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有许多梅花,香气清幽,小?径尽头是一口砖石砌成的方井,落薇一路贪看梅花,走到井口近前才听见窸窸窣窣的人声:“谁?”
声音一滞,似乎被吓了一跳。
落薇走近了些,在那口井的背后瞧见了一个少年。
他蹲在井边,手中捧了一块咬了一口的点心?,嘴角还留着残渣,脸颊消瘦,愈发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圆睁。
少年身上穿了一件昂贵的印花茱萸锦袍,只是袖口破损抽丝,还杂着深浅不一的污渍,已?是陈旧不堪了。
况在这样?的冬日里,再昂贵的锦缎也不能御寒啊。
“你……”
落薇躬下身来,还没问出口,那少年便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噌”地一声跳了起?来,死死攥着手中的点心,后退了好几步。
远方适时地传来呼唤声:“六殿下……”
六殿下?
听了这个称谓,落薇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脑海中只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印象——高帝如今仅有六个皇子?,除却早早之藩的大王,二、三、四、五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她在资善堂皆见过。
只有最年幼的六皇子澜,还从未来过资善堂。
六皇子的母妃原是皇后侍婢,随皇后住在琼华侧殿,只是后来不知因何禁足兰薰苑,便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了。
皇帝不至,兰薰苑与?冷宫无异,宋澜母妃体弱,可不知为何,高帝并未为他寻找身份更高些的养母。
于是宋澜自小便居住此地,由内监和教养姑姑服侍。
瞧他如今的样?子?,似乎过得不太好,是照应的宫人不尽心吗?
呼唤声传来之后,落薇还在回想着这些旧事,对面的少年便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将手中的点心一口塞进了嘴里。
那点心?还剩了大半块,险些将他噎到,落薇见他捂着喉咙翻起?白眼,连忙抽了自己的绢子?,一手为他擦拭嘴角的碎末,另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六殿下,缓些吞咽。”
话音将落,一个膀大腰圆的教养姑姑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还没将面前的场景看囫囵,便开口训斥:“郎君让奴婢们好找!”
落薇听她言语之间?毫无尊敬,不免有些惊讶——皇城之内最是规矩森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放肆无礼的宫人。
“姑姑怎可这般呵斥六殿下?”
听见声音,那教养姑姑掐着腰抬起?头来,才看见一侧身着杏粉霞光厚锦袍的小姑娘。
虽然?年幼,但她面容姣好、穿戴讲究,说话时耳边的白玉坠子一晃一晃的,在暖冬的日头下映着白光。
那教养姑姑并不识得落薇是谁,但略扫一眼便知是皇城之内的贵人,忙换了一副笑脸:“贵人不知,六殿下顽劣,奴婢们只是担忧他受伤,才急急找来呵斥的,若有冲撞,还望贵人恕罪。”
落薇尚未回话,一侧的少年便扯住了她的袖口,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脏,又飞快地撤了手。
少年声如蚊讷:“姐姐,我没有顽劣,只是太饿了。”
教养姑姑拧着眉头,但碍于?落薇在此,不得不将口边的埋怨咽了下去:“午膳才过不久,郎君不宜再进食了。”
落薇侧头看了一眼,反而去捉了他的手,往来路走去:“无事,殿下跟我来罢。”
见二人要走,那教养姑姑唬了一跳,连忙跪挡在了落薇面前:“贵人不可!陛下圣谕,进资善堂之前,殿下是不许出兰薰苑的。”
“落薇!”
有人唤了一声,顺着那条逼仄的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落薇远远望去,见是舒康公主,便高兴地挥了挥手,略一踮脚,又看见宋泠也跟在宋瑶风身后。
这下那教养姑姑再无不识之理,连连磕头:“奴婢给二殿下和公主请安。”
宋瑶风团团跑近,她身上的红色披风镶了一圈雪狐狸毛,看起?来暖和极了:“你怎地到这里来了,亏得皇兄带我找到这里,要不我定然寻不见你。”
宋泠则一眼看见了落薇手中牵着的宋澜,他尚来不及与?落薇说一句,便忍不住蹙眉关切:“岁寒,六弟穿得太少了些。”
教养姑姑跪在地面上告罪,不敢抬起?头来,宋泠没有理她,脱了自己的墨狐大氅披在宋澜身上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起身罢。”
宋瑶风拽着落薇往一侧走了几步,跟她咬耳朵:“……你怎么撞见他了呀,你不知道,母妃不得宠就罢了,他出生时,司天?监特地上奏,称他生辰不祥,有孤克之嫌,还是离远些好。”
宋澜瑟缩着抓紧了宋泠的外袍,似乎听见了二人的话,红着眼睛朝她们看了一眼。
落薇心?下十分?不忍,小声反驳道:“天象之说虚无缥缈,他若只是离群也就罢了,可是你瞧他穿得这样?少,平素肯定过得不太如意。”
宋瑶风多瞅了一眼,也觉得有些可怜,踌躇道:“说得也是,六弟虽不祥,好歹是我们手足兄弟,爹爹只说叫他开蒙前不许出宫,这些下人怎么这样?欺负他?不过今日皇兄呵斥过,他们以后定然?不敢了。”
宋泠为宋澜系好了衣带,絮絮问了几句。
他比宋澜长四岁,却高了一个头,宋澜平素少见他,怯怯地不敢说话。
于?是宋泠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圆揪,认真?道:“你是皇子?,有人欺侮,便罚,罚不得,便唤我来……我回去也替你求一求爹爹,叫你早日来资善堂听学罢。”
宋澜抱着他的胳膊,又望向落薇,哽咽地说了一句:“多谢兄长,多谢姐姐。”
落薇和宋泠兄妹一起?离开兰薰苑,临行前还回头看了看那站在井口的少年,他眼巴巴地看着几人的背影,见她望来,还冲她挥了挥手。
宋泠在她身侧垂着头,十分愧疚地道:“爹爹不许,我从前竟忘了来瞧瞧六弟,若早知道他……唉,终归是我这个兄长不好,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他失了外袍,于?是落薇便贴近了些,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的手臂:“二哥哥别难过,以后我们好好照顾六弟,明日我就叫人给他送果子来。”
宋泠拍拍她的脑袋道:“薇薇也知道照顾人了。”
他每次这样?拍,总叫落薇觉得他在哄孩子?,于?是大怒:“我也是姐姐,当然?懂得照顾人!”
宋泠勉力从愧疚情绪中抽离,忍不住笑了起?来。
光秃秃的梅花枝条之间?,他仪态端方、温和儒雅,见她一脸不高兴,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少年手上只戴了一个白玉指环,拂过脸颊,触感温润。
小?姑娘气鼓鼓地从地面上捡了一捧未化的雪,来不及团成雪球,就朝他扔了过去,他佯作气恼,拾雪回击。雪粒在冬日的阳光之下朦胧四散,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也在微茫的雪光间?渐渐消逝了。
不过须臾,梅花枝干后变得空空如也,一片沉寂。
“阿姐?”
宋澜的声音再次将她从时刻萌生的幻境中拉了回来。
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落薇踉跄了一步,宋澜连忙扶稳了她,如同旧时宋泠的习惯动作一般,伸手半揽住了她的肩膀。
落薇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缓了许久才让自己勉力清醒过来。
宋澜在她耳边轻声询问道:“冷吗?”
落薇摇摇头,勉力露出个笑,回握住他的手:“不冷的,方才就是有些出神,想起那时……那时你年纪小?,还没有我高呢,蹲在井边吃一枚绿豆糕,险些噎到。”
宋澜眨了眨眼睛,想起?这些事,神色舒缓了一些:“是啊,我初见阿姐,便得了庇护,只觉得姐姐是神仙真?人、天?女临世,那日之后,阿姐还差人为我送了整整一食盒的果子。”
“那时候,除了在宫宴上,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精致漂亮的点心?呢,蜜煎局顶顶好的雕花蜜饯、香橼子?,鹿鸣饼、五香糕,他们连着为我送了三日吃食,第?三日有一道……”
“有一道蟹酿橙。”
“对,对,我长成之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的蟹酿橙,是膳房中的老师傅辞官了么?”
落薇平静地回答:“那是我与你皇兄一同做的。”
宋澜忽地沉默下来,半晌后才凄清一笑,仿佛在轻声自问:“是吗?”
他垂下眼来,看着落薇——如今他已长得比落薇还高了,来政事堂议事的冠冕未去,珠玉乱撞,是天?子?沉沉的威压:“阿姐为何要应了礼部,让我一人去太庙祈福?”
落薇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用人者罪人,为君者罪己,陛下节衣缩食、为国祈祷,本该是为君之道。朝中之事,陛下不必担心?,我和太师为陛下守着便是。”
宋澜眉心?微蹙,没有因她这话解惑。
落薇分明知晓他即将弱冠、有意?亲政,按照从前她的行事作风,此时应当劝他事必躬亲,不要放权给玉秋实才是。
可今日她突兀做主,要他离开皇城十日,给出的理由又含混不清,除了自作主张,难道是她要趁这十日……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么?
宋澜心?中一凛,思前想后,缓缓下定了决心。
不知是不是他疑心?过甚,总觉得落薇近日反常,不如借此机会,将朱雀卫和叶亭宴同留皇城盯着她。
若能探清她的目的,他心?中也更?有数些,若她并无贰心?,也好定定他的不安。
他还在心?中细细盘算,落薇却已将话题引到了别的事情上,她往前走了两步,随意?地在廊前坐下来,继续与?他叙旧情:“话说那日别后,不久便是除夕,我虽遣人送了吃食,却一连许久都躲懒没有进宫。随后先帝春巡,将我带了去,再次来时,便是夏日里,在资善堂中遇见子?澜了。”
宋澜顺着她的言语回想,没有说话,落薇瞥他一眼,见他眼睫微颤。
“是……阿姐和皇兄,又救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