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提及一次她道他心存爱意,为她痴情感动,提得多了又如何瞧不出他的心思?
一遍遍重复她当年如何慕色而痴,如何思他成疾,不过都是他自抬身价,炫耀之态罢了。
年少为人妇时,她不敢细思细究,日日将那些偶然透露出的不适、刺痛,用各种自我臆想出的甜言包裹,哪怕日久天长透出让人不得不承认的腐烂恶臭,亦要加重药剂再三自我劝慰。
装作不知不懂,也不过是怕将那些个恶臭之态显于天光下后,她无法面对自我罢了。
“你二人推杯换盏之际,黄大人言辞下隐含的促狭嘲弄,你当真瞧不出半点?”
“你看得出却不曾为我出头,只一遍遍笑着附和。”
“一场酒宴你含笑重复拙荆慕色而痴,实乃小生罪过。眸中自得尽展在眉角眼梢,丝毫不曾维护我的体面。”
杜丽娘看着柳梦梅,紧握的双拳下是早已麻木、无法感到痛楚的指痕。
二人初见,她痴情慕色,只见他一表人才便觉此人品性优良,可在数千个日夜,他于她身边辗转反侧时,她方知晓皮囊骗人苦。
他高中状元,她道他文情过人,待到细细问过才知他那才学亦有大大的水分。无非赶得运道好,投机取了巧方有功名。
到今日,她才终敢承认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文豪才俊,不过一见色昏智的寒儒而已。
还记得当年郭驼曾说他年过二十不曾发迹,又嫌侍奉果树搬柴运水多有劳累,这方打定主意四处打秋风,而本该寒窗苦读之期,他却整日情思昏昏沉于女色。
怎奈她也是戏中人,年少时不曾将这些瞧得真切,待到一生碌碌而活,方知自己轻易许下了什么。
“黄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酒席之上的一二谈笑之言也被你记到如今,实不够大度。”
柳梦梅闻言辩驳。
事实而已,既都做了又有什么怕人听的?柳梦梅只觉杜丽娘今日胡搅蛮缠,好生怪诞。
“谈笑之言?”
杜丽娘抿唇,满心无力。
那日黄大人曾提及想为家中女眷寻一闺塾师,柳梦梅举荐她接下此任,却不想黄大人眼露讥诮再三笑说不合适。
柳梦梅闻言只哈哈一笑,不仅不曾为她辩解反还跟着附和。
“黄大人言谈间分明在说我德行有亏,难受重任,你为人夫婿怎能顺着他意,任由他人贬低我?”
“这……”
柳梦梅蹙眉道:“说贬低实是过了,且夫人多虑,黄大人并非觉得你德行有亏,应是觉着……”
“杜大人教女不严,与你不生干系。”
“呵。”
“教女不严。”
杜丽娘咬着牙:“当日金銮殿上你控诉我父亲有三罪责,其一便是太守纵女游春。往日我不敢细思当中深意,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你觉着我当日游春是错?”
“这确是错处……”
“你一方觉着我游春是错,一方又于梦中与我牡丹亭下共赴云雨,你为人倒是正直。”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那日南安府后花园梦中初相见,他提垂柳半枝邀她温存一晌,后他佳人得抱蟾宫折桂,便又打着正人君子名号,话她游春是错了?
“既是错,当日相见为何言行轻佻?”
“既是错,为何不曾开口劝诫,道一句未出阁的小姐游春不妥?”
“既是错,为何方一见面两句话过,便宽衣解带邀我云雨?”
“你认为我当日游春是错,便说明你心中觉着我二人无媒而合极不体面,所以你才会附和黄大人的讥讽与轻视。”
“没的事,夫人想左了。”
柳梦梅僵着唇角讪讪一笑。
他举止闪躲,虽未认下但面上神色正是此意,杜丽娘正愤恨着,却听柳家二子呐呐嘀咕:“虽母亲有痴情之名,但与陌生男子梦中苟合确实失礼。”
“我儿公正。”
柳家二子话音刚落,柳梦梅微微弯下的脊背又重新挺得笔直。
杜丽娘今日控诉实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被压着训斥一通,柳梦梅也生了三分火气:“女子闺中做做针指,观玩书史方是正道,当日太守纵女游春本就是错,如何说不得?”
他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不愿同妇人计较,哪想反助她火焰,鸡肚蝇头的小事扯起没完没了。
“你道是错,当日为何哄我托付……”
“这话说得好笑,何曾哄了?”
“夫人道为何当日言行轻佻……”
柳梦梅轻咳一声:“男儿本性风流,既女子相邀怎可辜负佳人?”
柳家二子微微点头。
他二人梦中相见,他瞧她颜色如花便上前答话,不过随口问了句,她便随了自己去到芍药栏边解带宽衣,如何到如今反成他轻佻下贱了?
“若我不从,你岂不要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他不曾说她难耐寂寞,思春慕色,她反倒指摘他轻狂佻薄?
话已到此,柳梦梅心中亦有好多不吐不快之事。
“既都说到这处来了,我亦有许多话说。”
清了清嗓子,柳梦梅道:“我原想把这些话带到坟里头,如今看来不说不成了。”
这些年杜丽娘至情之名响彻云霄,好似她如何真心如何坚贞一般。世人见他多有艳羡,却无人知他为此颇受困扰。
世人提及杜丽娘,无一不说她痴情,可提及他却多有微词。说他高攀说她下嫁,说他乃无聊腐儒。
可当日他为情婚走,为情违反法令掘棺挖坟,一身落魄去到临安不仅未受款待,反被杜宝刁打一通,这些苦楚他可未曾听人说过半句好言。
“世人都道你乃千金之躯,却忘了我本出身名门,虽逐代落魄但为人智慧聪明,三场得手又及第成名,怎沦至杜宝眼中,便成了甚个不是的东西?”
“天下人都觉得你下嫁柳家,哪知晓我娶得更是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