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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来,老院工像一个噩梦一样,存在于三十一区。
三十一区的孩子在从小开始,就接受了这样的恐吓:你再哭?再哭让老院工把你捉去。生活在北方的孩子,也听过类似于这样的威胁,不过原话是“再哭让狼巴子把你叼走。”父母亲当然不会让孩子给狼巴子叼走,同样,父母亲也绝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接近老院工。就像北方的孩子听到狼巴子就不敢哭了一样,三十一区的孩子听到了老院工的名字,就会吓得不敢吱声,将头蒙在被子里,大气都不敢出。
三十一区上年纪的人,会在某个阴雨绵绵地黄昏,坐在门洞口,望着屋檐上挂着的珠串一样的雨水,他们眼里飘浮的回忆如同阴雨天一样压抑,这时他们会回忆起老院工的若干往事:
在记忆中,老院工牵着一匹像牛一样高大的黑狗在楚州人的惊恐里穿行,老院工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是楚州城最大的旺族马家的守门人的儿子。少年老院工当时的工作,就是帮助马家养狗。老院工的恶名和马家的恶狗一样,在当时的楚州城声名远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马家像腐朽的老树一样飘尽最后一片叶子,然后在三十一区轰然倒下,老院工也就像一只收起了爪子的恶犬,开始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老院工的洗耳恭听洗心革面,让他逃过一劫,像一株生在阴沟里的小草一样,力图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
后来的时光,当老院工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三十一区街上来来往往的小孩时,他也会回忆起曾经有过的风光无限,然而这一切都已是旧梦如烟,老院工发现他抓不住一丝昔日风光的影子,所有的回忆都像沙一样从指缝里漏走,他抓到的只是一个特务的恶名:
当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子的,楚州城下了一道命令,每一个区都要挖出一名特务。三十一区也有一个名额。可是三十一区的人都没有见过特务,也不知道特务长得什么样子,他们也无法从众人里选出一个特务。按照从电影里面得来的经验,特务的人缘都很好,对老人孩子都好。特务都有过一些与众不同的过去,他们总是渴望抹去过去。老院工给马家养过狗,这就具备了成为一个特务的基础,另外,一个曾经很凶恶的人,后来忽然变得见了谁都打招呼,甚至于连小孩子也拉拢,老院工的行为符合三十一区人关于一个特务的想象,于是老院工作为三十一区的特务走到了台前。
老院工这个狡猾的特务终于被挖了出来,他的精心伪装逃不过三十一区人民的火眼金睛。
后来,当三十一区的人们在阴雨天回忆起这些往事时,会对三十一区的孩子们这样说。于是他们的眼里露出了三十一区人少有的自豪与满足。
老院工被戴上高高的帽子在三十一区游街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大群人。他们将一切可以抓到手的脏东西扔在了老院工的头上。老院工的脸色在那一刻变成了死灰色,像一团臭不可闻的狗屎。老院工在楚州监狱里遇到了另外一个女特务。这个女特务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女特务是一个戏子。从前马家兴旺的时候,家里经常唱堂会。那个女戏子就是当时楚州城最走红的戏班子里的当红花旦。当年还年少的老院工,虽说和戏子并没有说过话,可是他知道戏子,他少年的梦里曾无数次出现过戏子,有戏子出现的梦里,那一种战栗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但又充满了渴望。当时的老院工做梦也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真的拥抱着戏子睡在了一个被窝里。
后来,老院工坐在电影院门前的阴影里,他的眼里飘动着疯狂的阴郁: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老院工的回忆因此再一次蒙上了不平的影子。戏子丢下了两个女儿,不知所终。
老院工在戏子离开之后,变得郁郁寡欢,他整天像一条阴郁的蛇一样,伏在三十一区的阴影里,他的内心流动着冰凉的血和阴毒的汁液。这时他成了电影院的院工。他变得很少说话。他的两个女儿,成了他心情不好时的出气筒。那时的三十一区,经常会飘**着他的两个女儿的哭声。他的两个女儿,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他开始变得爱喝酒,没有钱打酒了,他就开始打骂他的两个女儿。这时他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已长到了十二岁,小女儿已八岁,老院工让两个女儿从学校回了家。她们俩在老院工的命令下,在夜晚摸进别人的家,开始了偷盗生涯。
从此,人们很少能看到老院工的女儿,只有在一些阴雨绵绵的下午,老院工有时偶尔会带着两个女儿走出家门。他的两个女儿各顶着一顶模样古怪的斗篷,跟在老院工的身后,人们看不见她俩的表情,只看得见两团阴云随着老院工在飘动。她们两个一声不吭,像两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两个原本鲜活的生命,在三十一区凋谢,像大雨过后,吃饱了水而从树上落下的泡桐花,散发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两个女儿跟着老院工走过三十一区的小巷时,身后总会跟随着一些神情各异的眼睛。
老院工的大女儿十六岁的那一年,三十一区来了一个灰衣女人,这个女人操一口外地口音,本地人没有几个能听得懂她的话。灰衣女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三十一区的,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也没有人知道。灰衣女人像一只飞鸟的影子划过三十一区。
卫五婆子的孙子,那个聪明活泼人见人爱的孩子,于是莫明的失踪。卫五婆子的孙子丢失之后,他的儿子小古曾经怀疑过儿子的失踪与灰衣女人有关,而灰衣女人曾经进入过老院工的家。可是小古拿不出证据。他想要到老院工的家中去调查,卫五婆子对儿子的想法大为光火,可是小古一定要去调查,小古说,他儿子的失踪一定与这个老特务有关。
卫五婆子说:要不我去摸一下底。
这样也行,小古说。如果是这个老东西,我不会放过他的。
卫五婆子在夜色的掩映下进入了老院工的家。她和老院工如何交谈不得而知。卫五婆子回来之后告诉她的儿子小古,小古错怪了老院工,因为老院工的大女儿也失踪了。
几个月之后,灰衣女人的影子再一次像一只硕大的飞鸟一样划过三十一区,她的出现并未引起三十一区人足够的重视。这一次,老院工的小女儿也失踪了。阴雨的天气,三十一区的人再也看不到老院工和他的女儿们戴着古怪的斗篷漂浮在三十一区。老院工天天带着一身的酒气坐在电影院的门口,他也暂时告别了四处赊酒的日子。这时的电影院,每天上映的只是一部相同的无声电影。老院工在不醉酒的时候,开始手持一朵雪白的棉花糖,游走在三十一区的小街上。
三十一区的人从老院工的棉花糖里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
不要吃老院工的棉花糖。大人们反复这样交代他们的孩子们。
为什么?孩子们总会这样反问。
大人们于是不厌其烦地开始对他们的下一代讲述老院工的历史。在大人们的描述中,老院工渐渐由一个特务演变为一个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