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窝心?”
“我为何不窝心?”
柳梦梅声音微扬:“我乃金科状元,天子门生,正正经经斯文人是也,初见杜宝却被捉拿下狱。”
“你父亲不念我真情待你,不念我一路艰辛寻亲报信,初初见便押我下狱威慑一通,不仅如此,还掌掴我的嘴……”
“我一介斯文,受此折辱,百世难忘。”
想起当日屈辱,柳梦梅眼露冤屈。
“当日我发下誓言,宁愿认十地阎君为岳丈,也不称你那嫌贫逐婿的势力爹为岳父。”
“当日父亲并非嫌贫,而是对我死而复生之事心存疑虑。”
“说什么心存疑虑,后我在金銮殿上为他做尽脸面,几次三番唤岳丈大人,又再三作揖,他又如何?”
“先是他面黑脸黑拒认我这女婿,后又说你乃花妖狐媚是精怪所变,这都罢了……”
柳梦梅双掌贴合对着东方虚空一举:“当日圣上以秦朝照胆镜为你照明真身,又下圣旨父子夫妻相认,他又说什么?”
“金殿之上,杜宝高声唤离异了柳梦梅方才认你。”
“可怜我寒窗苦读多年,艰难高中,初见帝王却是这般场景。他宁死不认我这乘龙快婿,抵死为我书一身污名,可怜我在圣上面前落下种种不堪印象,致使官路艰难,终生郁郁。”
他空有个一品平章老岳父,却不得半点帮扶,反在帝王面前兜头接了一身抹黑脏污。
他满身冤屈能向谁诉?
“都道你是明珠千金,可世人哪知供养一个‘千金’需多少花费?”
“我家底不丰,族中没落,虽高中状元但官途不顺,你却于年节之上大包小裹送回杜府。杜宝乃一品平章安富尊荣,如何需得我这个他瞧不上的寒儒填补?”
“什么叫填补?”
杜丽娘愤而起身。
“我父母子生迟暮,独我一女,我虽外嫁但也应承欢膝下,向高堂尽孝。年节年礼如何能少?你不认我父,还不让我为父尽孝不成?”
“我可不曾说过。”
柳梦梅侧身而立,不再直视杜丽娘。
“原来你记恨父亲这么多年……”
成婚多年,她时常在父亲面前调停翁婿关系,好话说尽。终一年中秋,她磨得父亲开口同意邀柳梦梅过府一叙。
父亲邀他回府便是有软化之意,苍天方知她那日心情。
得此喜讯归家,她开口邀请,柳梦梅一口答应。她心中感激,做小伏低哄他良久,好话说尽,极尽温柔之能。
哪知待到中秋,她早起梳洗忐忑备礼,却被柳梦梅告知突生急事需去衙府。
多年期盼落空,她为一个贤字只能将这酸苦混着血自顾吞下。
遥记那日她一人归家见到珍馐满桌和殷切相盼的母亲,母女二人相对泪流的场面。
父亲站在房中见她孤身一人,猛掀翻桌椅。
碎盘碎碗满地狼藉,青砖地面赤油咸腻。
父亲站在桌边大声细数她失贞失洁,无主无见,有伤风化。
至此,父亲生前再未多看她一眼。
闺中时候,她只觉父亲迂腐严苛,将她娇花一朵困于后宅,待到为人母她方知父母苦心。父亲盼她多晓诗书,他日嫁一书生不枉了谈吐,母亲常念叨生男勿喜女勿悲,来日看女做门楣。
父母不曾求她富贵,无非期盼一句知书识礼,父母光辉。她却为一梦中相见的男子相思成疾,慕色而亡……
杜丽娘抓着衣襟:“当年父亲邀你去府中共度中秋,你借口推脱,我归家却见你在房中自饮。所以那日官署并未有事,都是你搪塞之言可对?”
“是搪塞之言。”
杜丽娘皱眉:“既不想去为何答应?”
“不愿见你失落。”
“倒是我的错了。”
“夫人无错。”
杜宝亏他良多,他不耐见又如何?辨到阴司殿也无人能说他一个错字。
“你可知因此事父亲过世我都未能再见上他一面?”
柳梦梅道:“当日杜宝能说出离异了柳梦梅方认女,这般父亲不认不见又能怎的?”
“我乃家中独女,高堂掌上珍,心尖肉。我父母身将半百方生我一女,我自幼受二老庇护,娇养……”
“你还当娇养是对不成?”
再度听杜丽娘重复她那矜贵出身,柳梦梅难免厌烦。
“我知你自幼娇养而成,也正是如此你行事很是铺张。”
“我俸禄微薄,养不起许多人口,你执掌家宅却购入十数奴仆,以至家中吃紧多年。原本家中有春香郭驼,外加粗使二人便已足够,便是因你娇养多年,吃苦不得方如此浪费。”
“你这话当真丧尽天良。”
杜丽娘怒斥:“你高中状元已是官身,出行排场怎能如旧时一样?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若没个官爷排场,怎会受他人高看一眼?”
“我为你打点内外,不辞辛劳,未想过能得一句辛苦,但也不该得此歪曲。”
“何曾歪曲?”
“奴仆事小,你常要穿好吃好,也让人心焦。”
她自幼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日只知看书习字无甚功用。家中浆洗扫洒无一上手,皆需奴仆伺候。
“且不仅如此,你亦不知精打细算,未雨绸缪。”
族中没落,他自小饥寒,若不靠几株果树养活,还不知能挺过几个寒冬,是以他深知银钱难赚,自看重克勤克俭。
“当日我高中状元,上峰送来贺礼,当中有匹名贵缂丝。上好的料子值好多银钱,若变卖不知够府中花费几个年头。你却是转手便送回杜府,为做门面。”
“几十年了,一匹料子你记到如今?”
杜丽娘起身望着柳梦梅,咬得牙龈酸痛,心头滞涩。
那匹料子花色黯淡,虽比寻常布料贵重但并非价值连城,那时正值仲夏端午,她便将料子送与自己母亲。
“缂丝不好保存,那花色又深沉,我不好穿便送予母亲做件衫裙,也值得惦念数十年?”
“虽不好保存,亦可典当售卖,为何要送你母亲?杜府富贵,上百件缂丝杜夫人也穿得起,如何缺了这一件?且那料子价值几何?在当年说是掏空家里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