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她像一片细巧的叶子,那么瘦弱。她似乎在发怔。不知她在想什么。有一种忧愁的气息很显眼地绕在她的周围,将她从人群中划分出来,一眼就能看到。安宁的泪水夺眶而出。
退休教师冯怡坐在观澜镇自家老屋的饭桌前。她想把面前的这碗粥喝下去,好让胃里舒服一些。
粥煮得很稀,有新米的香味,冯怡一点点地喝着,虽没有胃口,但可以想象粥汤正在温润着胃里的苦楚,让疼痛缓下去。这是她自己的疗方。
窗外正是南方的换季时节,雨水飘飞,天井里的桂树、柚子树、月季沉浸在水光中,雨水在石板地上四处流淌,就像身体里流动的疼痛。胃病其实是冯怡老师的老毛病了,每逢冷暖换季、心情焦虑时,它都发作,只是往年忍一忍,喝点粥,熬几天也就缓过去了,但今年却怎么也缓不下来。已经有两个月了,冯怡被连日的胃痛折磨。
折磨她的还有思念和孤独。她在这个小镇待了一辈子,但她的内心一直不属于这里。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省城才是她的牵绊,尤其是在病痛孤独时分。
年轻时,那里就是她的纠结之地,甚至在与前夫林重道离婚多年之后,她还会不由自主地留意那座城市的冷暖,让自己心里也处于冷暖之间;安宁留学归来考入爱音后,那座城市更成了她的彼岸。每天她留意着报纸上是否有爱音的消息,留意新闻联播之后那座城市的天气预报,留意手机上是否有他发来的短信。她回信时都这样写:“我很好的,你别想着家里。”
她相信自己挺好的,即使在胃痛之中。她知道到自己这个年纪,自己好才能不麻烦儿子,而他就像庭院里的那棵柚子树,正在全力生长,向外生长。
现在她努力把这一碗粥喝下去。在观澜镇,冯怡老师是一个坚强的人,这谁都知道。
她盼着雨停时,这疼痛就会过去。
雨停了,胃痛还没有停歇。于是冯怡去了县人民医院,检查了一上午,消化内科的医生告诉她,你最好到省城的大医院去查查。
以她的脾气,什么都能熬着,忍一忍就会好的。但她哥冯北望恰好是县人民医院的口腔科医生,他听说了消化内科的建议,就对妹妹说,得去查查。
冯北望脸色凝重。因为他知道这建议背后是在怀疑什么。
冯怡原本不想去省城。冯望北看着这个固执的妹妹说,有病拖着,到时反而会拖累安宁的,他已经够累了,这一点你要想明白。
这话冯怡听进去了。她想想也好久没见安宁了,顺便去探望一下他也好。
冯怡去市场买了几斤板栗,用盐水煮好,又包了几个棕子,放在保温盒里,安宁从小就爱吃这个。
安宁接到舅舅冯北望的电话时,上午的排练刚刚结束。
舅舅说,我和你妈妈一大早就从老家坐火车过来了,正在省人民医院呢。安宁说,你们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舅舅说,你妈怕影响你排练。安宁说,我妈得什么病了?舅舅说,来检查检查,你妈这人太会忍了,其实从夏天以来她就常闹胃痛,这次被我逼着来检查。
安宁说,你们检查了吗?怎么不先到我这儿,而是直接去医院了?
其实安宁知道他妈的脾气,最近这几年,凡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怕他累着,麻烦着。
而舅舅说,我托了一个在省人民医院工作的大学同学帮忙,挂上了专家号,所以先赶到医院来了,哦,你妈刚进诊室。
安宁打车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已经住院了。因为专家初诊,认为她得住院检查,明天早上做腹部CT和胃镜。
医院里门庭若市,病床紧张,经舅舅老同学的帮忙,总算占到了一个床位。于是舅舅不顾妈妈的反对,为她办了住院手续。他告诉她,你一犹豫,空位没了,我再去哪儿托人?
所以,安宁赶到医院时,妈妈已经在病房里了。她面容消瘦,但气色还不错,见自己来了,她眉眼间的兴奋在升上来。她笑道,我好的,没事的。舅舅的眼睛看着自己有点闪烁,安宁就感觉他有话要跟自己讲。妈妈高兴地从包里拿出保温盒,让安宁吃,她说,栗子,还热的。舅舅对妈妈说,轻一点。旁边那一床的病人正在昏睡中输液。他们在窄小的病房里显得束手束脚,脸上是安宁熟悉的神情,沾着故乡老屋、天井、潮湿后院、阁楼气息的神情,只有亲人才能惊鸿一瞥到的眼熟。
妈妈还在嘀咕,放心放心,没事的。
舅舅说,你妈就是会忍,要不是我坚持,她根本不会来这儿。
安宁刚才进来的时候,冯怡就感觉他像一道光亮,英俊明亮,艺术气质夺目,仿佛不该出现在这消毒水气味四溢的地方。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催他赶紧回团里去。
安宁说,我才来,怎么就要走了,你让我歇口气。
他见妈妈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捂着胃部。他说,这两天团里没事,我刚好陪你检查。
妈妈说,不是说你们正在排练,马上要巡演了吗?
安宁说,没事,都练得很熟了。
一旁的舅舅对安宁说,这样吧,我先回了,再晚一点火车就没班次了,你陪妈妈在这儿检查,既然住院了,就好好查查,我看至少需要几天时间,有什么结果,你告诉我,我再过来。
安宁对妈妈说,我送送。就跟着舅舅来到楼下。舅舅说,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她又在旁边,不好说,安宁啊,我感觉情况可能不太好……
有一辆送病人的推车从他们身边过去,盐水瓶被家属高高地举在手里。长廊花坛边坐了一圈等待病人的家属。许多疾步走动的人影从面前掠过去。有人在玻璃移门那边大声哭泣。这周围都是心事重重的脸,这就是医院的表情。
舅舅说,结果如果不好,你不要先告诉她。
安宁明白这个。他问,结果会是什么呢?
舅舅拍拍安宁的肩,说,你也大了,不怕,再怎么样,都是命,有你这么个儿子,她怎么样都是满意的。
安宁记住了舅舅脸上的忧愁,就像他会永远记住这个中午突然而至的电话。生活中的变数常常这样不期而至。
第二天下午检查结果出来了,比想象的更糟。医生把病人家属安宁叫过去,说,是四期。
什么是四期?
四期就是癌症已经扩散。
安宁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声传到了嗓子里,他问,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几乎每天都见到这样刹那间被坏消息击中的脸,他放轻声音说,三个月到半年,如果治疗情况好,可能还会多拖一些时间。
拖多少时间?
没准,也有一年的。
怎么治?
先化疗吧。
安宁没回妈妈的病房。他来到楼下,在花坛边坐一会,心里的悲伤被焦炽感遮蔽。他首先想到的是要赶紧回宿舍取钱,身边带的钱不够。其次他在想,无论如何得治,拖个一年半年也好。多数人家也都是这样做的,这没有例外,否则就有遗憾。接着他在想自己的作息安排,晚上在医院陪夜、早上赶回团里排练,但这之间,万一医院这边有事怎么办?而少了他这支长笛,团里那边怎么练啊?这么一想心就乱了,因为交响乐队即将全省巡演,临阵缺席,团里会乱了手脚。他还在想存折里的钱,四万块,够不够医药费?可能不够,可以说肯定不够……
下午三点半的阳光从医院西侧门诊楼与产科楼之间的狭窄空间透过来,这一刻的医院正沉浸在一天最安静的时段。安宁眯着眼睛,觉得那光线像一道灰白的幕布,隔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他想这样坐下去,让脑子停顿下来,因为不知该怎么办。
他听到了手机的铃声,是妈妈在病房里叫他。于是,他赶紧跑上楼,看见妈妈正靠在床上,对着他笑,问,怎么样,还好吗?
安宁说,还行,但需要做治疗,医生认为正因为这胃病拖久了,所以要赶紧治了,否则会恶变。
安宁语焉不详,他不知用哪些医学术语瞒她,还好妈妈的注意力没在这事上。她劝他赶紧回团里去,都出来一天了,你没在,影响其他人排练了。
安宁说,好吧,我先回去一趟,晚上再过来。
妈妈说,晚上也不要过来了,你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待待,心会静一些。
安宁回宿舍拿上银行卡,先去爱音乐团对面的工商银行取了五千块钱,然后回到团里,向团长张新星请假。张团长吃了一惊,说,这怎么办?
但转念间,张团长就表示:这是大事,没有别的事比你这事更大了,你就赶紧去照顾你妈妈吧,有什么需要跟我们说。巡演的事也没关系,毕竟是去二线城市演出,就让别人顶一下吧。
安宁回到宿舍,把一件厚夹克和毯子装进旅行包,晚上在医院陪夜时需要。他又出门去超市为自己买了几包方便面,为母亲买了巧克力、饼干和话梅。
他回到宿舍,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等到五点半就去医院。他打开电脑,搜索相关病症的资讯,也想看看医疗费大概需要多少。
网上有众多相似的人,他们带着相似的问题在相互打听。看着看着,安宁发现自己在走入一条不知深浅的巷道。十万、十二万、三十万……他把这些数字随手写在桌上的台历上。他回头看这夕阳斜照的房间和那只将带往医院的旅行包,感觉命运是多么难以预料。昨天或者前天的这个时候,哪想得到此刻的悲哀。如果现在能让脑子停顿,让时间倒退,他什么都愿意拿着去换。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离五点半还有五十分钟,他还可以让自己尽情哭泣五十分钟,然后收拾起眼泪去见妈妈。于是他放声痛哭,想把这个下午积聚的所有悲哀,在这五十分钟之内解决。
安宁听着自己的哭泣声,还听到有人在敲门。谁?他问。
敲门者没有应答。敲门声还在继续。
他擦了一下眼睛,犹豫着是否要去开门。门外的那个人很执着,他显然听到了屋里有人的动静。
于是,他走过去打开门,吃了一惊。门外站着的是林重道。
林重道穿着深色夹克,系着一条米灰色格子围巾,拎着包,神态儒雅。他说,我路过这里来看看你。
林重道没注意到安宁哭泣过的眼睛。他指着床上的那只旅行包,问,啊,你要出差去了?
安宁没响,他知道林重道不会因为路过而登门探望。难道他也知道了妈妈的病情?
林重道在床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说,也正好有点事,想和你聊一聊。
安宁等着他说下去。林重道脸庞上有明显的局促,他说,就是安静音乐会的事,安静妈妈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投入了很大的精力,现在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上次她自己也跟你说过了。
安宁没吭声。林重道尴尬着,甚至脸红了,他咳了一声,说,唉,本来也就算了,我们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勉强你,但想想,都已经花了那么多精力了,就差这一口气了,当妈的还是不甘心,你就当作帮这个弟弟一把,好不好?
安宁说,我没时间。他手里拿着手机,低头看微信。现在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没时间。
林重道说,我知道,你确实忙。
安宁开始下意识地玩一款“神庙逃亡”的游戏,他跑啊跑啊。而林重道没让他跑下去,他站起来走到儿子的面前,把头凑过去轻声说,爸爸给你准备了六万块钱。
安宁说,不需要。他心想,上次不是说五万的吗,现在给我涨价了?
林重道脸上有深深的难过,他看着这个倔儿子,知道他更像冯怡。林重道说,安静需要这个专场音乐会,不像你,自己会折腾不需要家里张罗。当然,如果到时候你也想开专场,我们也支持,这个钱就算支持你,好不好?
安宁说,我不需要开专场了,现在不需要了。安宁继续摆弄手机,等着他走,因为快到五点半了。
林重道伸过手来,按在安宁的背上,说,你每周都在给小孩上课,那就当这是上课好了,譬如是给安静上课,这个学费比那些小孩要高很多了,你积起来,到明年后年,也开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吧,如果不够,爸爸答应也给你开。
林重道尽量想把这话说得轻松,他把眼角都笑出了皱纹,他心里其实挺难过的,他明白这个儿子的心结,而这源头是自己。他脸上发热,拉了一下夹克的衣领。儿子清瘦的脸颊就在眼前,它已经不见了小时候胖乎乎的痕迹,它正严肃着,还好像正在生气。这么个小孩这么一路过来,知道这些年他怎么在过,在为什么开心难过吗?现在林重道好像看到了这个生疏的儿子正在编织心结。刹那间他自己也有心碎之感。
安宁移开一步,晃开了按在自己背上的那只手,心想,这人在想什么呀?安宁说,我哪吃得消给安静上课,我干吗要给安静上课,我干吗要赚这个钱?
说到这个他突然住了嘴,他瞥见了桌上的台历上写着十万、十二万、三十万。他差点脑子短路。这六万块钱加上自己的存款,不也有十万了吗?于是他抬起头,父亲脸上此刻的沮丧、伤心、郁闷一目了然,他说,当然,如果你真的为难,我可以帮忙,你给我七万块。
林重道连忙点头,他都没顾得上这是儿子在和自己讨价还价,他首先松了一口气。他说,好的好的好的。他从包里拿出一叠乐谱,说,就是这些曲子。
安宁把乐谱放在桌上,把父亲送出了门外,他说,我的银行卡号等会儿就用手机发给你。
林重道拎着包,回头向安宁挥了下手,说,知道,马上打过来。
安宁关上门。其实从这人进门的第一分钟开始,安宁就决定不告诉他妈妈的病情。林重道知道了又怎么样?期望他又怎么样?说不定会更让自己失意和悲哀。
安宁翻着林重道留下的乐谱,他在心里对妈妈说,现在有钱了,能给你治病了。
安宁回到医院病房,冯怡笑道,也奇怪,我一到这里,胃就不痛了,就这么一下子缓过去了。
安宁说,情绪因素,情绪因素,不管怎样明天都得治疗。
冯怡嘀咕“没必要”,而他建议她去外面走走。他心想,趁明天来临之前,赶紧陪她去玩一下吧,以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么想着,这个夜晚就有了特别的使命。
冯怡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算了吧,你这样跑来跑去,也累了,等会儿你早点回去。
安宁说,这附近有个湖,翠湖,平时晚上我跑步常会跑到那儿去,你去看看我锻炼的地方吧。
他们走出了医院大门,往前拐过林岗路,就到了湖畔。
夜色中的湖水映着城市繁华的灯影,层层叠叠的楼宇临湖而立,恍若幻城。冯怡说,这里很漂亮,是大城市的味道,妈妈从小就喜欢大城市。
冯怡被儿子带进了湖畔的伊湾咖啡馆。他说想坐一坐。她知道他是想让她感受一下小镇没有的东西。他点了两块芝士蛋糕,一杯拿铁,一杯奶茶。她说,不要不要,哪吃得下啊。他说不要那么省了,难得这一次,有多少晚上可以这样坐坐。她想是啊,是难得。咖啡馆昏黄的灯光洒在绿色沙发、深棕色桌面上,咖啡芬芳与钢琴曲《水畔》在一起轻轻荡漾。落地窗外就是一大片湖水,闪烁的水面有幽蓝的质感。雅致的环境,孝顺的儿子,以及带着甜意的空气,让冯怡沉浸于幸福。是的,儿子太忙,已经有半年没回老家了,能这样和他坐在这里,是多么开心。在家里的时候不就盼着来看看他吗?冯怡想这就是在享受生活了,是的,这一刻就是在享受生活了。她说,多好啊,这里。儿子的眼睛看着桌面有些发愣,她以为他累了,伸手过去,抚了抚他搁在桌面上的手臂,夸他:这城市有多好啊,妈妈做了一辈子的梦,如今你在这里也占了一席之地,这是你这么多年读书、苦练得来的。
她看着他,像看着自己塑造的一个艺术品,也像所有的老师面对自己培养的学生时,习惯归纳成功的要义:如果当时哪怕一点点不坚持,都不会有今天。她接下来的意思是,好好发展啊。
这么多年来,安宁早已掌握了冯怡感叹人生的话语方式,他也越来越感觉到从心底升起的厌烦和压力,励志有时候就是有负能量的,因为在某个鲜明的目标完成之前,它会让自己歉疚地活在眼下。安宁从小理性,努力已成他的习惯,但在许多瞬间,他能感觉到自己无所安放的焦虑和茫然。
而此刻他可没心思与她深究这个,他指了指面前的蛋糕,对她说,吃一点,不要省了。
是的,此刻安宁是多么遗憾过去了的那些时光,那时怎么没想到和她这样出来走走,甚至没时间回家去看看她。那时候她也总说你忙,不要回来,不要回来,家里没什么值得你费神的……
而现在就剩下这样一个夜晚了。明天化疗以后,她不会有这样的体力、心境。现在她不知道明天,而他向她藏起悲哀。就好好享受这短暂的一刻吧。他是多么遗憾以前没挤点时间,让她享受一下安闲,在她喜欢的大城市里。不完全是因为没钱,他其实知道有钱没钱都有寻开心的办法,只是自己和她压根儿没花这点时间。他看着咖啡厅里那些绿色植物,奇怪没有阳光它们怎么长得如此茂密。他想,其实,也不是时间,而是没有挤出一点心情。这是因为从来没把现在当作珍爱。他和她好像一路在赶,心急匆匆,味同嚼蜡地奔过不如自己所愿的阶段。即使偶尔有相处的时间,彼此讲述的、辩论的、教诲的也大都是接下来还要去做什么,还要争取哪些,宛若屋檐下心比天高的战略家,好强到无法从寻常起居中得到乐趣。
妈妈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切分着那块蓝莓芝士。醇厚奶香,细腻口感让她觉得非常美味。她只吃了小块,就把剩余的推到他这边,说,你吃。安宁很小的时候,她就习惯这样。她的手臂细瘦,一直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于是他没顾妈妈反对,又让服务员加了一个果盘。
妈妈在跟他讲老家亲戚们的孩子过得怎么样。她沉浸在自己与他人比较的荣耀中,她不会知道这一晚他在想什么。而他看着她清癯的脸,打算从现在起将这后面的日子分成一个个小小的时段,就像舍不得花的钱一样,舍不得地去过一分一秒钟,让它们慢一点过去。
他害怕它们消逝。比如,此刻与妈妈坐在这里,一个钟头后就将回去,以后再也不可能来这里了,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坐着,让她感觉自己是在享受。这一刻正在过去。这一想法令人心碎。让他更为心碎的是对她和自己的遗憾。对自己好一点,宽一点,不是要到哪个点上才容许自己开始,每时每刻都可以开始。如果每时每刻不在意这样的每时每刻,那最后,就像缺课,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
现在他就宛若补课,在失去之前,好在还拥有一个最后的间隙。他为自己今天傍晚时分的决定庆幸。他对妈妈说,再坐一会儿吧,这里风景这么好,这么早回医院干什么?
后面的一切,与几乎所有的患者一样,是在悲哀与疼痛中演绎着病情的每一步恶化。
冯怡接受输液化疗,一滴滴药水进入血液,胃口就没有了。白天黑夜她开始昏睡。偶尔睁开眼,看见安宁陪在身边,有时他在发怔,有时他在打盹,更多的时候,他在编写谱子。一张张乐谱草稿摊在自己的床上,因为病床狭小,这让她感觉身体躺在音乐里。
她问现在几点钟了。然后,总是催他赶紧回团里去。
他说,在这里也是干活。
她问,这编写的谱子是要演出吗?
他说,是的,是的。
她说,那你回团里去,他们要排练了。
他宽慰道,没关系,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回团里他们也不练了。
有一天夜里她睁开眼睛,看见他还在纸上写写改改。她劝他歇一会,你写了一天了,该歇歇了。安宁骗她,哪有写了一天?快好了。
她说自己没完全睡着,一直迷迷糊糊看着他在编谱子。她劝他也要注意身体,不要拼得太累了。这么说着,好像提醒了她自己,她想欠起身来,她说,我不想看这个病了,这样你会被拖垮的。
输液管在晃动,安宁赶紧让她躺下,说自己不累,所谓陪夜,也就是这样坐坐而已。她抚着他的手臂,脸上有泪水在流下来。他说自己喜欢在这里坐坐,好久没回家了,现在每天都看得见妈妈,有机会在一起,这其实是高兴的事,平时还没有这样的时间呢。
伤感像烟雾,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嗞”地闪了一下。冯怡侧转脸去。安宁知道妈妈在哭泣。他说,其实我发现坐在这里挺不错的,尤其晚上在这里写写东西,心会静下来,感觉挺不错的。
安宁说的是实话。虽然他是在给安静的民乐编配,虽然林重道已把七万块钱打进了自己的银行卡里,但在夜晚时分的病房里,当他面对谱子,写着写着,心里就升起了丝丝缕缕的笛音背景,那声音纤细摇晃,像心里的怅然,从这个房间穿窗而出,盘旋到城市的上空,等待着呼应它的各种乐音。安宁在想象中让笛声与星光交织,充溢着整个空中。
他承认,在想象中,那个无数次搅动他内心的笛声,常让他从这间消毒水气味飘荡的病房里游离开去,掠过夜晚时分悄无声息的医院走廊,扑进了一大片青翠的茶园和竹林,每阵风过,四下静谧澄明。那着了魔般的笛音,居然在幻听中也有让人静心的能力。在医院忧愁的病房里,安宁在进入音乐的情景,而这又消解了他眼前的焦躁。有一天他编完《古泉》,看着母亲睡着的面容,他相信了这份编配的活儿可能就是天意。自己正为钱犯愁,林重道突然登门;自己正为拿了他家的钱干活心烦,没想到这些古雅的曲子居然让他移情开去,淡忘愁苦。
冯怡每次睁开眼睛,总是劝安宁歇歇。他说,快了,马上好了。冯怡有一天终于欠起身来,拿起一张散落在床上的乐谱,看着他,眼神清亮到令人吃惊。她告诉儿子,妈妈以前在家里不知道你这么辛苦用功,妈妈这两天想着你在吃苦很心疼,安宁,其实我们已经够了,人有点病有点痛的时候,就更是这样想,不是妈妈给你解压,而是妈妈觉得确实是够了,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到这城市里来立个脚,我们已经是尽力了,已经够了,不要拼得太累了。妈妈这么说,你应该懂吧?
安宁一愣,笑道,我当然明白。
冯怡轻轻摇头,说,不和别人比,安宁。
安宁笑道,我没和人比,可能是别人和我比吧。而他心里想,你自己和别人比。
冯怡轻拍手里的乐谱,忧愁地看着他,迟疑道,你这么写啊写啊,不是为了和安静比,对不对?
安宁没听明白。冯怡从枕头里侧拿出一张折起来的报纸,打开给他看。报上有篇报道“我心中的节奏——青年笛子演奏家安静独奏音乐会将跨界传统与现代风格”。安宁看报纸的日期,是前天的。
在安宁驻守医院的这些天里,他好像与外界信息失去了联系。在这些天里,向葵为儿子的音乐会组织了第一波宣传攻势。
安宁问妈妈这报纸是哪来的。妈妈指了指旁边床位的病友,说是他家人放在床头柜上垫桌子的。
安宁说,我可不和他比,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啊。
冯怡淡淡的笑意后面有复杂的神情。她重复道,安宁,我们真的已经够了,我们和人家是不一样的,我们走到这一步也差不多够好了,不要拼得太累了。
安宁心想难怪她今天这么劝我,原来是这个呀。
冯怡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她生怕儿子没听进去会累着他自己,她把床上的乐谱一张张递给儿子,她以通透的笑意隐去了无边的无奈和失意。她伸手拍拍儿子的脸,告诉他,我们真的够了,是该享受生活,好好过日子了,该找个好女孩过日子了,妈妈想看到你结婚抱儿子了。
第一个疗程结束以后,冯怡更为消瘦虚弱。医生建议,继续住院,等一个多星期以后进行第二个疗程。
在等待第二个疗程的日子里,冯怡的精神状态在渐渐回转过来。有一天,安宁去银行取钱回来,发现病房里没了妈妈。旁边床位的病友说,她刚才还在。他在走廊上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她。门口的护士说,她下楼了,说是去散一下步。
安宁下楼,在花园里看见冯怡抱着自己的双肩在和别的病人聊天。她看到他,就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往住院楼走。走到长廊时,她说,安宁,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有事想和你说。
安宁觉得有些心跳,他几乎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们在长廊的拐角坐下,下午的阳光透过一侧的枫林,将树影落在长廊里。她没说自己知道病情了。她脸色平静,说,我想回家了。
他说,还有第二个疗程。
她说,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他说,不行,医生不会答应。
她抓住儿子的手,摇晃着,说,我也不会答应。
她告诉儿子这样看下去,家里就没钱了。她说自己存了七八万块钱,但这样看下去,就马上没有了。她脸上有镇定的悲哀,她说这些钱与其换成了药,还不如给他办音乐会更好。他说他可不需要音乐会,让别人去办吧,昨天不是说不和别人比吗。她说这只是打个比方,钱有它更需要用的地方。他说钱没有比用在这里更需要的。她瞅着他淡淡地笑道,别傻了,妈妈节省了一辈子,可不能让你的钱和妈妈的钱这样浪费掉,妈妈觉得在这里看下去,还不如回家去静养,这里四处都是病人,没病也变成有病了,心里不踏实,还不如回老家住在老房子里心能静下来,安宁,你听妈妈一句话。
他说自己有钱,自己最近赚了好多钱,有七八万块呢。
妈妈脸上的惊愕和高兴,让他心碎。
他赶紧说,这些钱就是用来给你看病的,你就让我把这七万块钱用掉吧。
他说,这样我会很高兴。
冯怡今天没让自己流一滴泪水。她说,那就更不应该这样用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我们冯家的人从来就是理智的。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些人从长廊里走过去,沿长廊栽种的枫树在风中摇晃,地上碎影一片。她放缓声音,七万块钱,妈妈知道你赚了这么多钱不知有多高兴,有你的好心肠,这钱等于是已经用在妈妈看病上了。妈妈现在最想要的其实不是看病,而是想看你找到女朋友。安宁,遇到好女孩要主动,不要拖。
安宁支吾,嗯,是在找,差不多了。
冯怡笑道,在妈妈回去之前,能不能让妈妈看一眼?
安宁说,她在上班哪。他转开话题,你真的认定要走?
冯怡看着那片枫林,枫叶艳红得像在燃烧。她点头说,妈妈的病好了,现在又不胃痛了。
她的固执让他像个小孩当场欲哭,他说,要回去也不可能马上回去,起码得让舅舅来接你,起码得办出院手续……他说,如果你要回去,我立马跟着你回去,工作就不要了。
她已经起身了,回头瞅着儿子,轻轻地摇头。
第二天早晨,冯怡对安宁说自己需要一件毛衣,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可以披披。她还说想喝麦乳精。安宁就回宿舍,给她找了一件旧毛衣,然后去超市买了麦乳精、饼干。等他赶回医院,却发现病房里没了妈妈。
她的行李包也不见了。同室的病友说,她回去了,让我转告,要你放心,医院的账她结了。
病友指着床头柜上的一叠乐谱和安宁的那只旅行包,说,你妈让你带回去。
安宁转身跑出了医院,他飞一般地往地铁站跑。他在飞驰的地铁里低头,无法遏制泪水往下落。一路上他拨打手机,那一头是缥缈的回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地铁到了火车站,安宁奔上楼去,他气喘吁吁地对检票员说,让我进去,我妈妈出走了。
他一个个候车室找过去。在第7候车室,远远地他看见妈妈坐在角落里。行李包放在她的身边。人群中,她像一片细巧的叶子,那么瘦弱。她似乎在发怔。不知她在想什么。有一种忧愁的气息很显眼地绕在她的周围,将她从人群中划分出来,一眼就能看到。安宁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想,不就是为了省钱吗,这狗日的钱。他觉得自己是多么没用。他在这边走来走去,他知道妈妈的个性,当她想定了,就不会有一滴泪水,你用十头牛也拉不回她的犟脾气。
妈妈等候的那个班次还要两个小时才开。安宁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蔚蓝,他说,我在火车站,我要回家了,我来不及回团里了。有一叠谱子需要交给团里,因为安静的独奏音乐会要用,能麻烦你来火车站拿一下吗?
电话那头,她好像在想为什么让她去拿。果然他听见她说,你自己给他就行了,他的音乐会你让他拿。
他说,我给他没准他就不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说,怎么会?
他说,怎么不会,这是他爸花钱让我帮忙的,我想他未必知道。
她说,他是你弟,怎么还这么复杂?
他笑了一声,哀求她,所以只能烦你来一趟。
他知道她会来,在这个团里也就他知道她是除了安静爹妈之外,最希望安静开专场的人。这念头浮上来时,他好像看到她和安静很登对地站在一起。他脑袋里又懵了一下。他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我妈妈擅自出院,要回家去,我只能跟着去。
她知道他妈妈得了大病,所以这些天在团里没见他的人影。她说,好吧,我过来。
喂,你过来的时候,能在单位门前的伊方蛋糕店给我带个十五寸的芝士蛋糕吗?
他解释:我妈喜欢这个,我给她带一个回家。
她说,好吧。
三十分钟后,当蔚蓝小心翼翼提着蛋糕走进车站时,她听到了安宁叫自己的声音。
安宁从人群的那一头挤过来,说,谢谢谢谢。
她发现这两个星期没见他瘦了一圈。
他把蛋糕从她手里接过去,把一叠乐谱和一个U盘交给她。然后告诉她,敢辛苦她过来,是因为知道她喜欢安静,而麻烦别人可不好意思。
蔚蓝觉得好笑,知道他又在犯酸,那干吗还要让自己过来。她看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说,有没有搞错啊?
安宁指着7号候车室那头,说,我妈今天一早非要回家,不准备治了。
她吃惊地问,放弃医治了?
安宁说,她想定了,我也没办法,要不回家让我舅舅再劝劝她。
她说,你们告诉她是什么病了吗?
他说,没有,但我相信她可能知道了。
她看见焦躁正从他凌乱的头发里升腾着。这么些天不见,一张脸似被刀削。她安慰他,不管治不治,最后让她有一个好一点的生活质量也是对的。我伯父也是得的癌症,去年走的,后面的治疗吃尽了苦头。她说这年头这种病越来越多,可能是环境污染吧。
他指着那边说,我要过去了,你和我妈打个招呼吗?
他知道她会过去,每一个同事都会这样。她说,好啊好啊。
他们一起往那头走,他回头顺手把蛋糕递给她,让她拿着,又接过她手里的乐谱,好像乐谱更重似的,也好像蛋糕更需要女孩呵护。
他对着那头喊了一声:妈妈。
回来的路上,她坐在地铁里翻着那叠乐谱,不时走神。她的眼前浮现着安宁妈妈刚才又惊又喜的表情。
她又不是笨蛋,她知道他在干什么。
她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又有些感动,因为她知道他妈妈得了重病,放弃治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