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屋顶,院子里有一大块草坪。他们家原先就有这么气派吗?真世一边回想,一边按下对讲门铃。很快,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来了!”
“你好,我是真世。”
“来啦?自己开门进来吧!”桃子说。
真世刚走进院门,玄关的大门就打开了。身穿套头衫的桃子迎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短裤的小男孩。真世不由得“哇”地叫了一声。
“你好呀!”
男孩警惕地躲到了桃子的身后。
“怎么啦?该怎么和客人打招呼啊?”
在桃子的催促下,男孩好像说了句什么。真世没听清,但还是回了一句“谢谢”。
桃子带真世去了起居室。起居室正对院子,光线明亮。真世上初中的时候,来这里玩过好几次,但现在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情形了。真世这么一说,桃子笑着回道:“那是当然。”
“这里三年前刚刚翻修过。父亲退休后,说要把房子改造得舒服一些,一下子就花了三分之一的退职金。花完他自己都慌了,说再这么下去,怕资金周转不开,又回以前就职的公司的子公司找了份工作。你说傻不傻啊!”
“你妈妈也还在工作吧?是每天都上班吗?”
“在隔壁镇上的养老院做临时工,每周工作三四天。对不起啊,按说今天我妈应该在家的,但她临时被叫走了。”
“没事的,不必介意。我也好久没来这里了,很高兴能再来。”
今天是真世主动联系桃子的,说有事想跟她见个面。桃子说见面没问题,只是今天她父亲出门打高尔夫球了,母亲也不在家,她想把儿子带上,但又担心在外面还要照看孩子,没办法和真世好好聊天。于是真世提议,不如就去桃子家里。桃子对此非常欢迎。
男孩名叫小贡,今年两岁了,长得很可爱,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他在起居室的一个角落里自己玩起了积木。
“真世,咖啡和茶你喜欢哪个?或者……”桃子做了个倒酒的动作,恶作剧般笑了笑,“干脆来点啤酒怎么样?反正还没到午饭时间。”
“好啊,我没问题。”
“那就来啤酒了啊!”
“真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带点东西来的,可是也想不出带什么比较好,买本地土特产也不合适。”
“别那么客气,这座小镇没几家像样的店,大家都知道的。”
桃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厨房,回来时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罐装啤酒和两个玻璃杯,还有一碟坚果。
两人各自往杯里倒了些啤酒,喝了一口。桃子笑道:“周六大白天喝啤酒,感觉真棒!”
“是啊。”
“对了,我先说一件事。原本明天的同学聚会打算举行津久见的追思会的,现在取消了。”
“是吗?为什么?”
“是津久见的母亲提出的。她说,她很感谢大家的心意,但这十几年里也有其他人去世了,只为她的儿子开追思会的话,她于心不安。”
“这样啊。她是不是想到了我父亲的事?”
“也许是吧。”桃子没有否认,“好了,你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真世放下玻璃杯,盯着朋友的脸。“我想问你三月六日的一些事,就是上周六。”
“上周六?”桃子的瞳孔微妙地收缩了一下。
“那天我父亲去东京,在东京王国酒店约了人见面。桃子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桃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做了个深呼吸,胸口上下起伏。“你是听警察说的吗?”
真世摇了摇头。“警察没告诉我,说是涉及隐私。不过我叔叔推测出来了。”
“你叔叔?”桃子很诧异。
“他是个怪人,但是脑子很灵。”真世想到两人在书房里的一段对话,说道。
当时,武史对此进行了十分严密的推理。
“先假设哥哥在东京见的人是X好了。因为是提前约好的,所以X之前打来的电话或哥哥打给X的电话,一定会在哥哥的手机或是固定电话里留下记录。考虑到哥哥做事一向谨慎,见面当天他一定会把对方的号码提前存到手机里。警察不可能错过这个信息,因此X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前田名单里。然而,那个名单上列的都是三月六日就在这个小镇上的人,没有谁需要哥哥特意去东京才能见到。这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警察已经掌握了X的身份,没必要把X再列入名单—比如X是被害人女儿的未婚夫。”
“健太?”真世大吃一惊,“你是说,父亲见的是健太?”
“为了这次秘密谈话特意跑到东京,说明他要见的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如果对方住在东京,首先让人想到的当然是他的独生女或女儿的未婚夫。之前我故意试探了一下健太,发现并不是他。上周六,他好像回老家栃木了。”
“是的,他回家后,还让我和他父母线上通了视频电话。”
“如果不是健太,那哥哥见的又是谁?为什么前田名单里找不到这个人?我想到了第二种可能性,那就是一个名字不一定只代表特定的某一个人。例如,在通话记录中,如果同时有‘神尾’这个姓和‘神尾真世’这个全名,名单上就没必要把两个都写上,只写‘神尾真世’就够了。如果出现其他姓神尾的人,侦查员也可以迅速做出反应。那好,同一个姓的两个人有可能是什么关系呢?父子、兄弟、亲戚,还是别的什么?别忘了,有一种可能,就是夫妻。如果这两个人是夫妻,而且都和哥哥有关系,答案就显而易见了,是池永夫妇。”武史得出结论。他重新翻开手中的“第三十七届毕业生毕业文集”,文集署名栏里有“池永良辅”这个名字。
“哥哥很久没见池永了,所以见面前,应该是想再确认一下他的相关信息,才把以前的文集抽出来看。可是放回书架时,他弄错了位置。”
武史又指了指书架上“第三十八届毕业生毕业文集”旁边的位置。真世想起,上次他们发现这两个文档的顺序颠倒了。
“父亲在东京见的人是良辅,对吧?”
面对真世的询问,桃子点了点头。“这事我没跟你讲,对不起。”
“我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吗?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没事的,我会好好说给你听。这些应该和案情没有关系,但老师一直到最后都在为我们操心。不过我有点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其实很不擅长说这些。”
“先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我,好吗?我听叔叔说,疫情之后,良辅的公司就不再外派常驻人员了……”
桃子眉间一颤,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外派确实是假的,他现在还住在横滨的公寓里。”
“你们分居了?”
“嗯,是的,原因很复杂。”
桃子的肩膀耷拉下来。她开始讲自己和良辅的事。
她和池永良辅是在同学婚礼上认识的。互相介绍时,他们得知彼此来自同一个小镇,还毕业于同一所初中,良辅比桃子高五届。
良辅平时很安静,但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一些颇有深意的话,流露出知性的一面。他同桃子说话时从不敷衍了事,话语中有满满的诚意,整洁得体的外形也很符合桃子的眼光。
没过多久,两人就开始交往,桃子也在交往过程中了解到良辅痛苦的成长经历。上小学时,他的父母因一起交通事故去世了,小学毕业前,他一直生活在儿童福利院里,后来才被镇上的亲戚收养。他独立自强、凡事都追求完美的性格,就是在那样的境遇中养成的。
两人交往半年后,良辅向桃子求婚。桃子没有拒绝,把良辅带回家和父母见了面,父母都表示同意。
“那么认真严谨的一个人,居然想和你这样粗枝大叶的女孩结婚!你可别总是大大咧咧的,惹他生气啊。”母亲快人快语,调侃桃子道。
两人在一起生活没多久,桃子就觉得母亲说得没错。自己做家务的时候,良辅经常对她指手画脚—开饭时间不规律、房间没有及时收拾,等等。虽然都是些小事,良辅也是半开玩笑的语气,但桃子觉得他心里一定是介意的。
那时候,桃子还在东京一家小旅行社工作,经常很晚回家,良辅对这一点很不满。他在一家大公司工作,桃子的公司根本比不了。在那家大公司,人人凭能力说话,只要有实力就能拿高工资。良辅本人正是这样。即使桃子没有收入,他们也不需要为生活发愁。但是桃子喜欢工作,当时的工作内容她也很满意,她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当专职主妇。
有一天,桃子下班后不得不参加一个应酬聚餐。她给良辅发了信息,说一个小时后就回家。很快,她收到了良辅简短的回复“好”。没想到,聚会氛围很好,桃子比原计划晚走了半小时左右。等她匆匆赶回家,她发现在家等候的良辅状态明显和平常不一样。桃子觉得情况不妙,马上向他道歉,但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
“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他说,语气冷淡,“守时是做人的基本准则吧?”
“对不起,我以为多待半小时也没关系的。”
“半小时?”良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开什么玩笑?如果你和别人约好要见面,但对方毫无缘由地迟到半小时,你也觉得无所谓吗?就算她嘿嘿傻笑着站到你面前,你也能原谅吗?”责问中,他的嗓门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严厉。看起来,他说出的话又进一步激怒了自己。
尽管桃子觉得回家迟一点和见面迟到是两码事,还是赶紧道歉:“以后我会注意的,真的对不起!”
“你总是这样!”
“啊?”
“嘴上说今后注意,但是压根儿不想改。打扫卫生也一样,一边说要考虑效率,一边又继续不讲究方法地浪费时间。因为你,我周末也不能好好过。还有,每次我们约好出门的钟点,你哪次准时过?你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拖延时间,计划都被你打乱多少次了!所以我才说,想要兼顾家务和工作是不可能的,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良辅的指责完全停不下来,仿佛要把心中积存已久的不满一吐为快。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桃子无法反驳。她只是没有料到,他已经积累了如此深厚的怨愤。她只能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忽然,良辅陷入了沉默。桃子以为他已经发泄完,便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不曾料想的场景—良辅竟然在哭。他低着头,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
“你回来晚了,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一下失去了理智,我不想对你说这些难听的话的。我一定是病了。”
有一瞬间,桃子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甚至让她怀疑刚才他是不是在演戏。
良辅不再说话,起身径直回了卧室。桃子愣在原地。虽然良辅道了歉,但他刚才说的肯定都是真心话,只是一直憋在心里而已。一想到这儿,桃子心中就充满了羞耻感和罪恶感。又过了一会儿,她走进卧室,看到良辅背对自己睡在床上,但她没有听到往常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两个人都有些尴尬,也没再提前一天的事。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慢慢恢复了以前的亲近,对彼此露出了笑容。但并不是一切都恢复了原样,至少桃子没有。良辅劈头盖脸对她的责备,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从那以后,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
总之,良辅是个完美主义者,做什么都要制定周密的计划,如果计划不能完成,他就会心烦意乱。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才在工作上取得了成功,有了现在的地位。但他希望不光在工作上这样,在家庭中也要如此,要求妻子做到尽善尽美。
桃子的心里总是有一丝不安—自己真的能适应这样一种生活吗?
就在这时,桃子发现自己怀孕了,良辅高兴得跳了起来。从那天起,即将诞生的新生命成了他们的中心话题。生男孩还是女孩好、名字怎么取……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双方都有意回避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桃子要不要继续工作。良辅没有说出口,但他显然希望桃子辞去工作,而桃子不想这样。
这个问题最终因为桃子会休产假而暂时搁置了。只是桃子一想到产假之后的事,心情就十分沉重。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么多。
也是从那会儿开始,良辅变得忙碌起来。公司启动了大型度假村开发计划,良辅被任命为项目负责人,不仅出差的次数增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良辅说,这个项目将决定自己的前途。说这话时,他的神情里有种孤注一掷的悲壮。
没过多久,桃子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取名为小贡。
家里多了一个小生命,新的生活开始了。桃子一直忙于照顾孩子。初次做母亲,很多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其他家务也渐渐忙不过来。再加上小贡夜里爱哭,她晚上总睡不好觉,白天也是昏昏沉沉。饭做晚了、东西忘收拾了的情形越来越多。
良辅什么都没说,不是因为理解了桃子的不易,而是自己工作压力太大,顾不上这些。他很宠爱小贡,但对其他事似乎都不关心了,节假日总是加班,回到家也继续工作。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夫妻俩已经力不从心,像一根拉到极限的橡皮筋,稍加用力就会崩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一场无人预料的灾难席卷了整个日本,不,是整个世界—疫情大爆发,改变了世间的一切。
公司推行远程办公,良辅不再需要去公司上班。他还要尽量减少外出,即使是工作日,也要整天待在家里。
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更麻烦的是,良辅负责的大型度假村开发项目中断了。该项目继续推进的一大前提是中国、韩国的入境游客不断增多。既然疫情让这些都指望不上,项目也就无法继续下去。
种种变化让良辅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总是很紧张,看起来非常焦躁,整天对着电脑自言自语,还不停地抖腿。他也开始对家里的大小事情指手画脚。
“饭菜准备得太慢”“东西放得太乱”“不要让我一遍遍地重复同样的话!”……起初,他只是小声、简短地提醒;但渐渐地,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说的话也越来越不留情面。桃子也知道,因为带孩子很累,她总给自己找借口,做家务开始偷工减料。这个习惯已经改不掉了。
桃子想,良辅恐怕又积攒了满肚子怨气。她明白自己必须努力做好家务,但因粗心造成的失误仍然存在。每当这时,她都胆战心惊,害怕良辅会再度怒火中烧。
除此之外,良辅工作时她也必须小心,以免发出噪音。有一次,良辅正在开视频会议,桃子打开吸尘器除尘,直接让良辅咆哮着从卧室冲了出来。从那以后,良辅开会时,她就尽量静静待着,如果小贡哭闹起来,她就抱到阳台去哄。
疫情依然在全球肆虐,在日本却似乎渐渐趋于平稳。各地限制都放宽了,人们的生活稍稍恢复了正常。
良辅也开始上班了,但还是以远程办公为主,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面色阴沉。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很显然,度假村的开发计划就要化为泡影,公司的视频会议上已经出现这样的声音了。
桃子那边也传来坏消息:她就职的旅行社倒闭了。在这之前,桃子还想着要去找托儿所,好在自己产假结束后安置小贡。她告诉良辅之后,良辅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句:“是吗?倒了就倒了吧。”
又过了几个月,疫情有几次不小的反复,每次人们都被迫减少外出,行动也受到限制。一些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也有不少人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桃子正是后者。出门,她要处处小心防疫;待在家中,她又要担心惹良辅不快。结婚时,她根本没想到会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一天,良辅正在开视频会议,小贡突然哭了起来。当时正值一月,外面下着雨,天气非常冷,桃子不知道该不该像往常一样带小贡去阳台。她想了各种办法哄他,但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桃子也想过抱他到厕所或浴室里待一会儿,但这两处空间都离卧室很近,声音可能会更大。
小贡一直在大声哭闹,桃子情急之下用手去捂他的嘴,心里想着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去阳台算了,这么想着,她把小贡放到沙发上,打算给他穿上外套,却发现小贡竟然浑身发软。她一下子慌了神,一边摇晃着小贡的身体,一边大声喊他的名字。小贡睁开了眼睛,又开始大哭起来。看来刚才是缺氧暂时晕过去了。
良辅从房间冲了出来。“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刚才捂住了小贡的嘴,他就不动了……”
“捂嘴?看你干的蠢事!”
“我怕打扰你开会,可他哭个不停……”
“那还有别的办法吧?你动动脑子啊!就你这样,还配当母亲吗?”
良辅这句话一下子刺中了她的心,她瞪着丈夫。
“你想干什么?”良辅问。
桃子猛吸一口气,说:“我怎么没动脑子,我想了很多办法,为小贡着想,为你着想。可你在干什么?工作不顺利就拿我乱撒气!”
“我乱撒气?”
“难道不是吗?度假村的项目取消了又怎么样?你也没有被开除吧?我可是连公司都倒闭了。你也太娇气了吧?”
下一秒,桃子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左脸颊发烫、发麻—她知道自己挨打了。
良辅重重地踩着地板回了卧室。
桃子愣在那里,好久都无法动弹。等她回过神来,看到小贡就在身旁,竟然在笑。这多讽刺啊!但那笑脸又给了桃子莫大的安慰,她轻轻地搂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头上。
到了傍晚,桃子也没心思做饭,只是一直躺在沙发上。良辅出了卧室,说了句“我和同事去外面吃饭”,看也不看桃子一眼,走出了家门。
过了一会儿,桃子给娘家打了个电话。她问母亲:“我现在回家,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这么着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今天起良辅要出差,时间还挺久,就我和小贡两人在家,怪冷清的。老家那边疫情的情况也相对好一点。”
母亲没有多心,她知道良辅经常出差。“那你们路上小心!”
桃子立即着手收拾行李。走之前,她在饭桌上留了张字条,写着“我回老家了”。
回到小镇,父母笑容满面地迎接了桃子。看到许久不见的外孙,老两口非常高兴。
桃子是在深夜一点左右收到良辅短信的。他问:“能给你打电话吗?”桃子回复可以,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良辅问道。
“我觉得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一段时间是多久?”
“说不清楚,我还不确定。”
“这样吗?”良辅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跟爸妈是怎么说的?”
桃子重复了一遍她跟母亲说过的话。
“这样啊。”良辅听起来像松了一口气。“那好,我也跟我家那边这么说。就说去关西出差了吧,具体的你就说不知道。”
“好的。”听着他的话,桃子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良辅看到饭桌上的字条,首先担心的是桃子会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她的父母。如果桃子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就很可能传到良辅亲戚的耳朵里。对他来说,这才是无论如何都要避免的。长大成人、组建家庭,他一直以为这是对养育他的亲戚最好的回报。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没有做好。
“我说,”良辅问,“你没有想过要离婚吧?”
桃子长叹一口气。怎么会没有想过?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但她没有这么说,只是答了一句“不知道”,接着说:“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这样啊……”良辅喃喃道。
两人的分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桃子待在老家,仿佛得到了解脱,心情也舒畅起来。小贡有她的父母一起疼着,她帮母亲做做家务,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的身体越来越好,偶尔照照镜子,甚至觉得皮肤也变好了许多,整个人都年轻了。
良辅偶尔会发来短信,但桃子尽量不去看。她怕自己看到良辅的道歉后,很可能就这么原谅他。她也知道,即使她现在立即回家,问题也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决,一切只会重蹈覆辙。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桃子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了杯中。
“原来是这样。结婚过日子果然不容易。”
“对不起,我好像打破了你的憧憬。不过我觉得,你和健太应该没问题的。”
真世盯着桃子的圆脸蛋。“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吗?”
桃子歪头想了想,又哈哈笑了起来。“好像没有。”
“对吧。”
“我当初也以为自己一定会幸福的,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不过神尾老师也对我说过,夫妻之间有这样的争吵也很正常。”
“你跟我父亲说过你们分居的事?”
“一开始我不打算说的,只想把同学聚会的安排告诉他。不过老师问了我很多良辅的事,我觉得一直撒谎太难受了,就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他。我也知道,神尾老师对良辅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良辅确实说过我父亲给了他很多关照。”
“嗯,他说老师是自己的恩人。后来我听他讲了那些事,也是这么觉得的。”
“是什么事呢?方便的话,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当然可以。你要是不知道这些,我再讲后面的事,你可能就更不好理解了。”桃子又接着讲起了池永良辅的往事。
初中时的良辅是从外地来的转校生,人生地不熟。其他同学几乎都是从当地的小学一路读到初中的,良辅谁也不认识,非常孤单。同学们大概觉得他是从大城市来的怪家伙,没人愿意找他玩。良辅自己也说:“连被人欺负的待遇都享受不到。”每每忆起那段时期,他常说当时的自己仿佛是个无人搭理的透明人。
渐渐地,良辅觉得上学很痛苦,经常旷课。暑假结束后,他干脆完全不去上学了。亲戚家的叔叔阿姨也不好说什么,应该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这时候,班主任神尾老师上门家访。他问良辅每天是如何度过的,问完后没有立刻采取什么行动,只是把学校布置的作业交给他,说了句“保重身体”而已。
但自打那天之后,神尾老师几乎每天都来。他问起良辅儿时的回忆,还有他已故父母的事。一开始良辅很抵触这样的见面,但渐渐地,他对神尾老师敞开了心扉。有一天,神尾老师对良辅说“我们去外面看看”,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良辅走进书房,发现有一个很大的书架。神尾老师对他说,不管什么书,都可以随便读。“上课时间你到这里来,下课时间再回家就是。把这里当成你的学校。没事的,这里还提供配餐服务哦。”神尾老师说道。
良辅起初不太乐意,但他整天闷在家里,也是和亲戚大眼瞪小眼,更不自在。所以第二天起,良辅就去了神尾老师家,神尾老师的妻子和母亲热情地接待了他。
良辅走进书房时,看到桌上有一本《奔跑吧!梅勒斯》。他本来对读书不是那么感兴趣,但因为无聊,他决定还是读一读。没想到,书里的故事十分吸引人,他很快就读完了。他一边想着接下来要读什么,一边浏览书架,注意到了《福尔摩斯探案全集》。他想起小学时,有人说过这套书很有趣,就抽了出来。
到了中午,有人为他准备好饭菜,这就是神尾老师所说的“配餐服务”了。
从那天起,除了周末,他几乎每天都去神尾老师家。读书很有趣,读着书,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后,一天下午,门口传来热闹的说笑声—神尾老师带了班上的五个学生回家。同学们看到良辅,惊讶不已。神尾老师对大家说:“池永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你们对书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他。”
良辅很疑惑,他从来没听老师这样说过。
同学们也同样费解。过了一会儿,一个女生走过来问他:“哪本书好看?”良辅问了问她的喜好,然后推荐了《兔之眼》。因为她说自己喜欢读校园故事。
神尾老师是以上课外阅读课的名义把学生带回家的。突然叫上全班同学一道来,不太现实,他便分批次,每次带上几个人。
有过几次这样的接触后,神尾老师问良辅:“怎么样,去不去上学啊?”问的时机恰到好处,良辅正希望有人能推自己一把。第二天,他重新迈进了校门。那时,十二月马上就要到来。
良辅再也没有逃过学,和大家一样,平稳地度过了初中生活。他也遇到过烦恼和挫折,但多亏了神尾老师,他每次都能克服困难。神尾老师总是守护着良辅,防止他走上歧途。
“良辅常对我说,没有神尾老师就没有今天的自己,老师是他最大的恩人。初中毕业后,他也和老师保持着书信往来。为了更加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恩之心,他不发邮件,每次都寄手写信。”
真世记忆中的迷雾一下子散开了。“你说的这些,我有印象。”她说,“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在我家起居室读书。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应该就是良辅。”
“应该是了。”
真世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场景。“你还记得葬礼上,我父亲的棺材里放了一本书吗?那本书就是《奔跑吧!梅勒斯》。”
“我是看到里面有本书,但没留意,原来是那本书啊。”
“守灵夜的时候,桃子和良辅不是也上香了吗?我记得良辅往棺材里看了一眼之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现在想来,良辅一定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是吗……”
“听了你刚才说的,我才知道父亲对良辅来说有多重要。你把分居的事跟父亲讲了以后,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嗯,我刚才也说了,老师对我说,夫妻之间,这种程度的争吵很正常,过日子就是这样,不断重复一些事。尤其是在疫情这种特殊时期,争吵在所难免。老师还问我,是否打算和良辅离婚。”
“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说,与其问我想不想,不如说是离婚对双方都更好,但我还不了解良辅的想法,现在也没法决定。老师听了之后就说,如果我不介意,他可以去见见良辅,问问他的真实想法。”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你就拜托我父亲去见良辅了。”
“我有点犹豫,但也找不到其他解决办法,就同意了。”
桃子说,上周五英一给她打来电话,说周六就去见良辅。他还说,良辅因为工作原因留在了东京,他们打算在东京站附近的酒店大堂见面。
“周六那天,我很好奇两人会谈些什么,也没心思做其他事。可是一直到晚上,老师都没有联系我,周日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过主动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又怕也许是他和良辅谈得不好,所以才不好意思联系我。这么一想,我便没有勇气打过去了。后来我就想起了你。”
“想起我?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我?”
“我想,说不定老师去东京时顺便见了你,也会说起我们的事。”
“原来如此。”真世串起了很多事,“所以那天晚上,你才会给我打来电话,同学聚会其实只是个借口?”
“是这样的,对不起!”
“不用道歉的。不过你知道我没和父亲见面,就没问这件事了。”
“没错。就这样到了周一,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原口跟我联系,说神尾老师死在了自己家中,好像是被谋杀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最先想到的是,良辅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然后呢?”
“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神尾老师去世了。他马上就给我回了电话。”
“他说什么了?”
“他非常震惊,完全不敢相信。他还说,周六他和老师见面聊天时一切都很正常,老师说了句‘下次再见’就回去了。我觉得他没有撒谎。”
“你问过他和我父亲谈了些什么吗?”
“没问。怎么说呢,我当时觉得不适合问这个问题。”
真世点了点头,桃子说得有道理。
“对不起,之前一直瞒着你。”桃子再次道歉,“我也想说来着,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怪不得守灵夜那天,事情一结束良辅就走了。我还纳闷,怎么连自己儿子都不见一下?”
“是啊。”桃子回答,“那天晚上我们就是一对假面夫妻。”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真是不容易。”
“还不能说发生了,是正在发生。”
“今后怎么打算?继续分居吗?”
“还说不好,我再考虑考虑。”
“是吗?其实我叔叔想和良辅谈一谈。”
“你叔叔?”桃子有些不安。
“你别担心,他不是要参与你们的事,他对这种事也不感兴趣。只是想了解一些跟案件相关的情况。”
“可是,我想良辅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他明白。但还是想联系一下良辅,和他聊几句,可以吗?”
“要是这样的话,倒也没问题……”桃子的眼神始终有些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