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二女看向自己的嫂嫂,二人好似又回到闺中一壶热茶,三五糕点,几句忧心事时候。唯一不同的是那时二人年岁还轻,面上眼中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而不似如今,二人神情冷淡,眸中麻木。
柳家二女转头看向珊儿,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碎银子,慢慢眼露坚定。
“我如何没有挣脱这泥潭的心思?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挣脱。”
“这日子过得无趣,说苦又好似比旁人好上一点,说好,又比大多人都艰辛了些。嫂嫂,我每日都在挣脱、沉沦中犹疑。”
“我想着不该这样,可我又不知该怎样。”
“嫂嫂,你可能懂?”
“懂的,嫂嫂都懂。”
人并非不敢向前一步,而是不知这一步该往何处迈。她今日就是来给个方向的。
“我娘家最为疼我的长兄下放去了苏杭,我大嫂嫂亦同往。你可听过‘东北半城,万户机声’?”
“那里盛产纬锦,家家户户的女子皆可做活,你若有心,我可让兄长接你同三个孩儿去至苏杭,并安排你进一绣纺。”
“我……”
柳家二女本能便想要应承下来,可话出口的时候,她又惧了。
人离乡贱,带着几个孩儿一走他乡,还不知要面对什么。吃在何处,住在何处,若她进了绣纺,几个孩子谁人照看?
在此处,虽江子良纨绔**,但她终归有落脚之处。
且她娘家在此,再不济还可回娘家讨一口热粥,总比他乡安稳。
“我……”
她又想拒绝。
她怕得太多,畏惧的太多。
可她知道若轻易拒绝,嫂嫂必不会再次伸手帮她走出泥潭。
柳家二女局促地搓着手,她的手因常年浆洗变得粗糙,往日皙白纤弱的指尖日渐粗大。阴雨时候,还会一阵阵闷痛。那股子痛意不算剧烈,尚且能忍,只是莫名惹人心烦。
她的思绪飘了很远,也曾想过江子良,只是脑中画面被三个孩子和昨日瘫坐在泥水中哭求老天不公的自己渐渐取代。
柳二夫人何尝不懂她的为难?她想开口劝却又不知从何下口。
迈出第一步总是最不易的,可有的时候人总要自己推自己一把。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柳家二女盯着一旁捧着糕点小心翼翼吃着的女儿释然一笑。
“常言道父无德,妻受罪,子劳苦。”
“嫂嫂,我去。”
柳家二女神色逐渐坚定。
她其实不在意自己辛劳,但她不想让几个孩儿再走她的老路。
她不想几个孩子日后也过她如今正过着的日子,她不想让儿子日日见江子良逛窑子,上赌坊,更不想让女儿觉得日后的人生,仅此而已。
“嫂嫂,我去。”
柳家二女越发坚定,看着嫂嫂不住点头。
人若不自己挣出一条路来,单单靠着他人帮扶,总不能令人安心。娘家确实可以依靠,但也只是一时。若父母故去,谁又能管她多久?
“你定了心便好,我这便帮你安排。”
“嫂嫂,月中是母亲生辰,我想为母亲贺了生辰后再动身。”
她往日对母亲颇有怨言,可她心中清楚母亲待她是极好的。只是她往日满心悲苦愤懑不知该如何排解,只能寻个由头。
若不寻个人怪罪,她怕是要憋疯在这沉闷无助的日子里。
“你若答应,我今日便去同母亲说,若真离去,总得让母亲安心。”
柳二夫人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锭子放在桌上。
“并非怜悯,只是穷家富路,有银子压身你也安心。”
柳家二女点点头。
她如今有了新的盼望,日子也有了别样光彩,自是不会如往日那般因绝望而疯狂。
“这几日空闲你可准备准备,我先回去了。”
姑嫂二人对视一眼,一人眸中带着感激,一人眸中带着轻松,双方皆淡淡一笑,好似往日柳家院中树下乘凉模样。
对来日抱有期盼,日子便不是难熬的,怕就怕未来一片灰暗,一眼可以望穿。
可来日什么样子,不走到那天谁又能知晓呢?眼下看是灰蒙蒙的,说不得只往前走一步,便可看见别样风景。
柳二夫人眼露欣慰,不知为何自己心境也开阔许多。
晚间回了柳家,她去寻了杜丽娘。
自从与柳梦梅争吵过后,杜丽娘便好似失了魂一般,整日愣愣出神,儿媳进门时,她都不曾发觉。
“母亲可是身体不舒服?”
杜丽娘摇头,只觉浑身无力得厉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今儿来,是想同娘亲说说二妹妹。”
“你且说。”
杜丽娘知晓她终是忍不住要来问责自己,便半垂了眼皮做休息状。她这亲家如今正是儿子上峰,许多时候,便是儿媳言辞过了些,自己也得担待着。
虽下嫁到了柳家,但杜丽娘到底出身仕宦,那高高端起的架子总是有的,今儿见她又做这佛爷姿态,柳二夫人暗暗叹息:“今日我去寻了二妹妹。”
杜丽娘缓缓睁开眼。
“我去到二妹妹家中时候,她正蹲坐在大石上浆洗绣线,屋中房顶也坏了许久,瞧着乱遭的。”
杜丽娘闻言并不忧心,她昨日才给了孩子二十两银,修葺屋顶顶够用。
这念头虽一闪而逝,却让她更心疼起二女儿来。
本就疲乏的身子愈发沉重,也不知是否心上担子多压了身,压得人透不过气。
不见她说话,柳二夫人继续道:“我兄长要外放去苏杭一带,我嫂嫂亦会同去。我今儿去问过二妹妹,她是否愿意同往去那边寻个别样活法。”
听闻这话,杜丽娘瞪大了眼。
“你是见她常回家心中不顺,方将人远远打发出去?”
柳二夫人闻言心火突起。
知晓杜丽娘瞧她不上,可这话说得着实羞辱人。
让二妹妹去苏杭,虽不敢说半点私心没有,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对方日后可走出困境。她面色难看,正欲反驳却强迫自己住了口。
柳二夫人抬头望着杜丽娘,忽然想起今日在家中,母亲偷偷塞银子给自己的模样。
母亲怕兄嫂知晓对她不满,每次给她东西时都小心翼翼,万分谨慎。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骨肉,为人媳同为人女,又怎会相同?
她也有儿有女,自问来日只会尽可能待嫁入柳家的姑娘好,可那姑娘如何能越过她的女儿去?
但凡对他人生了一分体贴之心,她便不再那般气愤。
柳二夫人软了软声,低声道:“媳妇知母亲昨日给了二妹妹银子,媳妇不曾为此埋怨什么,至于母亲说得想打发二妹妹的话,我也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我今日去二妹妹家中正碰见有个妇人去那送银子,原是昨日江子良在外肆意踢打货郎,那二十两银钱都拿去赔了货郎。”
“二妹妹是个有韧劲儿的,便是往日没有,如今被这苦不丢的日子也磋磨出来了。”
“她去了苏杭,即便带着孩儿也不会过得差。”
“孩儿觉得这日子苦些累些都无碍,熬着熬着总能熬出头的,可怕就怕你艰难走着,腿上还绑个用尽吃奶力气拖后腿的。”
“这样可就累了,便是有力气多走几步,被人拉扯得心力散去,也就没了挣出去的欲望。”
“我是想着给二妹妹一个机会,若她自己想换条路走,咱们是不是……能不拖她的脚跟?”
杜丽娘抬起头,直直看向儿媳。
许久许久,她方喑哑着声音道:“她自己如何说的?”
“二妹妹同意的,不过二妹妹说要等母亲过完寿再启程,她心中惦念母亲,总要给您贺了寿方踏实。”
杜丽娘指尖微蜷,手忍不住缓缓抖了起来。
她自己吃过的苦,无论如何都不愿女儿尝试,可偏偏大女儿走了她的老路,二女儿又因她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
许多时候,杜丽娘都在心中描绘另一番景象。
若当年她不曾与柳梦梅梦中定情,若当年她不曾相思而亡,若当年她不曾展香魂夜下相约,若当年……
她总是忍不住想,若当年她不这样做,人生另一个走向会如何。
若她不曾与柳梦梅梦中定情,她或许会嫁一门当户对男子,过一生平淡却富贵体面的日子。也或许她仍旧嫁给柳梦梅,在他蟾宫折桂之后,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媒有聘,父亲不会耻于相认,母亲也不必为她大伤身体。父亲会将柳梦梅看做亲子,鼎力相助,而柳梦梅也不会记恨父亲,以至于让她终身为不能尽孝而愧疚。
若没有私奔苟合,大女儿或许也不会学着她的模样草草寻一男子献身,她便不会矫枉过正,拘着二女……
她从未想过,人生需如此谨慎,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因为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杜丽娘又觉头脑昏沉,她轻轻挺起身子,强迫自己将飘远了的心神收回。
“她若自己愿意,便让她去罢,我终不能将儿女做手中的提线傀儡,操纵一生。”
她之前不懂这道理。
傀儡一旦提起,这手中线便再放不下了。要么如她这般提心吊胆提一辈子,要么如江家主母那般,一日放手,傀儡粉身碎骨。
“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却是到如今才明白这道理。”
“她……”
“让她摔打摔打也好,让珊儿几个孩子也瞧瞧,人还可以过其他模样的日子。”
柳二夫人未想杜丽娘如此简单便应下,一时竟有些恍惚。
“我不可事事躬亲,且先前已帮她选错了人耽搁一生,如今还怎能再拦着呢?”
“我如何还能担得起再误她一回的责任?”
杜丽娘喃喃出声,语气中满是懊悔。
柳二夫人听见这话,心中突然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