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头扎进雨里的苏晴,当然不会注意,隔墙有一双关注的眼睛和倾听的耳朵。
这是一座六层高的办公楼。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它可是最漂亮最豪华的建筑,风光了很多年。红砖色,无论在哪个季节,都给人醒目、温暖、古朴的感觉。它从外表和里层,经过无数次的改造,包括办公用品,都可以算得上与时代同步了,唯有各房间的布局和楼板隔墙,怎么改,都不可改变。房间小,隔音效果差,这是谁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所以,相邻间办公室只要发生一点事,很快就有“新闻联播”的效应。
隔壁那点动静,没跑出吕其副总师的耳朵。他不是故意要探听别人的隐私。只是别人有隐私,又不回避的话,他还是有兴趣听一听的。当隔壁那两个声音响起来时,他特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直到摔门声出来后,他才轻轻地将门掩上。
这女人,为什么要冒着大雨跑他的隔壁发一通脾气?上午那一场还嫌不过瘾?这会儿她还摔人家的门,真是够厉害的呀!特别是这个人刚和老婆离了婚,而这个敢摔他门的女人,又是这么一个被全基地的人公认为“基地之花”的女人……
想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多了,想歪了,也许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仅仅就是为了工作。
你上午在会上站出来支持她,也是为工作吗?
当然是的。他回答得似乎很理直气壮。
“太白一号”挑这个季节发射,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甚至可能还要冒一冒风险什么的。这可是雨季。看看外面昏天黑地的雨吧,这哪是好兆头?还不知隐藏着什么凶险呢!不然,苏晴搞了这么多年的气象,为了一个“窗口”,不顾上下级身份跑来跟他闹?她肯定是预感到什么了。这女人对天气的预感,比谁都准。你支持她,肯定错不了。不过,你的支持令隔壁老兄心里不舒服这也是肯定的。
可你管他那么多呢?你支持得又不是没道理。
苏晴呢?苏晴会领你的情吗?
这是肯定的。你已经看见她回给你的微笑了。
想过这些,吕其站起来,想去办公室转一圈,看一看大家对那个摔门声会发表什么高论。但吕其一出门,便听到于发昌说话的声音,迈出去的半条腿又突然收了回来。
二
于发昌进来的时候,马邑龙正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他被苏晴那意想不到的摔门动作戗得够呛。这个苏晴,她怎么说发火就发火,说摔门就摔门?这段时间——对,有多长时间了?自从他和凌立分手后,她就没再理过他,看见他就躲,有意识地躲。他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冷不热的,好像他要对她怎么着似的。
今天下午,她主动找上门来,他以为这是一个解开疙瘩的机会,可没想到话没说三句又顶上火了,态度跟上午一样没好气,别扭着。这一天就来了两场。真不知道她是咋啦?
她的脾气,他当然领教过多次。但只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这辈子欠着她,也就不跟她计较了。你想,如果第一次不遇见她,不把她领进这道门槛;领进这道门槛后,如果不撮合她嫁给司炳华……这一切的一切,假如……是的,没假如,他知道没假如。可是,假如这些都没发生,她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人的事啊,比发射卫星难多了。发射卫星只要严格按质量达标:组织指挥零失误;技术操作零差错;设备设施零故障;任务软件零缺陷;数据误读零遗漏——做到这五个“零”,准能把它弄上天。这人呀,没个标准,别说做到五个“零”,做到一百个“零”都不成。
他知道,“窗口”问题只是导火索,肯定还有别的不愿明说的事情藏在里面。那会是什么事呢?他想他猜死都不可能猜得出来。他便想到了医院的妇科医生乔亚娟,她是苏晴的密友,她应该知道的比他更多。对,得抽空给乔亚娟打个电话。
于发昌一进门就明知故问,刚才谁在你这儿闹啊?
马邑龙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于发昌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我就听到你这“哐”一声巨响,够吓人的。
不至于吧,马邑龙眼睛盯着于发昌,这点儿动静能吓着老兄你?他猜着这位老搭档会过来,拿他寻开心,索性坐直了,拿出一副架势准备应战。
全基地的人,都知道他俩是“黄金搭档”。曾经一个是发射站站长,一个是发射站政委。一个主行管,一个主政工,两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把发射站的领导班子带成了全基地团站中团结最好,战斗力最强,气氛最好的一个领导班子。他们自然也齐头并进,直到今天一个成了基地副政委,一个成了基地副总指挥。
于发昌故意走到门边仔细地查看那扇刚被摔过的门,说没事,这门还挺经摔!
是啊,它跟我一样皮实。马邑龙自我解嘲。不过,你别幸灾乐祸,下次就该轮到你了。他看着于发昌一脸诡笑,又补充道。
绝无这种可能!于发昌劈了一下手。
老于,那个会非得晚上开啊?马邑龙站起身想把话岔开。他指的是晚上那个会,商量技术阵地到发射场那条道路改建的事。因为常委里有人去参加地方政府的一个抗洪救灾会议,人不齐,只好搁到晚上去了。
于发昌偏不上当,继续说,我看这事,有点意思。
马邑龙明白“有点意思”是什么意思,就更不想让他往下说了,把手摇了摇。
于发昌不理他,只顾沿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这女人要是冲谁发脾气,就是对谁有意思,脾气发得越勤,就越有意思,这你还不懂?
你老于又开始胡说了,一关门你跟我就没正经话。马邑龙假装恼怒,行了,你别替我自作多情,人家是冷是热我心里有数。马邑龙重新回到沙发上。
于发昌笑了,有数就行,那我们静候佳音。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佳个屁!还是把你那些多余的精神头,用到正事上去吧。
于发昌说,我关心的就是正事,是排在“太白一号”之后的第二号正事。
他说,你还正呢,打从进这道门,来的全是邪的,一句正话没有。
于发昌说,这可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又站起来说,得了,把你那点好心留着多善待胡眉吧。我看咱们这些人,就你们能善始善终。
于发昌得意了,说那是当然。
马邑龙说,当然什么?那是人家胡眉好。
这话我爱听。我这憨人自有憨福,摊上了,挡都挡不住。哎,老马,这话题明明是从你这开始,怎么绕来绕去绕到我身上来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马邑龙像老外一样手一摊,耸了耸肩,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就别明知故问了。人家这是给我撂挑子来了!
胡说,不可能!于发昌还要往下说,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三
乔亚娟电话追过来时,苏晴正在洗澡。
苏晴被这场暴雨真正淋成了落汤鸡。回到家后,把小鱼都吓了一跳。她从电脑桌前跑过来,吃惊地看着苏晴,想知道她怎么了。小鱼吃惊得倒不是她一身雨水,而是她的脸色,比这暴雨天气更阴沉难看的脸色。她只好说我没事,淋了一点雨……洗个热水澡就好。小鱼跑进洗漱间把热水给她打开。她看着小鱼,心里突然热乎乎的,仿佛有一股暖流从头上浇下来,把冰冷的身子都浇热了。这可是小鱼回到这个家后,第一次对她示好,第一次主动为她做事。她很感动地看了小鱼一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好像有两个字在她的喉咙里卡住了。事后她在心里问自己,说声“谢谢”有这么难吗?真是太奇怪了。
小鱼是这个暑假回到她身边的。小鱼不愿回来,是奶奶硬给“押送”回来的。小鱼对奶奶的感情比她深,不是深一点点,是深很多。她这个做母亲的对小鱼来说几乎是可有可无,但奶奶就不是。奶奶离开时,小鱼哭得那个叫伤心啊,她看着都难受,难受得她都怀疑:这是我的女儿吗?是吗?
从司炳华——小鱼的爸爸去世后,小鱼就被奶奶带回南方老家,在老家上完小学又上中学,上高一的时候,苏晴不得不给奶奶下最后通牒,奶奶才将小鱼很不情愿地送还给她。苏晴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奶奶永远不会说,一个长大的女孩儿,是有风险的,万一出点什么事,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同意把小鱼送还给她。
小鱼回来有一个月了吧?到现在还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叫一声妈妈真的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开口吗?她有些想不明白。就像她想不明白自己对女儿说声谢谢为什么那么难一样。
她仰起头,一边让喷头上的水哗哗打在脸上,一边问自己: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一个爱我的丈夫早早地走了;我爱的女儿她不爱我;事业呢?一个女人没了前面那两样,事业再成功,有什么意义?她又想到刚才去他办公室。这么一闹,闹得她情绪低落,像个倒霉鬼。不是吗?自己还不够倒霉吗?这样一想,她沮丧极了,恨不得大哭一场。
就在这时候,小鱼敲门让她接电话,说是乔亚娟阿姨。苏晴只好关掉水龙头,匆匆地用浴巾将自己裹好了跑出来。
乔亚娟呵呵地笑,说你这个自虐狂,怎么回事啊?
苏晴把话筒夹在脖子上,腾出手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先“唉”了一声,又问谁告诉她的。
乔亚娟说:听说你一天里打了两颗小卫星,我能不知道吗?
苏晴没吭声。
乔亚娟说:不是我说你们,都这把岁数了,要好就好,不好也别这么闹,有什么意思?
什么好不好闹不闹的?不了解情况你少来烦我。
嘿!你倒来劲儿了你!谁烦谁呀,你当着大家的面,顶撞人家首长,又气势汹汹摔人家的门,摔得全机关的人都知道了。
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就是这么发生的。苏晴不想让小鱼听见,先把门关上,才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乔亚娟听完后,就叹气了:苏晴苏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当主任也当了这么些年,当气象专家时间就更长了,你不觉得你有时候跟个弱智似的吗?
苏晴不情愿了:你少来,不让我诉苦,也别胳膊肘往外拐啊。不过嘛,你帮人家说话我也能理解,毕竟是救命恩人嘛!
乔亚娟“嘿嘿”地乐:苏晴,我哪次没好好地当你的垃圾桶?这回我真的告诉你,人家是对的,是你这二百五错了。
我怎么错了?你没看见他官升脾气长吗?你看他霸道得连客观规律都不尊重了。你说他是谁,跟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能跟老天爷作对吗?
乔亚娟提高了声调:人家也没跟你作对啊!你想吧,任务又不是他定的,是上级定的,他不过是第一责任人,是服从上级命令而已,他让你们找“窗口”,没错啊。你们的职责本来就是找“窗口”。他错在哪里了?
苏晴心里觉得乔亚娟说得对,但嘴上仍不服气:命令也不能不按规律办事。
乔亚娟又认真道:你别一口一个规律,规律也是有例外的。你想想,咱们这个区域,进入雨季后,也不是完全没放晴的时候。你忘了?去年雨季,咱们还上山采蘑菇。这,你不会忘吧?那不是“窗口”是什么?你们这些专家,有时候就是认死理,钻牛角尖,动不动搬出什么规律吓唬人!
苏晴被噎住了,不知说什么好。她干脆举着话筒,赌气不说话。
你有话说话,别要么就惊天动地,要么就屁都不放。你觉得人家的脾气见长,你的脾气不见长是不是?苏晴,我可不想只当你的垃圾桶,我是想让你明白事理。
明白什么事理?
明白你认为你的看法有道理,别人的看法一定也有道理,千万别以为你的道理就比别人的道理更对。人有的时候,也要站在别人的立场想一想。
他不讲理我也要站在他的立场想?苏晴态度软下去了。
乔亚娟说:问题是你自己先看看站歪了没有。这么一个任务压下来,人家当领导的不比你压力大?你们不为他出主意想办法,还跟他唱对台戏泼冷水。要是谁都像你这样,动不动撂挑子,那他就别当指挥长了,什么卫星也别发了,干脆把自己这光杆司令直接发上天去算了。
苏晴这一下真的没话可说了。因为和乔亚娟对话的过程中,她在心里完全承认乔亚娟说的是对的,去年上山采蘑菇还历历在目,的确是有例外的时候。如果真的按你的意见办,找不到“窗口”,这颗星真的就不打了吗?如果错过“窗口”呢?你们这些气象人还怎么面对全基地,面对整个科研部队,面对国家?但是,今天到他的办公室去,真的就是因为“窗口”问题吗?这背后的深度空间的原因,只有苏晴一个人清楚,连他也不会明白,在这不明白中抢白人家一通,让人家下不来台,苏晴啊苏晴,你可真行呀!她在心里悄悄自责起自己来,后面乔亚娟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一句都听不清了……
当晚,苏晴去中心加班,在楼道里撞见准备开常委会的于发昌,想躲没躲过,被他叫住了。
苏晴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进了办公室。
原以为少不了挨于副政委一顿克。出乎她意料,没有。
眼前这位于副政委语重心长,像个老大哥,绕着弯子地让苏晴自己认起了错:我这人,平时光想工作了,做事情欠考虑,意气用事,说轻点儿,是不尊重领导;说重点儿,是顶撞上级。
看看,你自己也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吧,那好,你就找个机会,亲自找马副总解释一下,检讨一下,怎么样?
苏晴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肯答应。去向他赔不是,这种事,她做不出来。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你要“窗口”,我一定为你把这个“窗口”找出来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