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大祭,帝后领百官告祖庙,并于燃烛楼点灯祈福,即使是皇城内飘满了血腥气的诏狱中,都能嗅到隐隐的香火气息。
傍晚之?前,御驾过汴河之?时,落薇忽地下了?轿,说要到汀花台上行祭。
从前她多言伤情?,很少到汀花台去,此时一反常态,不知是不是因玉秋实将死而飘飘然。宋澜在她面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松口准了?,至于他自己——除了?金像落成之?时,他从不上汀花祭祀,只?推说?不忍,百官知晓皇帝与先太子情笃,又?是一番称颂。
落薇去后,宋澜召了叶亭宴上轿同乘。
几年以来,落薇几乎从未去过汀花台,此时执意要去,倒叫叶亭宴心?中惊疑,但面对宋澜,他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疑惑,只?恭敬道:“陛下。”
宋澜却一句有关此事的言语都没谈,拉着他絮絮聊了?几句朝中局势,衮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劳累,尚未至宫门处便昏昏欲睡。
叶亭宴沉默地居于一侧,因皇帝久久不语,他便?继续思索,不免有些出神。
今日街上应有目连戏演,御驾穿过喧闹的汴河,周遭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皇城中传来的肃穆尘嚣声。
正当叶亭宴预备掀了帘子看看行至何处时,宋澜忽地开口问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闻困倦:“暮春场刺杀一事,是卿所为罢?”
叶亭宴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
宋澜低笑一声,拥着身?边的洒金绫罗,闲闲地道:“林召为何行刺?朕虽从前与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业大,太师抽手不管,他们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们的依靠。”
叶亭宴道:“陛下说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
宋澜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义,小人取利,他为利益计,再蠢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朕虽然有意拿林家填了亏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司审后,那个流放出关的驯马人出了?汴都,纵马疾驰、一路北去,是你?——”
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
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
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
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
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
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
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
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
“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
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
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
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
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
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
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
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原是伪装么?
他瞠目结舌,叶亭宴却一边往内庭走去,一边悠然道:“我送彭渐和若水出关,若是不想叫宋澜知晓,他岂能察觉分毫?他以为是我做事不干净,可是错之?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彻底抹干净的事,但痕迹,是可以骗人的。”
他自顾地回了书房,剩裴郗愣在原地。
周楚吟见他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公子是故意的,现在想来,他派去送二人出京的人,怕也是提前择选好的,不遣更?缜密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日。”
“他刻意叫宋澜捏住把柄,举重?若轻,既造出自己好驾驭的假象,又?化解了叶氏身份的隐忧。今日之后,宋澜必定会更?加信重?他的。”
裴郗思索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可公子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此事,他告诉过先生么?”
周楚吟顿了一顿:“没有。”
他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长叹一句:“他谁也没有说?过,或许是觉得朋友也不堪信罢。”
裴郗以为他伤情:“先生——”
谁知周楚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反劝道:“错之?啊,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
翌日叶亭宴再次得赏,众人亦知了?他这与天子同乘的恩宠,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将这件事细细说与落薇,随后拱手告辞。
落薇抬起眼来,瞧见了他手心一道割裂的伤口。
身?后的朝兰为她打?着扇子,感叹道:“虽不知陛下同叶大人说?了?什么,但他下来时都站不稳了?,想来是遭了斥责罢?遭了斥责还能加官进爵,当真是好险,听?闻今日他再进宫时,众人比从前更敬他了。”
落薇“啧”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也难免。”
她窥着将要西沉的日色,忽地问:“这个时辰,他出宫了?吗?”
另一侧的张素无摇了摇头:“未曾。”
落薇便喃喃自语道:“那想来便?是今日了?……”
她起身?朝榻前走去,打?了?个哈欠道:“我且去眠上一眠,朝兰,你?今日夜里不必值守,叫素无来罢。”
*
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的诏狱。
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
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
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
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
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
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
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