活动她的手指头,用这个手去掰那个手的爪状指,又用那个手来握捏这个手的骨关节,还能听到指关节的啪啪声。“师父呀!”雅慧惊着突然立下来,愣一会又朝着师父跑过去,近了再又立下来,快极地行了佛礼念了经,就上前在师父面前跪下抓住师父的双手看着她的脸:

    “——你怎么出来啦?”

    “——你怎么就能出来啊!”

    连连这问着话,一路上的麻乱和对顾明正的怨,一瞬间被师父的病愈赶得不在了。前边不远处,有两个病人和义工,正笑着朝着她们这边看。这时的师父望着雅慧“呀呀、啊啊!”了几下后,泪就挂在了眼睑上。那个料理师父的义工王护士,未出家的女居士,这时也从前边病人的身边走过来,一脸暖春地对着雅慧说,自打上次雅慧来看了师父不知和师父说了啥,也许是雅慧把神给带来了,走了又把神给留下了,从此师父的身体每天都如神在护佑着,先是能从床上坐起来,第二天还能坐起把饭碗端在手里边,把经书抓在手里边。到了第三天,双手就能端碗捏筷了,可以下床扶墙走动几步了。现在不仅能够扶墙走,而且还可以人不扶她立站一会儿,自己慢慢走几步,和神在医着师父样;和神在师父身上用力样。说着还将雅慧从师父身边拉到另外一棵柏树那边去,离开师父几步远,让人看不见,听不清,才又极认真地问:

    “上次来给你师父说了啥?”

    “我吿诉师父学校不再进行拔河比赛了,别的好像什么都没说。”

    “那就还沿着这个思路说,错了你师父的病就前功尽弃了。”

    就这么两句话,年过五十的义工又朝她刚才走来的那个病号走过去。那个病号是基督徒,不仅胸前挂了十字架,连正输液的针管吊瓶上,也挂着一个鲜红亮亮的十字架。他的吊瓶快要更换了,王护士回到那边就忙着把他朝病房里边推,走了还又回目用力地朝雅慧点着头,嘱托让雅慧照她说的那做。

    雅慧又回到师父身边去,沿着义工王护士的话,回来把师父从走来的太阳下面挪到树荫里,给她倒杯水,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半跪到师父面前抓住她的手,孩子般嘻嘻哈哈道:

    “啊呀呀……阿弥陀佛……这么大的事我竟忘记啦——贡主任让我问你好。上一周他不仅取消了教与教间的拔河赛,还在培训班的文体课上组织所有的学员同唱一首宗教歌。说这星期的文体课,五大宗教要同唱基督教的《耶稣圣歌》,下星期同唱天主教的《圣母颂》,下下星期唱伊斯兰的《天上只有你》,再下下下的星期五,组织大家同唱《道宇宙》,或者我们梵乐中的《大悲咒》!”说着又如师父的女儿撒娇般,拿手一下一下锤着师父的腿,“贡主任还问我,让其他宗教的信徒都来学唱我们梵乐时,是先唱喜歌《我是菩萨身边的一朵莲》,还是先唱最慈悲的《大悲咒》?”问着盯着师父的脸,看那脸色不仅红润又重了一点儿,且原来浑浊的眼里也变得白少黑多了。有一滴眼泪润在她的眼眶上,由小到大,最后就流在脸上了。

    “我觉得应该让别的信徒先唱《我是菩萨身边的一朵莲》,”给师父擦着泪,雅慧真的和孩子一样说,“让他们先看见菩萨的慈悲、端庄后,再唱哀歌《大悲咒》,他们就明白菩萨的善和宽界了,以世界为怀的慈悲了。”

    雅慧问:“师父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雅慧说:“世界再大,也没有菩萨的慈悲大;宇宙再宽,也没有菩萨的胸襟宽。我们就是要让其他教的信徒明白菩萨佛的胸境和本来。”

    接着又问到:“是不是这样呢?师父你说我说的是佛经之道吗?要是了,我就这样去对贡主任说。我就说是师父你建议先唱《我是菩萨身边的一朵莲》。”

    师父就哭了,泪像雨落在雅慧的头上和脸上。她把自己的手从雅慧的手里抽出来,将雅慧拦在怀里去,像忽然发现雅慧长大了,顿悟到了佛的精神了。而雅慧,也越发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该做什么了,就顺着虚善的心愿说这个,说那个,全是培训班里教教间的好事情,好神愿。待把好话将要说尽时,太阳又一程的西偏了,有几分爆野的热气淡下去,凉意落在医院的门诊和病房各处间。院内林里边,有细润细润一股风。日光很秩序地从玉慧师父的这边移到那一边,一团一圆的光亮从她的身上和肩上,戒律着落到她的头顶上,使她那张原先枯枣似的脸,回返到了七、八月间的季节里,脸上有了枣桂色的光,嘴角一牵一牵笑着想要说什么,可又喉咙呜呜没能说出来,就有喜悦的口水流了出来了。雅慧去给师父擦着嘴,还把师父的头发朝后捋了捋。这当儿,雍和宫的圣钟又响了,悠扬悠扬传过来,又悠扬悠扬传过去,彷佛二环边的天空流着一条河。雅慧就抬头望着天空的河:“师父呀,你快病好吧。病好了你留在雍和宫里当主持,我就可以一辈子都留在北京啦。”然而师父却是仰着头听着那钟声,扭头朝圣钟的方向看了看,回头“呀呀、啊啊”出一串呜咙的音,目光落在了轮椅右边挂的小袋上。

    雅慧从那袋里取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儿,朝着师父递过去。师父把本子放在她的膝头上,用那笔戳着纸面歪歪扭扭写了很多字,字大的大过指甲壳,小的又小过一粒豆,写完了,她把那半页字纸递给雅慧看。雅慧看了脸就惊着了,惊出一层灰白色。

    “真的吗?你真要这样吗?!”

    雅慧直直地盯着师父看一会,连续这样问两遍,直到师父朝她很重很重地点了头,她才相信师父是真的那样决定了,就像佛陀决定把他的圣物莲垫送给一个异教害过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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