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过门廊,看着安宁一曲曲地吹着,就像在看一场正规的演出,而让思绪蔓延开去。他想,人这一生是多么恍惚,恍惚最初往往开始于与变数的相遇,然后失控,于是放不下,也无法道别,就成了恍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宁像一只陀螺,旋转在省城与故乡这两点之间。每个周六他随团在省内各地演出,演出结束后,就连夜坐火车往老家赶。
团长张新星以为他好强,劝他道:不是每场都要去,你这样顶着,我其实心理压力很大,怕欠着你和你家,我希望你回家照顾你妈妈。
安宁的眼神发怔,他说,不是我积极,是我妈赶着我来,否则她也觉得欠着我。
张团长明白他在说啥,每一个爸妈好像都这样。他对小伙子叹了一口气。
确实,每次安宁刚回到家,病床上的妈妈就开始赶他回团里去。她说,我的日子不多了,而你还是要过日子的……
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他说,没关系,我的位子在的,团里为我留着呢,没人抢。他还嘟哝道,就让我多待会儿吧,正因为我还要过日子,所以这在以后想起来,很重要。
每一次回去,都看到妈妈的身体状况比上一次更差了。病情在一日千里地恶化,无法阻拦。妈妈的言语在少下来,呻吟在一天天增多。有时候站在房门外,就听到她疼痛的声音从幽暗的老屋里隐约传来,仿佛这屋子深处的苦痛。
到北风劲吹的时候,冯怡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那天安宁结束在上海大剧院的商演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听说妈妈有三天没吃下东西了,他顾不上放下旅行包和长笛盒,快步走到她的床前。她睁开眼睛,知道他来了。她几乎无法言语,伸手抚摸他的手臂,好似在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一滴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下来。她似在呢喃,这辈子上天没给我好命,但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安宁想挥去这伤感的蔓延,因为他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要落下来,但他不知如何将这沉郁的空气赶开去。他告诉她这次在上海的演出很棒很棒。而她在把他轻轻推开,好似说,不要回来了,妈妈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样。安宁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不急着回团里去了。他在妈妈的床前坐下来,一时无语。这老屋光影幽暗,她明显在压抑着疼痛的叹息。他想要不给她讲讲在上海的演出吧。那片灯光,那氤氲着时尚质感的气息,音乐在四壁间弹跃,每吹出一个音,它就一点点弹回来……她的眼神有些许安详,她在呢喃什么,安宁不明白。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床边他刚才放下的旅行包和长笛盒。
安宁心里仿佛有光束轻拂而过。他拿出长笛,给妈妈看。在昏黄的灯光下,它泛着柔软的光,这相对于它在舞台上的锃亮,是另一种呈现。他横过笛在嘴边吹了几个音,《天鹅》。他看见妈妈的脸上有轻微的笑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横笛吹起来。窗外是冬夜里的天井,清亮的月光照耀着青石板地面,泛出水一样的光泽。他回头,屋子里好似刹那亮堂了一点。
灵光在忧愁中闪现,他说,妈妈,我给你开个音乐会吧。
他关了灯,打开窗,让月光透进来。现在这屋子和床上的妈妈沉浸在冬天清透的月色中,光影里的一切都透着岁月的温和质地。他对妈妈说,演出马上开始,你等着启幕吧。
安宁走到门外,站在天井里,这里四面环屋,会形成回音。他走到井边。春天的时候这水井旁的墙上是盛放的大片蔷薇,现在这里只有交错的藤蔓,在月光下像墙上的一幅抽象画,就将它视作背景。他横笛吹出一个片段,乐音在月光下弥漫开来,《梦幻曲》,他抑扬顿挫地吹下去,那些清亮的音符跃上了屋檐,跃上了柚子树,弹到了墙上,飞进了井里……它们在这天井里汇成了一道缓缓漂浮、闪烁着光芒的声浪。
他吹着,在这自小熟悉的老屋里,他看着那道闪亮的声浪循着月光飞进了妈妈房间的窗户里,他感觉着自己的平静。他甚至觉得此刻自己的发挥,比今晚早些时候在大剧院舞台上的状态要好得多。
月光清幽,这屋檐,水井,柚子树,旧墙,半开的木窗,使曲子沾上了温柔的怜意,浮现清欢,细水长流,这不就是静冥幽客说的实景演出吗?
只是今天的观众只有妈妈一个。想到这一点,安宁身心都在颤抖。
他敏锐的耳朵在聆听自己乐音的同时,也在留意屋里的动静。现在他没听到屋子里的苦痛之声,或者说他用一串串乐音覆盖过去,就像用一条缀满音符的锦被让她暖和一点。
他想起小时候也曾站在这里表演,妈妈会从窗口探出头来看自己。那样的时刻大都是在夏夜,自己吹着吹着,邻居们会悄悄聚过来,坐在四下聆听。那时的夜晚还有萤火虫,那时的水井里浸着西瓜。
于是,安宁一边吹着,一边环视天井。他突然发现隔壁的林丽老师、张灿然老师、徐永天老师……都站在各自家门口的阴影里看着自己。这么晚了,他们循声而来,静静地观看。
他感觉自己眼睛里有水,他闭上眼睛,继续吹。他感觉自己将一把把乐音挥洒到冬夜的月光下。《梦幻曲》《牧神之笛》《月光下》。老屋宛若舞台,一轮冬月之下,笛音飘扬,这一切真的超棒。
老屋的门廊外面还站着一个人。他也是连夜从外地赶过来的。
他是林重道。他扶着一只行李箱,在一声不吭地听。
这里原是他家的祖屋。离婚后,就离开了这里,从此很少回来。
现在他看见那个英俊的男生在吹着长笛。好多好多年前他自己也曾站在这天井里吹过竹笛。
在儿子此刻的乐音里,他恍若做梦,他想起这几十年好似梦游。
这老屋,以及屋里的一切如今与他无关,但他知道,每丝每缕又都与他有关。他今晚是被自己的姐姐林丽老师从省城叫回来的,她说,你不怕闲话,我怕,你不怕报应,我怕。
他听着长笛的悠扬之声,不知待会儿怎么上前搭话。
后来他坐在自己的旅行箱上,透过门廊,看着安宁一曲曲地吹着,就像在看一场正规的演出,而让思绪蔓延开去。他想,人这一生是多么恍惚,恍惚最初往往开始于与变数的相遇,然后失控,于是放不下,也无法道别,就成了恍惚。
如果不走出这个门,又会是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他抹了一把泪水。在老屋的阴影里,他像个小孩一样嘟哝,从这扇门出去后,好像也没有多少开心。也可能这一生就是苦的。
停下吹奏,安宁向周围挥挥手,仿佛今晚的谢幕。
他听见了邻居轻轻的掌声。
门廊下那个坐在行李箱上的人影让他吃了一惊。他走近去,发现居然是林重道。
林重道抹了一把眼泪,说,吹得真好听。他脸上纵横的泪水让安宁不知所措。林重道指了指老屋说,她是最好的人。他看见儿子投过来的短促一瞥,他说,你以为我开心,我这辈子,什么都乱成一团,哪有什么开心。他说,你是个好小孩,我知道。
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让安宁想告诉他,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就是会忍受的好人,而事实上这样的人最容易被辜负。但安宁没说,他往家里走,他刚才吹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心里还有那片安静,他想让它多留一会儿。现在他要走到妈妈的床前去。
林重道像个呆瓜,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拉着箱子跟在后面,说,我知道你和你妈恨我,我说对不起,是对不起。我进去看看,可不可以?
安宁回过头来告诉他,自己和妈妈现在不在意了。
是的,安宁心想自己可没装,人到某一个时辰,终会淡然那些曾令自己不堪的人,无论多么痛,那人都变成了你人生中的一个意义,造就了你如今的不一样。
现在他就处于这样的一刻。所以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怕费口舌,他还想让心里的安静留下来。安静下来的人,都有过无法按捺的曾经。
安宁侧转身,让林重道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