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深时,资善堂园中的芭蕉郁郁葱葱,一片欲滴翠色,临近窗前的几扇,还隐约能见?淡淡的墨痕。
落薇换了揉蓝薄衫,手提食盒,蹦蹦跳跳地走在宋泠身前。
春巡时宋泠赠了她一把好剑,落薇十分高兴,缠着随行的燕少将军教她用剑。
好不容易学会了,想要回来舞给宋泠看,却不知道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宋泠足足三天没理?她,今日才纡尊降贵地先跑来找她说话,落薇亲手做了置于冰碗中的蔗浆樱桃,总算将人哄好了。
随后二人便想起宋澜来资善堂后还未去见过,于是?重制了一碗,一同来寻他。
宋澜已换了件干净的黑色襕衫,漏了一襟雪白?中衣的边儿,戴幞头?,因无内监服侍,便自己背了小小的书箱,正慢吞吞地往书堂走去。
落薇瞧见?他后,刚想扬声呼唤,便被宋泠拎着后颈拽了回去。
她有些不解地?顺着宋泠的目光转头?,却见?穿金着玉的五皇子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气冲冲地?挡在了宋澜身前。
宋澜拽着书箱的背带,小声唤:“五哥。”
话音未落,宋淇便飞起一脚,正正地踹在了他的胸口?位置,宋澜不防,痛呼一声后仰面跌倒。
书箱磕到阶上,内里的纸页散落了一地。
宋淇气急败坏地?喝道:“你放肆!竟敢……”
离得不算近,剩下半句没有听清楚。
落薇眼见宋澜被踹得连面色都有些白了,急忙地?想上去阻止,宋泠却半揽着她没有撒手,神?色微冷地继续听二人对话。
宋澜捂着胸口?,不知说了什么,于是?宋淇更怒,一手打翻了他刚刚捡起来的书箱:“你生辰不祥,母妃又是?兰薰苑幽禁的贱人,爹爹和二哥肯叫你来,已是?天恩浩**!你居然还这般不知轻重,蓄意……”
他说着便要再动手,宋泠顺手摸了腰间玄铁制成的宫令,借力甩了过去,正正砸中宋淇的手腕。
宋淇余怒未平又被勾起,一把接住那牌子后,龇牙咧嘴地转头怒斥:“谁敢——”
说了半句,他突然瞧见?了来人,于是?立刻改口?,有些心虚地?结巴道:“二、二哥。”
落薇上去扶起了宋澜,宋泠负手走近,冷声道:“欺侮幼弟,出言不逊,老师和先生们素日?的教诲,你忘得一干二净?”
宋淇垂着头嘟囔道:“兄长不知,是?这小子先……”
宋泠道:“你手足兄弟,当如何称呼?”
宋淇立刻改口:“是,二哥,臣弟知错了。”
他哭丧着脸朝落薇挤了挤眼,落薇冲他挑挑眉,以?示自己无能为力——她平时与诸皇子关系尚佳,五皇子虽性子跳脱些、顽劣些,总归不是?恶毒心肠,今日?这般行径,将她也吓了一跳。
宋泠叫宋淇致歉,宋淇却死?活不肯,僵持了半天,还是?宋澜先道:“无事,皇兄,是?我自己……做错了事。”
宋淇瞪了他一眼,宋泠见?调和不得,只得道:“你自去慎戒堂领罚罢。”
“是?。”
宋淇冲他行礼,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落薇无奈道:“阿淇平素并不如此,你们这是?怎么了?”
宋澜却不愿多言,只是?拍拍身上的尘土,朝二人端正地?行了个礼:“多谢皇兄和阿姐相护。”
宋泠事后得知,原来在宋澜来资善堂这三个月里,十分不受待见?,每每都是?独来独往,还常得宋淇捉弄。
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来进学听训,晨起暮归,守时地?给诸位先生问安,从来不曾抱怨。
宋泠见?他无人照顾,便在内侍省指了个资历老些的刘禧过去照料,刘禧为人持重,十分尽心。
自此之后,宋澜在资善堂内跟着宋泠来往,成为了与他关系最密切的皇子。
落薇给诸位皇子公主带宫外的新奇玩意儿时,总会多带给他一份,私下唤他出来,又殷殷叮嘱:“子澜若是有何难过之处,要告诉我们,有我和阿棠哥哥在,定然不让别人欺负你。”
宋澜不好意思白?拿她的礼物,但无旁的可送,只能以他在兰薰苑收集晒干的梅花相赠,他送了,又觉得有些拿不出手,躲在海棠树后不肯出来。
闻言才高兴地应了一声:“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
落薇仰着头去瞧那些梅树,忽地?落下一行泪来。
宋澜知晓她是?在怀恋宋泠,心下不悦,又不能开?口?,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轻轻将她揽进了怀中。
落薇靠在他的肩上,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薇薇不要伤心,我陪着你。”
于是落薇便知他如今应当是难受到了极处——不是?因旧事和她伤情,而是?明明身为凶手、却不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苦忍。
他从前就不叫“二哥”,总是?规规矩矩地?唤“皇兄”,现如今,他连一句“皇兄”都不肯在她面前说了。
她带着些报复快意,眼泪流得更凶,最后与他相拥,哀哀地道:“下次出宫时,还是?要去汀花台上的。”
宋澜搁在她肩上的手抓得她生痛,可她知晓这是?宋澜的怒火,只觉快意。
“好。”
离开?之际,落薇回头看了一眼荒芜零落的兰薰苑。
宋澜登基之后,他母妃从此处搬离,从此再也没有旁人住进去过。宋澜着人封了兰薰苑旁的宫门,只留了这片梅林和简单几个宫人,惫懒地?照料。
她伸手拭去眼尾的泪痕,心中唾了自己一句。
或许宋澜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眼泪也曾为他流过——为他纯白?的消逝,可那滴泪混在那些令他愤怒的怀恋之中,怎么分辨得出来。
躲在海棠树后的少年终归不再。
或识乾坤大,空负草木青。
*
那日?与宋澜在兰薰苑久坐之后,落薇刚回琼华殿,便听闻宋澜将叶亭宴召去了乾方殿后书房。
她与烟萝摆了棋盘弈棋,叫她猜这一步的用意。
烟萝便笑?道:“娘娘突然在政事堂诸臣面前叫陛下上太庙,他推辞不得,自然会疑心娘娘的用意,召心腹去,是?为了在宫里留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她“啧”了一声:“不过,应当也不只一双眼睛,小人倒是?好奇,叶大人虽是?文臣,却是?将门出身的,陛下再宠信些,会叫他进朱雀吗?”
“自然不会,”落薇一口?否定,落了手中的黑子,“他可比朱雀得用多了,科考一途,虽能擢拔寒门学子,可如今士子,有谁不是?考前便受各派拉拢、居于世家的?制举出身的清白?孤臣,万金难求,玉秋实之后,宋澜太需要这样由他一手扶上来的相才了。”
烟萝道:“那位常学士……”
落薇便摇头:“宋澜于制衡术最有心得,怎会将宝压在一人身上。况且,若无常照,单有叶三,恐怕暮春场护驾之事,他心中都要嘀咕,说起来,叶三终归还是不够了解宋澜,常照误打误撞,倒是帮了他的忙。”
烟萝一一听了,若有所思。
她与落薇将那盘棋下到末了,才轻声问:“娘娘在政事堂中的举措,是?否过于冒险了些?叶大人出现之前,娘娘没有这样心急,您便这样笃信他斗得下太师?”
落薇紧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笑?道:“时机到了,有些事情不得不行——斗不下,左不过再换一枚棋,我只担忧他除去太师的行动太快,让我来不及布置就要被迫与他正面对上,两相对?比,好像还是?后者更可怕些。”
*
三日?后,皇帝拟准出宫祈雨,刑部和典刑寺却因暮春场的刺杀案犹在争吵不休——叶亭宴和常照已然议定了两省、六部并殿前侍卫中所需追责的人,而林召与那驯马人中,究竟是谁行刺杀,仍旧难解。
刑部和典刑寺互相推诿,无人敢定论,于是公审的日子也是一推再推,最后宋澜听得烦了,便叫继续扣着,待他祈雨归来后再开公审。
他行此举,落薇心中便多少有数了些。
宋澜着叶常二人和朱雀主刑,还拖了这么久压着不松手,便是认准了林家在刺杀中并不无辜。
退一步讲,就算林召无辜,宋澜恐怕也想等自己祈雨归来后慢慢地收拾了林家——国库正急,先前落薇托张平竟在政事堂议事时刻意夸大些亏损,兼之叶亭宴对?于林家富可敌国的暗示,果然叫宋澜心动了。
林家倒台,不仅是剪除了玉秋实的左膀右臂,更会叫更多的人对?他隐约不满。
届时一粒火种,便可燎原。
而宋澜出宫跪太庙,匆匆几日?,看了叶亭宴的传信,却发现落薇并无任何异动。
这几日?,她除了每日?到乾方后殿与玉秋实等人议事外,连琼华殿都没有出过。
搁了叶亭宴的传信,他又看了常照和刘明忠的,得到的答复一般无二,似乎是?为了避嫌,落薇如今比平素出门还少,既没有会见?外臣,也没有借机行任何可疑之事。
叶亭宴和常照一人到琼华殿拜会一次,落薇留人说话,都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将人送了出来。
宋澜缓缓焚了手中的信,心中暗道,果然是他前些日子太过紧张的缘故。
落薇准了礼部,要他出宫祈雨,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他的名声着想。
十日?一晃而过,宋澜回宫时从街市中过,消瘦不少,虽江南仍未有落雨的消息,但众人皆赞天子年?少仁厚,是?明君之象。
于是?他更笃定,回宫后先去寻了落薇,与她一番痴缠,她也仍旧温柔体贴,叫他将提起的心一分一分地落了回去。
殿中燃了浓郁熏香,约摸接近早朝的时辰,宋澜被脚步声惊醒,落薇便披了薄纱去问,回来缓缓地道:“张平竟大人不好了。”
张平竟是?老臣,与苏舟渡还颇有几分交情,平素看着精神?矍铄,却不料已是?病入膏肓,强撑着罢了。
这番发作起来气势汹汹,才不得已叫人知晓的。
第二日落薇便出了宫,亲至张府探望。
令她意外的是?,张平竟居然留了叶亭宴在近前说话,听闻她来了,忽地?称精神?不佳,将叶亭宴一并赶了出来,叫他与落薇在前堂候着。
张平竟的病榻之外,是?一片昏昏的中庭,仆役们为避凤驾都已退下,落薇将自己带来的人也打发了,开?口?便问:“你与老大人是何时相识的?”
叶亭宴眨了眨眼睛道:“方才。”
不等她开?口?,他便继续:“一别十日?,没想到陛下不在宫中的日?子,臣倒比平时更难见娘娘了。”
落薇幽幽道:“叶大人不必忧虑,这回陛下寻你、寻朱雀、寻旁人盯着我,一无所获,下次便不会了。”
叶亭宴拱手作揖,一脸真诚:“娘娘这是欲盖弥彰之计,臣敬服。”
落薇懒得与他在口?舌上争,干脆忽略了他的话,径直问:“明日便是刑部公审,不论结果如何,封平侯被拉下水来总是?板上钉钉,只不过本宫有些好奇——陛下是?因封平侯的家财才动心,这刺杀一事总归得给个说法?,叶大人预备好说辞了吗?”
叶亭宴把玩着自己手指上的白玉扳指,闻言抬头?,朝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此事的说辞……”
他凑近了些,香片味道也逼近:“臣好像没有预备好,明日?若是?臣的计划出了纰漏,将自己也拖下水去了,娘娘可要……救臣一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