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老狐貍
方小杞站在阴影里,看着灯下的白不闻:“明蒲是个和尚,该叫他师父,大师……他刚刚清醒那会儿,你为什么称呼他小兄弟?”
白不闻手里握着笔,答道:“我平时出诊,遇到神智不稳的患者,都会以显得亲近的称呼相称,以让患者放松情绪。明蒲看上去年纪不大,比我小几岁,我便这样称呼了,有什么不对么?”
这倒说得过去。
方小杞心中却盘旋着一丝不对劲,焦虑之下瞳中像含着火,语气有些咄咄逼人:“您平时都在药箱里备着笔墨吧?今日为何没带?”
因白不闻没带笔筒,为给明蒲开药方临时离开,未能及时收起银针,以致于明蒲拿到了它,当作自尽的利器,这也是间接导致明蒲死亡的原因。
白不闻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大年初一百业停歇,尤其是行医者。民间一向认为新年头一天求医不吉利,就算有病痛,若非极险的伤病,会尽量拖到明日。我趁今日空闲整理药箱,季杨来找我时,说有人腿上受伤,我匆匆收拾了一下就来了,把笔筒给落下了。”
方小杞语塞。
白不闻叹口气,神情黯然:“小杞,你怀疑我是故意留下银针,给明蒲提供自尽机会吗?”
方小杞觉得自己的确疑神疑鬼了。
半晌,她低头捂了一下脸,遮住泛红的眼眶,说:“对不起,是我想多了。你看着自己病人死在面前,当然比谁都难受。这件事原是我们失职,我却在找别人的过错,实在是……可耻……”
白不闻眼中闪过疼惜:“小杞,这些案子太凶险了,离开大理寺吧,好吗?”
她摇了摇头,坚定地道:“不。你为什么总提这个话?”
白不闻垂眸:“是我多嘴了。”
方小杞看一眼白不闻,见他面色苍白,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白不闻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一扯:“没有。我自己就是郎中,心中有数。就算是病了,也会给自己开药。”
方小杞知道,他是因今日之事深受打击之故,也无颜再问。
监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怒嚷,几乎把监牢房顶掀掉,是易迁的嗓门儿。方小杞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对白不闻说:“您接着写,我去应付一下。”
方小杞走出门,立刻直面了易寺卿的暴风咆哮。
“沈云洲不是停职中吗?他凭什么抓这个和尚回来?啊?!凭什么?!羽林军要带人,你们不千恩万谢拱手相送,倒把人抢回来!如今怎样?人死了!死在我大理寺狱中!方小杞!你们就不能让本官好好过个年?!大年初一就闯天大的祸,本官所剩无几的阳寿都给你们折没了,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也不是?!”
方小杞脑瓜子嗡嗡响,只能承受,根本无话可说。
屋内,白不闻搁下笔,看着门口的方向摇头叹息:“这自讨苦吃的犟性子,随阿叔还是阿婶?”
深夜里的皇宫里,发作着另一场风暴。德宗帝把一只杯子摔碎在地上,沈星河跪在碎瓷中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顺。
关于明蒲之死,他揽下了一切责任——因自己粗心大意,让神智狂乱的明蒲偶然间拿到利器,以至自戗而死。
他知道这未必是真相,但自己没证据,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还会把方小杞和季杨扯进麻烦中,不如一人担着,于事态更加有利。
窦文带着迟小乙也跪在一边。窦文带着哭腔叩头:“圣上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都怪老奴从一开始自作主张,圣上莫要怪罪二公子!”
德宗帝倚在御座,手撑着额头,仿佛一通发作之后耗尽了力气。他摆了摆手:“窦爱卿,你隐瞒观音像的事,是为了天下安宁,也是为朕分忧。你独自承担,默默负重受累,朕怎么会怪你?”
沈星河闻言,不由擡头看了一眼窦文,目光既鄙夷,又佩服。
这个老狐貍,惯会黑白颠倒力挽狂澜,硬生生把过错扳成功劳。
沈星河来时,窦文早已抓住时机赶在前边,将圣宁寺四面观音的其中一面变成钟馗、以及梁木匠在木像中自尽的事,对德宗帝和盘托出,在御前痛哭,做尽自责请罪之态。
但是,了澄之死,被窦文说成:了澄自愿与邪像同焚,以自身佛骨净化邪物。
此时,窦文涕泪俱下:“梁木匠堕入邪道,此举为的是给天下泼晦气,给圣上添郁堵,让民心起祸乱!了澄大师大仁大义,决定舍身净化邪气。大师走前,老奴答应过他,哪怕犯下欺君瞒上之罪,老奴拼上老命,也得把事情瞒住,绝不能让梁木匠得逞!却不料,明蒲和尚竟是与梁木匠一伙的,分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老奴无能,自己实在应付不了了!老奴对不住圣上,也对不住了澄大师,老奴无颜茍活,求圣上赐死!”
德宗帝走下龙椅,亲手搀扶窦文:“窦爱卿何出此言?你对朕赤胆忠心,朕哪能不知?”
沈星河跪在一边看戏,嘴角露出冷笑。了澄自焚前,只见了一个人,就是明蒲。如今明蒲也死了,了澄是自愿自焚,还是被迫自焚,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念头一闪。
难道,窦文料定了明蒲会死,死无对证,所以才有恃无恐?
明蒲自尽时的情景,已在他脑海里回闪无数遍——白不闻一时未收的银针,被明蒲拿来当自尽凶器。
窦文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会说出窦文逼死了澄大师的真相。
钟馗也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很可能知道是谁在大雄宝殿下的神仙眼。
明蒲偏就迎合他们的心意,一再求死。
第一次在大雄宝殿被方小杞救下,没能死成。第二次把白不闻的银针弄到手,终于得逞。死亡是痛苦的,需要极大勇气。通常,人自尽时一次死不成,很难鼓起第二次勇气。
明蒲却做到了,死志可谓坚定不移。他曾有短暂清醒,清醒时分明是个怯弱的和尚,把银针插进自己心脏时却那般坚定。
那种勇气,真的只是神仙眼带来的吗?
还是,有人在推着他走上绝路?回想整个过程,最可疑的,就是留下银针的白不闻。
可是,说那是巧合,更加合理。因为,就算白不闻是故意留下了银针,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意志,明蒲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白不闻如何能保证明蒲一定用银针自尽?
沈星河思索时,眼锋如刀片,逡巡在窦文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