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抬头对着枝头升起的月亮,开口道?:“太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玉秋实打断他,笑?道?,“从?点红台上?初相见时,我就知?道?你的来?意。”
他搁了酒盏,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连语气都变得飘渺起来:“好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幽州与厄真部开战时,我恰在幽云河旁的平城当中,那一战打了六个月,战势绵延啊……厄真若破了幽云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两万百姓。我那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时,战火烧来?,率兵迎敌的……就是你的长兄。”
“后来幽云河之役落败,厄真却退了,我听闻你长兄投敌身死?,幸得守将刘昀警觉,率残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许兵力。此后,刘昀在平城之中大举造势,称此战兵肥马足,若非你大哥投敌,定不会?败。愚民哪知?真相,一时之间,人人皆感念刘将军、唾弃你大哥,战报也这样传回了汴都。”
叶亭宴垂眸听到这里:“随后呢?”
玉秋实继续道?:“平城虽暂保,厄真未退,仗还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语言,便乔装越境,试图从?厄真人那里探一些消息来?,后来?我果然结识了一个厄真将领,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桩交易——”
“幽云河之役中,厄真部领兵之人同你们叶家有杀父之仇,为报私怨,此人竟密见了刘昀。此人对他说,只消他不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污名之下,他便能说服手下之人,渡幽云河后假传部族叛乱、不入平城屠城。刘昀为人奸险,你大哥年轻气盛,本就与他有隙,那厄真人与刘昀一拍即合,便有了叶氏之祸。”
“那你呢?”叶亭宴死死捏着手中的酒盏,“你知?晓之后,做了什么?”
玉秋实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思索着道:“我能做什么?若我事前得知?,或许还会?全力阻止,刘昀此人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只顾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毁约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发?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诺不犯平城,刘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时对朝廷上表奏明一切,会?怎么样?”
“虽说以叶氏一门清名换平城两万百姓性?命,实在上?算,但卖将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广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声名将会大损。幽州守城诸将势必人心惶惶,陷入争端和猜忌,谁还敢真心卫国?谁还敢托付性?命?况且,刘昀为自己?造出了那样好的名声,百姓会?不会?以为是先帝见刘昀势大而猜忌良将?”
他一连三问,声调越来?越高,叶亭宴听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昨日宋澜说“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
“总要牺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挣扎。”
见他不语,玉秋实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叶亭宴忽然问:“你什么都没做么?刘昀后来?调回汴都,醉酒后落入汴河而死?——这是你的弥补,你怎么不提?”
玉秋实淡然答道:“甚么弥补,此人该杀而已,我从?不邀功。”
叶亭宴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方问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实一怔,从?喉咙中拖出长长的一声笑:“先帝——”
“当年军报传回,刘昀将长公子叛国的证据一并呈递、清清楚楚,纵是如此,先帝仍旧不愿相信。他思索之后,在御花园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争执传得沸沸扬扬,才好歹为你们叶家脱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后便该同?死?,哪里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彻底知?晓,又是呕心沥血、一番纠结,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死?无对证的事情,何必给活人添烦恼?”
叶亭宴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玉秋实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听这个,在汴河水上?亭,你说起旧事,不就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么?今日我告诉了你,还要劝你一句,三公?子,今日听过之后,你也将此事囫囵咽下去罢。今上?不是先帝,无暇关心昔年旧事,你若因此事对朝廷不满,干脆趁早辞官远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点红台上?一番刁难,就是要叫你知难而退——莫将自己?逼入穷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凉的酒液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叶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盏,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蒙恩所救……我当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别?无所愿……有朝一日若能尽晓我叶家当年冤屈,虽死?无憾。”
“快走,快走罢,殿下……你我君臣,来?生再见!”
那声音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纷乱不堪。
最终他于一片嘈杂之中,听见了“当当”两声钝响。
玉秋实以手指沾酒,弹了两下金铜所制的酒盏,碎液四溅。
“你我事毕,言语良久,就当是谢你这一壶酒罢……月未西沉,该是我的好时候了。”
“人生何短,弹指,一挥间。世人爱我、恨我、怨我、谤我,有何可惧?我不须世人知?我,只恨身入歧路,事业未竟、无缘得见,春华已过、秋实未结,呜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风骤起。
叶亭宴坐在原处,漠然问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问?”玉秋实仰头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岂能无过?可回头去想,若从?头择选,我仍会?重履此路,故有过、无悔!”
叶亭宴冷笑着赞了一句:“好气魄。”
今夜无云,一轮冷幽幽的月,玉秋实痴痴瞧着,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杀人无数,今日有月送我,实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苍老啊!大块载形,劳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横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叶亭宴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敛裳起身,冲他的尸身叩了一个首。
“我也该叫你一句老师的,我纵未拜过你,却从你这里学到了太多、太多,不知?是好是坏。”他嗅到了周遭血的腥气,“不过若叫你知?我是谁,岂非顺了你的心意——我已从?无间地狱归来?,如今也是你选中的人了。”
额头沾到了血,叶亭宴伸手一抹,低低笑?起来?,那抹血痕印在他苍白面颊上?,衬得他秾丽如艳鬼。
“你虽言语旷达,终归意难平;可若你知晓了我的身份,纵魂归天外,亦会?欣然罢——我私心,还是不想叫你得善终的。”
*
同?一轮月下,刘明忠疾步入了琼华殿,向皇后低声告道:“太师已去,陛下称今日要宿于燃烛楼中,焚香一夜,想是不会到后宫中来了。”
落薇默了片刻,方道:“本宫知道了。”
刘明忠踌躇良久:“还有一事……”
落薇道:“你但说无妨。”
刘明忠膝行向前,伏身道:“舒康长公主与驸马禁足府中,向来?平安无事,但今日夜间,大抵就是太师去的时候,驸马忽然心痛如绞、如癫似狂,最后竟握着殿下的手,将利器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落薇一怔,厉声喝道:“公主府中断无利器,他以何物?自伤?”
刘明忠道:“似是一根削尖的木簪,那簪本是钝润的,不知?驸马磨了多久,竟能一击毙命。殿下受了惊吓,本想漏夜进宫,最后还是作罢,只差小人为娘娘递了个信。”
落薇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罢了……贵妃呢?”
刘明忠拱手道:“贵妃人在披芳阁,里外除了服侍的宫人,还有禁军,莫说钝器,连消息都透不进一丝去。陛下的意思是,贵妃向来?体弱,得知?父兄之事难免惊吓,伤了龙胎就不好了,一切都等来年再说。”
落薇扶着额头,叹道:“你去罢。”
刘明忠忙道:“娘娘保重。”
玉秋实自刎是戌时中,刘明忠离去已是亥时,她午后一觉睡了三个时辰,此时睡意全无。
落薇在窗前点了一根蜡烛,又趴在案上?,耐心去瞧那油蜡一层一层地剥落,化为一滩软烂的红泥。
蜡烛燃了一半,花窗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他没有急着开窗,于是落薇也没有动弹,她眼看着对方伸手拂上了窗纸,便笑?问:“你在摸什么,我的影子?”
他在窗外漫声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2]”
落薇喃喃地道?:“可我瞧不见你的影子。”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怀疑,窗外究竟是叶亭宴,还是她臆想中的故人游魂?
叶亭宴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落薇忽地不想推开这扇窗了,她瞧着那模糊的影子,一时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秋日分明未至,可故人纷落如叶,就算暂未零落,也在枝头摇摇欲坠。我站在树下,无力抵御萧瑟秋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窗外人便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衰兰送客咸阳道……”[3]
落薇眼角湿润,接口道:“天若有情——”
正在这时,忽有一滴蜡油落在她的手背,烫得她哆嗦了一下。
落薇骤然清醒过来,忽地住了口。
她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想了一遍今夜自己要做什么,随后狠下心来?,伸手推开了花窗。
窗外的叶亭宴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见她看?来?,他便道?:“你还不曾念完。”
夏夜有风,弄响婆娑,蝉鸣不断,月色正好,她于此景之间,感受到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寂灭。
叶亭宴趴在她的窗棂上?,声音听起来很幽远:“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
落薇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