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我们是被人袭击了。我开始叫刘小手的名字,我又叫西狗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答应我。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看见在白色的公**上倒着两个黑影,我摸了过去,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我知道,这是刘小手的手,我摇着刘小手,我说小手小手,你醒醒呀刘小手。可是刘小手身体冰凉,一声不吭。我又去摇另一个黑影,我喊西狗的名字,我说西狗西狗你醒醒呀。西狗的身上还有温度,他终于在我的推摇与疯狂的哭喊声中醒了过来。西狗说头好痛。西狗想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下,捂着头又坐了下来。我说,西狗,我们怎么办呀,刘小手他,好像不行了。
西狗顾不了头痛,过去抱起刘小手,我们疯狂地叫着刘小手的名字,然而刘小手已听不见我们的叫声了。
刘小手再也没有醒来。
没过几天,四大杀手就落网了。
四大杀手落网之后我才知道,去年我们在刘小手的理发店门口强迫理发的那个骑车男人,就是四大杀手的老大刘光军。西狗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又痛哭了一场。西狗说是他害死了刘小手。西狗和我一起去给刘小手烧火纸。寒风中,燃烧过后的火纸化成了一片片黑蝶,在风中飞舞。我和西狗一张一张地把火纸扔在火堆里。我们烧完了火纸。西狗突然从腰里摸出一把菜刀,他举起菜刀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西狗把他的拇指埋在了刘小手的坟头,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西狗以一根断指为我们的青春作祭。然后他就出门打工了。
第二年的春天,我也终于离开了烟村。
新的一年很快就到了。新年时我没有回家,本来是想去布吉探望二姐的,可是一直却又联系不上。这时大哥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唱歌。这是我出门打工以来第一次和亲人一起过春节。大哥在酒店里包了一桌年饭。阿标也在。吃完饭,大哥又提出唱歌,于是我第一次走进酒店的KTV包房,我们唱着歌,喝着酒。就是在那一天,我见到了小芹。大哥对我说,这是你未来的嫂子小芹。说实话,对那个叫小芹的女子,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她的妆化得太浓,显得有点妖冶,那不是我喜欢的女人类型。阿标也不喜欢小芹。阿标私下对我说,这个小芹其实看中的是咱大哥的钱。小芹也是搞传销的,她现在还是在最下层,但是她发展了一个她自认为不错的上线,那就是我的大哥。她认为抓住了我大哥,就抓住了她的幸福。而我知道,大哥喜欢小芹,其实是把她当成我曾经的大嫂张水芹了,那个当初他并不是出自自愿娶下的女人,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大哥对她的爱,是一日日地深了,水芹,小芹。我不知道那个叫小芹的女孩子,是否明白她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影子。
大哥和小芹喝着酒,搂着小芹唱着《迟来的爱》。大哥把脸和小芹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把一嘴的酒气喷涂在小芹的脖子里。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伤感。我知道,我的大哥真的变了。我过去那个贫穷但是朴素的大哥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不知道是该为大哥高兴还是为他伤悲。大哥喝了不少的酒,他摇摇晃晃走出酒店,像是走在云里一样,走下酒店高高的台阶时,大哥就倒在了小芹的身上。小芹一把没有扶住大哥,大哥就软在了地上,吐了个天昏地暗。我打了一辆的士,我说大哥我送你回去,大哥将我的手打开,说不用你管我,我不用你管。阿标上去扶起了大哥,把大哥强行架进了车里。阿标说,大哥喝多了,我不放心,我送大哥回家。阿标让我先回了厂里。阿标说这些时,完全是把大哥当成了他的大哥,他忘了,大哥也是我的大哥。
回到厂里时,保安对我说,林小姐找你。于是我进了写字楼,写字楼里的同事们已下了班。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林小姐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我敲响了林小姐办公室的门。林小姐在等我。她让我关好了门,然后起身去倒了一些红酒。看得出,在我来到之前,她已喝过了不少的酒了,房子里弥漫着烟雾。她抽了不少的烟。
林小姐说,来,陪姐喝一杯。
我刚喝了不少的酒。可是我看得出林小姐的伤心与失落,于是我也就陪林小姐喝了一杯酒。林小姐又去倒酒,我劝林小姐,我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吧,不要闷在心里。酒还是少喝一点,喝多了伤身体。林小姐说,伤身体就伤身体,反正我这身体也没有人会关心,会珍惜。
我知道林小姐一定是受了什么打击。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安慰她。在这个大年的夜晚,林小姐孤独地坐在冷清的办公室里。我突然觉得林小姐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她很可怜。她和我一样,也是打工者。只是我们的地位相差悬殊实在太大了。我还没有学会和她平等的谈话。林小姐看来并没有想对我吐露出心事的想法,或者说她曾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她从我的言行中看出了我们两人的距离,她可能觉得我还没有到能和她分享秘密的程度,她最终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和我不停地喝酒。我们喝酒喝到了零点,外面响起了震耳的鞭炮声。林小姐说,新的一年又到了。我也说,新的一年到了。我劝林小姐早点去休息。林小姐说,你能陪我多坐一会儿吗?我说好吧。可是林小姐却睡着了。
春节厂里只放了三天假,正月初四那天,厂里开工了。新年新气象,我第一次见到了老板。老板长得很潇洒,老板给写字楼里的每一位员工都派了利是。然后给大家介绍了一位新来的经理。新经理接替了汪小姐的**。而汪小姐可能早就得知了消息吧,开工的那天她没有来上班。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想来她或是自己辞职了,或是被老板解雇了。
新来的经理似乎来头不小,她一来就有点和林小姐抢班夺权的意思。而林小姐看上去很疲惫,她似乎已没有了当初和汪小姐斗争的那种劲头,她处处让着新来的经理。渐渐的,写字楼里的人都传言,说新来的经理是老板新的**,她马上就要取代林小姐。写字楼里的人都闻到了这种气息,于是他们大多聚集在了新来的经理旗下。而那些被林小姐提起来的人,都有些愤愤不平,他们不甘心就这样在珠江织造结束自己的历史使命,他们试图进行顽强的反击。我也是为林小姐不平的。可是我没有出头来为她说什么话,不是觉得人微言轻,而是我突然明白了,我们这些打工者,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林小姐是一个聪明而且善良的姑娘。我不明白当初她出来打工时曾经历过一些什么,也不知她怎么成为珠江织造的经理的。不管怎么样,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我一直感激她,而且也理解她的选择。但是理解不等于认同,我不认同她的选择。她选择了这条改变命运的方式,得到了一些物质的东西,可是却会失去很多的东西。比如说爱情。也是在那时,我也理解并原谅了汪小姐。所以当林小姐提拔起来的那些人都纷纷去她的办公室给她出主意挤走新来的经理时,我却劝林小姐放弃。林小姐显得很憔悴。林小姐说,我们不要谈这些好吗?我们谈点别的。我说那说说你的过去吧。林小姐想了一会,说,算了。说说你吧,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在珠江织造一天,我就在这里呆一天。林小姐说,谢谢你。不过你要是有了好的工作,就离开这里吧,这里没有什么前途的。林小姐说她真是天真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到了。
我没有遵守我的承诺。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接到了《大鹏》杂志社主编打来的电话。主编问我做什么工作,月薪多少。之后问我有没有兴趣加盟《大鹏》杂志社。我说我当然有兴趣。只是我在写作上刚刚起步,我在杂志社能做什么工作呢。主编说,做编辑、记者。我说可是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的打工仔。主编说,我们这里是英雄不问出处。咱们的杂志是办给打工人看的,因此我这里进人只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是写作能力强,二是有过三年以上底层打工的经验,三是有爱心有血性。我注意你的稿子很久了,我觉得你符合这三个条件。主编让我尽快辞职后去《大鹏》杂志社上班。在南方打过工的人,大约会有很多人记得这本杂志的,因此也会理解,进入这本杂志当编辑和记者意味着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样对林小姐说。林小姐现在正处在命运的转折点,知恩图报,我也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可是我又不想失去这个可能改变我的命运的机会。在经过了两天的深思熟虑之后,我走进了林小姐的办公室,把我要离开的事对她说了。我对林小姐说,对不起,我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离开。
林小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的失落,但很快又闪耀出了欣喜。林小姐说,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打工仔,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现在好了。当了记者,将来不要忘了我这个姐。林小姐这样说时,我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泪花。
我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没有你当初把我招进厂来,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也许流落街头,也许会铤而走险。
林小姐说,不说这些了。中午我请你吃个饭吧,算是为你祝贺。另外你写一个辞工书,我批了,把你的工资结给你。
中午本来是和林小姐一起出去吃饭的。我想林小姐可能还有话要对我说。可是一个电话打乱了这一切。电话是大哥打来的。我问大哥在哪里。大哥说你别问这些了。你赶快去松岗医院,带上一些钱。我说怎么啦,你病了吗?大哥说,是阿标出事了。你也别问那么多了,我让你去你就去。我说你呢,你在医院吗?大哥说,有什么事往后再说吧。大哥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带上了所有的钱,赶到了医院。打听到了阿标的病房,才知道,阿标进了重症监护室。监护室的门外椅子上坐着一个警察。而睡在里面的阿标已昏迷不醒两天了。门外的那个警察听说我要探访阿标,问了我很多的问题,他一边问一边做记录。我说了我和阿标是工友,是他在珠江织造打工的工友。我也问了阿标的病情。警察说阿标是被人用刀捅的,捅了四刀,伤到了内脏。警察问我怎么知道阿标住在医院里的。我说是我哥打电话通知我的。我的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我知道阿标的伤可能和我哥有关。警察于是问了我哥的电话,并在医院里借了电话让我打电话联系我哥,可是我哥的手机已关机。后来的两天时间,我一直不停地拨打我哥的手机,电话一直关机。大哥消逝在了南方,像一棵树消逝在森林里一样。
警察和医生允许我进病房看阿标。阿标躺在病**,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喊着阿标的名字,我说阿标,我是红兵。我看你来了。我说阿标,你要坚强一点,你要挺住。
我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警察又问了我很多的问题。我听见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又是传销。大哥把很多下线的钱都据为了己有,这让他的上线很是不满。可是大哥说你们说了过年分红,现在年都过去了快两个月了,你们一直没有给我分红,我当然要把钱截下来。而大哥的下线们,和那些下线的下线们,下线的下线的下线们,那是一个庞大的队伍,他们大部分都是东挪西借凑够了钱来搞传销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把自己的亲戚朋友们拉下了水。可是该他们得到的提成,却迟迟没有兑现。
无法确定是大哥的下线们来报复大哥的,还是大哥的上线。总之他们都愤怒到了极点,于是想给大哥一点教训。也许他们并没有想到要大哥的命。然而大哥的身边有个阿标。阿标在大哥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大哥得以躲过了一劫,阿标却躺在了医院里面。
1998年4月10日,我离开了珠江织造。本来我是想和林小姐道别的,然而林小姐那些天一直没有来上班。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想将来有机会再来珠江织造看她吧。然而后来我一直很忙,一直没有去看她。直到有一天我想我该去看她时,才得知,她早已离开了珠江织造。而我,并未能成为《大鹏》杂志社的一名编辑。由于杂志社突然又换了主编,我的工作也泡汤了。我只能继续当打工仔。文学的梦想,就这样像昙花一样,美丽一现,就凋谢了。为了生存,我别无选择。
我再一次去看望我的二姐。我遇到的还是那个很能侃的保安。保安居然认出了我,他说是来找你姐的吧。我说是的。保安说,你早来几天就好了,你姐出厂了。我问保安知道我姐去了什么厂吗?保安说不知道。保安又帮我去问了几个和姐同拉的女工,没有一个人知道王红霞去了什么地方。二姐也不知道我离开了珠江织造。我还是每天拨打几遍大哥的手机,可是大哥的手机一直关机。我和我的大哥、二姐再一次失去了联系。人海茫茫的珠三角,我无法找到他们。我的大哥和二姐,他们也许就在深圳的关外,在某个工厂里。我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而我的好兄弟阿标,在医院里昏睡了多日之后,终于停止了呼吸。就在那一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下达了命令,禁止传销。
让我们一起记住这个日子:1998年4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