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不曾想妻子会如此说,他本已做好给妻子赔不是的准备,如今话卡在唇舌间,却是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柳二夫人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低道:“我手中还有活计,你先歇下,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你也不必忧烦,我明日回娘家同娘亲要些。”
“这如何使得?”
柳二慌忙摆手:“怎能让母亲她老人家为这点子事操心?且……”
岳丈如今是他上峰,总不好让他觉得自己无能到连自家孩儿先生的润笔银子都出不起。
“你不必忧心,这银子我自有办法。”
“如此也好。”
柳二夫人淡淡应下,宽慰柳二几句,见他歇下后又重新将针线拿了起来,只是再没了做活的心思。
看着躺在榻上已然响起鼾声的柳二,她咬着唇暗自落泪。
今日这事,并非她不想吵,不想闹,而是实在没了吵闹的气力和心思。既白日话说尽了都不曾进他心半点,便说明这法子无用。
她也不能继续吵下去,总归日子还要过,坤儿先生的润笔银子也不会因她吵闹而凭空填补上。
擦了擦眼角泪水,她在心中反复安慰自己,柳二品性终归是好的,他还知心生愧疚,既心有愧疚她便可揪着这点子微薄情意劝慰自己。
这三界五行中,谁人不曾尝过日子里头的苦?
想脱离这苦海,唯有人自渡。
他人,是指望不成的。
可也不能真全不指望,若一味想着他的不好,这日子便真真难了。
柳二夫人捏着绣花针在发间蹭了蹭,又低下头自己做活去了。她今日已然发现,想要改变他人怕是比登天还难,有那功夫不若宽宽自己的心。
若再受不住,也唯有改变自己,毕竟有催着他人动一动的心思和力气自己早不知走多远了。
将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柳二夫人又做起了针线。
第二日一早,柳二醒来的时候只见桌上针线已收拾整齐,裁切得板板正正的布料放在一旁。他心头一软,忙回头去看还在熟睡的妻子。
柳二上前,低头为妻子整理了鬓边碎发。
“辛苦你了。”
柳二夫人悠悠转醒,淡笑着点了头。
往日她会为这一句辛苦自己找补出许多含义,今日却是听过便算不曾入心,只因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今日天晴,我决定去二妹妹那瞧瞧。”
她起身穿戴好衣裳发饰,轻轻丢下一句。
柳二有些为难,一来怕妻子为难妹妹,二来却又希望妻子可以出面解决这事,毕竟他也受此困扰许久。
柳二双唇开开合合,柳二夫人看透他的心思。
“你不愿做这恶人让母亲为难,却总得有人解决事情。”
不光如此,二妹妹的事要处理,坤儿先生润笔银子也需她寻办法。他的话出口却常有变数,他可寻诸多借口,她却不能让坤儿在先生面前失信。
可这润笔银子昨日他已说过会寻办法,若今日她直言,他多会恼羞成怒。
柳二夫人抿着唇,今日回家既不能让他知晓,又不能空着手归去,否则还不知嫂嫂弟媳要说些什么。扶着鬓钗的手微微一顿,这一瞬她竟是诡异地察觉到了二妹妹的难处。
柳二夫人轻轻叹息,眉心微蹙。
为柳二打点好上值事宜,又送了坤儿去学堂,她这才在库中挑了些拜礼拿回家中。
虽家中嫂嫂弟妹面有不善,她却没生出半点不耐。只因往日不曾体会过当中幽微情绪,今日却左右都生了三分体贴之意。
这般想着,在去二妹妹家中的时候她便多了三分相帮的真心。
柳二夫人提着手中拜礼,路过糕点铺子时又随手买了份还散着温热的点心。
“嫂嫂……”
柳二夫人进门时,柳家二女正在院中浆洗昨日从货郎那收来的东西。见自家嫂嫂进门,她不咸不淡张口招呼。她也不问嫂嫂为何而来,左右不过是为了昨日母亲给得银两,又亦或是想来绵里藏针地敲打几句。
她面色阴沉下来,继续低头小心搓洗沾染了泥浆的绣线。
“先别忙了,过来吃点心。”
柳二夫人进门,就见她的小姑子蹲坐在石头上费力搓洗。她瞧着不知为何,突然心间一酸。
其实她刚嫁入柳家的时候也曾很疼爱三个姑子。她入门时对方还未及笄,她与三个姑子的感情一度超越了家中姐妹。
可好似从几个姑子出嫁,这份感情便慢慢淡薄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变得相看两相厌。
“快来,热乎的。”
柳二夫人将手中其他东西放在院中,急匆匆进了屋。
屋中只有年岁还小的珊儿在,其余两个孩子同江子良都不知去了何处。
见嫂子招呼自己,柳家二女站起身把手放在身边擦了擦,混不吝地跟在嫂嫂身后。
“你今日做这一出于我无用,想说什么便说吧。”
她说完便坐了下来,眼神略显空洞。
柳二夫人抬眸细细打量眼前人,明明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妇人,如今看着却比她苍老许多。对方面颊微微下垂,眼角也耸着,配上黝黑粗糙的脸蛋,活像家中的粗使婆子。
而炕头上的珊儿却是衣衫干净,扎着的羊角髻一丝不苟,清清爽爽、粉粉嫩嫩。
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就想起初初嫁入柳家时,在新房门口给她端喜点的小姑娘。
柳二夫人鼻尖一酸,侧过脸去。
待缓了这份情绪,她方转过头将面前的点心油纸打开。
“其他的一会儿再说,咱姑嫂先吃些点心,这里头有四五种,都是你我爱吃的。”
香甜味儿瞬间扑鼻,坐在炕头上的珊儿伸起了脖子。柳家二女见状皱眉,略有局促。
也不知怎的,她过得不顺,便愈发不想让自己的孩儿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好似那些年她丢得脸,都要在孩儿身上找回一般。
那还热着的糕点不断散发出香甜气,珊儿有些坐不住,慢慢动了起来。柳家二女心酸,想起自己已许久不曾给孩子买过这些东西,便仔细擦干净了手,想要为珊儿拿来一块。
珊儿见了母亲动作,慢慢平稳下来,知晓母亲定会第一时间将糕点送到自己唇边。
正动作时,柳二夫人突然握住她的手。
“今儿你我先吃第一口。”
柳家二女有些错愕,她却道:“自从出嫁生子,咱就不曾再为自己活过一日,今儿我想任性一把,这第一口糕点你我先吃。”
“今儿,就在这屋里,你我不是孩儿娘亲,不是他人妻子,你我,就是你我。”
“如闺中一样,你和我。”
她说着,捡起一块白糖糕,缓缓送入口中。
糕点刚做出不久,虽走了一段路但如今还是香软的、甜的、弹牙的。她吃着吃着,眼中含泪:“你说家里也不是吃不得这玩意,可怎么就……”
“怎么就这么多年来,再难吃上一口热乎的呢?”
柳家二女呆愣愣的,她看见了嫂嫂眼中的水雾,一时说不出的憋闷,难过。
她转头看了看殷切望着自己的珊儿,又想起昨日瘫坐在泥浆中的自己,狠狠抿了抿唇后,这才颤巍巍伸手捏起一块糕点。
也不知是什么口味,但柳家二女吃着吃着忽而落泪。
柳二夫人见状道:“对自己好些。”
柳家二女含泪吃完口中点心,忙拿了一块递给炕上坐着的珊儿,姑嫂还不等说些什么话,外头便进来个嗓门粗大的妇人。
“可算找着你了。”
那妇人也不管屋中是否还有客,从袖口掏出一块银子咚一声放在桌上,瞧着有三四两模样。
“昨儿我男人回去说了,你家那天杀的东西踹了他便跑,害得我们一筐货遭了殃。”
“你昨儿赔了我男人二十两,说来是不够的。可我知你家日子艰难,爷儿们又是个靠不住的,便清算了本钱,倒找你这些。”
“昨日,便当我家男人倒霉,明儿个我让他多跑两趟,再去城中重新进货便成。”
这女子讲话颠三倒四没个头尾,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去,也不管坐在屋中突然变了面色的二人。
柳家二女既不想让嫂嫂知晓昨日母亲给了自己二十两银子,又不想让对方瞧见她的窘迫。又羞又气下,她憋不住脾气猛地站了起来,正想破口大骂时却被人轻轻拉住。
“她是好心,我今日来也是好心。”
她不曾说你往昔什么模样,什么脾气,因她自己也知晓再温柔似水的性子,日日磋磨也可百炼成钢。
“我往昔是对你归家打秋风不满,可今儿我也回了娘家。”
她抬起头,温声笑着道:“我嫂嫂弟媳今儿瞧我的神色……”
话语略顿,柳家二夫人抿了抿唇:“往日我那般看你,你心里很不舒服吧?我今日也不舒坦。”
“原来那滋味是这样的。”
一时也说不出是酸是苦,是呛还是憋闷。
“我今儿是来问你,眼下这日子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是想要一直这般下去,还是你有心想挣出条活路?”
她转头看了看珊儿,鼻酸道:“只要你自己有挣脱的心,我必拉你一把。”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将对方从这泥潭中拉起,就好像自己也能得以喘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