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正去了八宝山[1]。
八宝山在北京的名声和天安门、长城一样大。两天前,上周五,伊、基二教拔河时,明正坐在基督队那边的看台旁,看台旁有两棵国槐树,国槐下有两片树荫儿,树荫里有几块被人坐过的砖。那砖上,铺了一张旧报纸。明正拿起那报纸,一折一叠当作扇子扇风时,看见那报纸的右下角,印着一帧照片和一篇并不长的讣告文。照片的下边是四个黑体字:
顾东强像
因为都姓顾,明正就慌忙去读讣告文。原来那叫顾东强的人,竟是位做过省长、部长的革命家,因病逝世了,终年90岁,是最后离开这世界的当年小红军。讣告说,八路军时期顾东强是八路军里的地下通信员;抗日战争时,他是敌占区游击队最年轻的大队长;解放战争时,是西南战区加强团的代团长;新中国成立后,他历任县长、市长和省长,最高职务是国家的部长和中央什么委员会的副主任。这经历,一径路样引着明正的眼,使他很快读完了赞美诗样的讣告文,再把目光落到讣告上边的照片上,这第二次的看,明正惊着了,眼被牵一下,眼角的疼跳被针扎了样。他发现那张在报纸一角被黑框了的黑白照,哪儿长得有些像自己,粗眉毛,挺鼻梁,嘴角上翘的微笑活脱脱就是自己在笑着。于是间,他拿着报纸的手有些轻微微的抖,身上的血宛若穿过隧道的水。看看面前的拔河赛,又抬头看看天——人这么近,天那么远,世界还是一日一日、饥食渴饮的老样子。就那时,他从赛场退躲出来了。退出来在他头脑第一个升生的念头是,他应该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找到那位半个月前还活在医院的顾东强。找到他,兴许就找到自己的父亲了,找到了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家。果不其然地从拔河赛的赛场走出来朝着国政大学的门外走,凭着一张北京地铁图和市政交通卡,花费一个半小时,转了三次地铁也就到了石景山区的八宝山。
八宝山并没有他想象的神秘、神圣和不可入的难。落日的红色和别处一模样,酱红在地上、墙上和街道上。从地铁口出来向北走去的路,明明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可人来人往和那路上进进出出的机动车,竟都庸常而活跃,彷佛通往人世的一处的集市般。他沿着路边走过去,进了一个斑驳尘满的大门后,才见到了一些不一样。院子大得很,全都铺了水泥地。从地面升腾的蒸汽使人想要晕倒在太阳下。因为是下午,趴在停车场的灵车们,齐整如摆着的积木般。远处写有编号的告别厅,从一号到九号,房是一样的房,字是一样的字,门前种的松柏树,和门口写的巨幅对联都是一模样:“生为革命而来,逝为人民而去。”那字意深大且还光辉着,如飘在头上抓不到的含光云。缘于到下班时候了,八宝山永远是日出时候忙,日落时候闲,所以偌大的院里就只有工作人员在收拾当日死者的去物和悲伤,为明天来的人,准备着场地和欢迎。
明正朝二号告别厅门前停的一辆汽车走过去。那儿的工作人员们,正把用完的各种花圈举着遮阳伞样送到一辆汽车上,以备明天继续售卖和使用。把已经损坏散架的花圈弃物垃圾般,扔到另外一辆汽车上。明正走过去,一个举着完好花圈的小伙迎来站到他面前,打量一番他的道袍后,不冷不热问:
“你有什么事?”
他把在手里捏湿的报纸展开递到小伙的面前去。小伙将目光在那帧照片上溜了一眼睛,没说话就举着花圈朝前边汽车走去了。看着人家一直举着花圈到前边卡车下,和车上接摆花圈的工人说了几句话,回来又把他手里的报纸要过去,看照片,细读讣告文,最后审问一样问了他几句话:
“你和他什么关系呢?”
明正愣一下,忽然不知该要说什么,于是就怔怔嗫嚅着。
“问你哪,”小伙声音又抬高一些儿:“你们是什么关系?”
明正说:
“我是他孙子。”
“户口哪?请拿出户口簿。”
“从小失散了,我一直都在找他呢。”这样说着明正把目光求在小伙的脸上去,希望他可以看出自己和那照片长得像。可那小伙子,压根没有注意顾明正的脸,就笑着将报纸在空中晃了晃:“省、部级以上的,每天都有你这样失散的后代来认亲;厅局级,十天半月会来一两个;处级科级几年都不见一个来认亲的。”完把报纸重又塞回他手里,一转身,就往告别厅里走去了。太阳西偏着,落去的光亮快如人生样,最后在热里含了几丝温润和柔和。明正立在那,彷佛空旷里的一棵树。就那么僵僵木呆着,本来想要走,却又想该再给命运烧柱香,把报纸再次给谁看一看,就又四处打量着,见有汽车开来停在四、五号告别厅的门前边,也是收花圈和装花圈,于是就朝那边走过去。这时身后忽然有了唤,“喂——喂——”转过身,还是刚才去二号厅的那个小伙子,又朝明正走过来,脸上显出的热情比先前大许多。
“你是和尚还是道士呀?”
取出学校发的宗教学员证,翻到正页递过去。证件果然生了效,那小伙看看证件看看他,脸上挂了绒帘一样的温和和善意。
“是真的道士呀?”他问明正说,“是不是西藏的活佛也在你们培训班?”并不等明正把话答出来,他就又急迫迫地求着说,“因为我们每天和死人打交道,所以人人身上都会带佛物。明天是国庆节,你如果能给我一串活佛开光的念珠儿,我能让你去省部级革命家的骨灰堂里寻亲找爷爷。”
事情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一桩买卖様,谈判、签约和履行。走的时候,小伙子交待他明天来,千万别神神鬼鬼穿道袍,一定要穿正常服,尤其上衣一定要是白衬衫,干净利索,和常人一样儿。最好让人一看像是学生或老师。第二天,十月一号国庆节,贡主任请了专家来讲党史革命史,他一早就又赶到八宝山,穿了皮鞋、灰裤、白衬衣,不像老师和学生,倒像一个从乡下特意换了衣服进城开眼界的年轻人。这次和小伙见面不在告别厅,而是在殡仪馆门前的一棵老树下。小伙子打量着他的衣服笑了笑。他递去有五个高僧共同抚摸开光过的念珠镯,小伙把佛镯拿在手掂了掂,像要称一下五个高僧的佛力样。
“是橡木。”明正说。
小伙点点头。
就这样跟着小伙走完了那条叫“殡仪路”的路,到路末的一个小院里,才看见小院是一处桃花园,和外面车水马龙的世界彷佛不在同一天下面。假山、喷泉、满眼的绿植和正开的月季与别的什么花。所有的石铺小路两边都是修剪齐整的矮柏和冬青。将熟的苹果大得都和手球样,悬在树上把所有的树枝都压成垂系状;而晚熟一些的青梨树,则举着挂梨把树枝直直挺在半空里。还有各种瓜果和偶尔夹在果树间的几畦小青菜。进门后明正讶愕呆在那儿了。他没有觉得这儿的风光有多好,但却觉得分外地慌张和难料,像去道观寻访却看见款款丽丽的菩萨着。穿过这片绿植地,再前是一排如故宫一样的老房子,琉璃瓦扣在房坡和房脊上,一行行红得如地垄菜畦般。房后是一架半入天的山,山上的植被呈出旺黑色。有几十个小学生,正在那老房前面排着队,由老师统一整着他们脖子上系的红领巾。小伙子就指着前边的学生和老师,说那是北京干部子弟中学的学生们,今天被老师组织来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课,让他们每个人来寻找自己的爷爷、祖爷爷,你跟在他们后边就能进去了,就能去找你的爷爷了。
魔术一样儿,或者像万花筒中的玻璃片,随意转一下,人就不是了原来那个人。小伙子说完就走了,这让明正觉得一切都源于他给小伙的念珠不是真的活佛开过光的镯。你不预我菩提树,我也不你佛悟觉;你不预我幽谷关,我也不你道德经。望着走去的小伙子,明正觉得自己像被丢进了梦里边。不过前边学生和老师的人影倒是实在的,还能听见老师让哪个学生把脖子扣儿扣齐整的话。能听到老师让学生们都要记笔记,回去每人必须写一篇感想文。也就犹豫着,朝学生队伍那边走过去。学生们已经开始慢慢朝老房子里边进去了。整拉整拉自己的白衬衣,快走几步朝学生队伍的尾后追过去,他像是那学生队伍后边收尾的老师样。朝那老房进去时,后边的两个学生还朝他扭头望了望,把他当成陵园的工作人员很礼貌地跟他点了头。
不庙也不观,不佛也不道。他就这样跟着学生的队伍进了八宝山高级革命公墓的骨灰堂。有工作人员在老房里边做着事,看着一律白衬衣、红领巾的学生们,鱼贯而入到房内靠里地下室的电梯门,一梯一拨儿,两部电梯轮流把学生朝公墓的地下室里送。开电梯的大妈子,机械地按着电梯的开门键和关门键,整个过程都没和哪个老师、学生说过一句话。他是最后一拨随几个学生进了电梯的,还未及把电梯里张贴的几张红军长征图和八路军抗日的宣传画全都看一遍,电梯吱吱晃晃就停了。门一开,学生们朝外跑着去追前边的老师和同学,而他最后一个走出电梯时,一下就被讶愕电击在了电梯门前边。
果然是八宝山公墓的高级干部骨灰堂。它在山下修成山中山,又在山中山上建墓地,依势而筑,层层高升,呈着环半状,大得如山坡、山脉或者又一个的人民大会堂,每一层都错落半米,有四个台阶相连着。也许这整个山的地下都给挖空了,斜面伞状的穹顶间,均匀柔润地都涂了银灰色,如星空様的灯光布在穹顶上,把整个骨堂都照成乳白色,连地上哪儿有个水珠都能看得清。不知道电梯到底把大家送到地下有多深,只是从这最低层抬头朝上望,一层层依山永安的墓和碑,整齐得如队伍朝他开过来。所有的墓碑又都是云青色的大理石,八十厘米宽,一米五的高,碑前一律用砂石砌得高出地面一尺的石墓里,放了墓主的骨灰盒,而碑上一律用柳体深刻着碗般大小的涂金字,那字一律是“某某某厅长之墓”“某某某局长之墓”。在这字样的正上方,又都嵌放着比字大出一倍的死者的照片来。墓角上,又都放着一盆永开不败的塑料花。而碑后,又都字多字少地刻着死者的生平和为革命奋斗、升迁的事迹和功勋,以及字字有音的盖棺论。
公墓里有温润一股潮味儿,空调风袭在人的骨头上。山顶上有守墓的工人正在架着梯子修换顶空中的炽光灯。学生们跟着老师沿着墓群最底的环道朝前走去了。明正在后边跟了十几步,自己站在了墓群向上的一道梯路口,就这么望着惊着呆立着,有些犹豫地站在放有一个垃圾桶的环道边,待学生朝前走远后,他开始独自沿着一条梯道朝着山上去,不停地盯着道两侧每块碑上的照片、名字和职务。当从第一层走过整数十层后,他发现第十一层墓前的花盆不再一样了,一至十层是塑料花和塑料盆,到着十一层,全都成了瓦盆和特殊培育的真的兰花草,虽然没有塑花那样醒目和光亮,但却有了一股清新的植味在这墓上、碑上绕荡着。且那碑上的字,也不再是“某某某厅长、局长”了,而成了“某某省长之墓”“某某某少将之墓”了。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变化中,明正再把目光盯在那些碑上的照片时,开始觉得这一区域里,这张照片上的鼻子有些像自己,那张照片的下巴有些像自己。他把手报纸上的照片举在其中一座碑前对着碑上的照片看,发现报纸上的照片和碑上的照片完全不是一个人,就又沿着台阶朝上走。沿着某一层的墓前小路朝着左右走,慢环几十米,从这条梯道穿到另外一条梯道间,见还是同样的墓区和墓碑,同样的碑文和同样的特育兰花盆,只是区域和石墓的编号不一样,如电影院一样错落的座位被不同数字的编排区分着。
远处那边的学生们,都跟着老师立站下来了,隐隐可听到老师让毎个学生在墓间去找自己的爷爷、祖爷或姥爷和老姥爷。当然着,也还有他们的奶奶、祖奶奶、姥姥、祖姥姥——要让他们“寻着先辈的足迹,踏上未来革命的征途。”看见每个学生散在墓间去寻迹他们的血缘祖人时,明正心里像丢了什么样,一种大海捞针的茫然感,让他无所适从地呆在这边墓群里,直到所有的孩子都如蘑菇样散在林地里,他才又拾级而上登过去。再上了八层二十四个台阶后,又发现新的公墓秘密了。原来最底层的十阶墓区里,安息的都是厅局级,十一层至十八层,安息的都是省一级和军队里的少将们,而从第十九层到二十四层的六层间,又都是中央的副部级和军队的中将们。从二十五层到二十八层的四层间,成了中央的正部级和军队里的大将们。那么二十八层以上呢?是不是就是那些相当于皇帝、宰相们的国家领导人?
他有些愕怔、兴奋地在墓群穿梭着,有时朝上快几步,有时又朝下跳着跃下来。从正省和中将的墓区往上走,不仅墓前摆的兰花都是真植物,且每尊墓前不仅是一盆,而是三盆或五盆。在这不见风日的墓区里,花工让它们开着白花和红花,散发的香味从鼻下细线一样穿过去。山套山的梯道台阶上,也不再是自然的山石台阶了,这儿的台阶全都铺了红地毯,还在梯道两边竖了红木栏。而尤让明正讶异的,不是这墓区随着死者职务的升高而迁升向上的墓区和墓碑,不是墓区随着职位、功绩宽大起来的墓地面积和越来越多墓前摆的真花草,而是他越往墓顶走,那越来越稀和越来越豪华的墓碑照片上的人,无论是花发还是纯白发,戴着眼镜的,秃顶脱发的,再或是方脸、圆脸、胖的和瘦的,他都能从那张脸上找到和自己长得像的鼻眼和唇目。站在一个副部长的遗像前,刚刚发现那满头白发的鼻子和自己长的一模样,黄白色,刀条挺,像磨过一样有着边楞和光滑,想这副部长会不会是自己失散的父亲或父亲的父亲时,又看到与副部长相邻的一个中将遗像了,那遗像镶在一米宽、一米五高的墓碑上央里,在有机玻璃的镜后望着他,眼神里似有要和他说话、拉手那渴求,待他为那眼神惶惑激动时,又看见那中将的右眼角,有一颗豆粒黑痣凸在他的额眼间,这使明正心里振一下,把报纸上的照片拿到眼前看了看,又很快把那报纸叠叠收起来,从口袋摸出一张扑克牌似的自己的照片来。虽然自己照片的景背是他居安了二十年的中原老君山和老君观,衬托得他的身量显小了,但还是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右眼上那颗黑痣儿。他的黑痣似乎比中将的黑痣小一圈,可位置和中将的黑痣位置一模様。本能地摸了摸自己右眼上的痣,又拿手去摸了中将照片上的痣,当玻璃的凉意把他滚烫的手指推到远处时,他把自己的照片摆在了中将那有几分威严的照片边,发现照片上的自己和玻璃后的中将除了那颗痣,脸形、肤色几乎都如出一辙。
他彻底呆在中将的墓碑前边了。
他相信自己就是中将的孙儿或者中将女儿所生的外甥儿。几乎是和跑着样,他从墓前跨到碑后去看中将的生平、履历和功绩,从第一句“张仁贵,湖北洪安县人,1921年8月1日生”,一句一句朝后念,读到长征时他如何爬雪山,在延安时怎学纺织、种玉米,抗日战争时怎样和日本人打游击、炸炮楼,到解放战争时,在山东孟良崮的战役里,又如何带着一个营和国民党的军队死战在一条战壕里,直到最终全营三百余人全部战死,而他自己身中三弹,昏迷在一条血河里,所幸援军到达,把他从血河抬出来……到这儿,明正身上冷一下,又一次从碑后转到碑前来,再次把自己的照片放到中将的脸上去比对,他又觉得自己的脸型肤色和这中将没有那么像。就那么一再、一再对比着,最后还是决定再到别的墓地找一找,也许在正部和国家级领导的墓地也能找到像自己的爷爷、奶奶呢?于是放弃了中将和副部长,往更高一层的部长和大将的墓区走过去。
在正部级的墓区里,明正把脚步慢下来。正部的墓区和副部没什么本质的等级和差别,只是墓地的面积大一些,如生前他们的住房也要更大些。其余墓前的摆花、梯道和墓前供人来去的环弯路,还有路上铺的不怕潮湿的胶绒红地毯,都是一个规格和品牌。唯一不一样的是,墓地的宽敞和棺石墓碑的材料了。正部级的墓石材料不是国产从福建采石场上运来的,而是进口来自澳洲的一个特殊采矿区。墓室的石材更为细白和硬密,石面上的颗粒都微如小米般,而副部和省级墓石的颗粒则如豆粒样。明正不知道这些石材最大差别是防水性能的好与坏,也不关心正部级的墓碑大理石,是可以如玉一样雕为器物和粗饰品,他只是拿着自己的照片在正部级的墓上找寻和比照,想如果在正部级里找不到像是自己的,就去第二十八层以上的山顶找。层越高,越接近山顶的穹空和虚寂,山势的面积也越发显小和贵重,而墓地,这时却越发拥占得阔大和开野。那么第二十九层以上呢?三十二层以上呢?就这样一层层找到二十五层后,才刚有整个山高的一多半,山顶那三分之一更高耸的墓地还有多少层?最上层的骨墓会是谁?是可称为国家领导人和领袖的墓地吗?既然每一层都有干部、领导长得像自己,那最高层的国家领导里,会不会也有长得像是自己呢?会不会自己也是哪个国家领导人的后裔呢?是他们的孙辈、重孙辈?就像一个家族罗盘上的一颗运星儿,因为距那罗盘的中心远,就被抛转甩离到罗盘外边了?成了一个深山道士了?
明正决定就这么一层一层往上找,一直找到最顶层的国家领导人里有谁像自己。他从第二十五层找到第二十六层去。在第二十六层的区域里,见一排五墓的正部级,是三个部长和两员军队大将的墓。就那么一个一个看过去,寻过来,以为找不到有谁比那二十层的中将更像自己了,欲要离开到二十六层时,却发现这一区域和下一区域相连的圆形水泥柱子边的墓碑上,有一个女部长在朝他望着微笑着。于是脚步淡下来,好奇地朝那正部的奶奶走过去,站在那片有三分之一拔河场的正部墓地前,走过一片的花盆和刚浇过水的水渍地,他没有看到那可为奶奶的哪儿像自己,可那大有一尺二寸奶奶照的左角上,却还有一个仅有几寸大小的男人照。这张男人的照片台风一样袭中明正了,方脸儿,大眼睛,挺鼻梁和半笑、半翘的嘴角儿,生生如明正的亲生父亲样。
明正又一次愕然立在那,过一会又朝碑后走过去,很快读到了一段极为神秘的碑文和说明:
林翠玲,1921年6月生于湖南湘潭县,正部级。为红军长征中最小的红军女战士,一生唱歌、跳舞和战斗。新中国成立后,终生未婚。为中国第一代的外交官,陪伴国家领导人出访、谈判数百次,被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誉为“盛开在世界舞台上的中国花”。
碑文就完了。
如昙花花期一样短,明正就那么立在石碑后,盯着所有碑文中那最短、最简的一段话和“盛开在世界舞台上的中国花”的盖棺论,想她的级别是正部,又一生未婚,可遗像的左边又钳放着酷似自己的一张男人照,那么那男人和她是什么关系呢?他姓什么?叫什么?这辈子是什么职业和职务?生卒年月是多少?这让明正虽然希望那“盛开在世界舞台上的中国花”,正好是自己的奶奶或姥姥,可又总觉哪儿味不对。一生未婚,又在该是丈夫遗像的地方钳着一张男人照,而那无名无姓、无职无历的男人,又偏偏长得像自己,这让明正恨不得立刻离开十六层到二十七层去,却又古怪、念执地相信无来由的那男人,就正是自己的父亲、爷爷或者别的血缘亲。
想要去问谁,查一查这正部级奶奶身边的男人的姓名、年龄和由来,便扭头朝前后左右看了看,看见那些在山顶修换炽光灯的人,正扛着梯子,拿着电线、工具朝着山下走过来,其中还有个工人朝他摆手大唤着:
“喂——那个谁?你过来把这梯子扛回去。”
听到唤,明正朝那唤的走过去。可走了两步后,他想到什么了,激灵一下子,迅速从朝上的台阶转回身,又沿着梯道朝下走,且越走越快,边走边跑,最后连自己都听到自己下山时,浑身砸在膝盖上的声音重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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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八宝山是北京革命烈士公墓。北京所有的革命家和高级别的领导人,时候都埋在这公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