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所有生于70年代的人
王十月著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的哥哥王中秋参加完了中考,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成为一名中专生。成了中专生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王中秋将成为城里人,和街上的那些街痞子们一样的城里人,而且要比坐在供销社里的街痞子朱卫国要牛逼,比骑着绿色自行车的邮递员刘爱民要牛逼。我的少年哥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到烟村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何丽娟的面前说,何丽娟,我喜欢你,我们谈朋友吧!
我知道王中秋的心思,我要揭发他,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我看见过他偷偷画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翘翘的,屁股圆圆的,烫着爆炸头,一看就是何丽娟。我一直不明白像我哥哥这样的才子,怎么会喜欢何丽娟。说老实话,何丽娟一点也不好看,不过她长得很白,比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都要白。可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一天到晚坐在书店里面,日不晒雨不淋的当然就白了,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如果也像她那样,天天坐在书店里,肯定比她还要白。可是我的哥哥居然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就是喜欢上了何丽娟,喜欢了他又不敢说,因为人家是街上的。街上的人和我们虽然住的不远,但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街上的人轻易不同我们乡里的人玩,乡里的人也轻易不同街上的人玩。当然,如果村里面出了一个格外出色的人,有幸和街痞子们成为了朋友,那么他在村里的地位是会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的,连他们的父母都会觉得脸上有光。
我的哥哥王中秋没有街痞子朋友,可是他野心勃勃,他爱上了街上的何丽娟,他居然还画了何丽娟的“果”体画。我在发现了哥哥画的光屁股何丽娟之后,曾经想过向父亲揭发他的罪行,如果我当时揭发了,也许我的哥哥王中秋就不会犯后来的那些错误了,他的人生也许会因此而改变,但是我当时没有揭发他,而是不失时机地敲诈了他一次。
晚上我是和哥哥睡在一张**的,打我记事起,我就和哥哥睡在一张**,从前是兄弟俩睡在一头,后来哥哥不再和我睡一头了。那天晚上,我又爬到了哥哥的那一头。哥哥有些不高兴地说,小鬼,睡回你那头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叫我小鬼了,好像是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之后。我喜欢哥哥这样叫我,哥哥叫我小鬼时,我就觉得和哥哥格外得亲,我就觉得我的少年哥哥像一个大首长了。那一刻,我差点就放弃了对哥哥的敲诈。可是我的哥哥在说完那声小鬼之后,就不再理我了,这让我很生气,于是我鼓起了勇气告诉哥哥我偷看了他画的画。我说没想到你这么流氓,画“果”体女人。哥哥一本正经地纠正了我的错误,说不是果体,是**。哥哥看上去一点也不惊慌。我说哥哥,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你画的是何丽娟,我要去向父亲揭发你。哥哥这下慌了,哥哥说你可不能乱说。看着哥哥慌张的样子,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忍了,他可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神。可是我嘴上却说我不仅要向父亲揭发他,我还要向孙立文揭发他。哥哥开始是威胁我,说如果我胆敢不自量力去揭发他,他会给我好看的。可是我并没有屈服于哥哥的**威,后来哥哥主动提出帮我买一本小人书,我提出要买三本,哥哥说他只有买一本的钱,最后我们兄弟俩以一本小人书外加一根麻花达成了交易。
哥哥是我的偶像。这话一点也不错,哥哥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学习成绩很好。周围的人都相信我的哥哥迟早会成为一个城里的人。父亲在教训我的时候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也不学学你哥,你要是有你哥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父亲还不止一次地断言我将来的命运是上农业大学。所谓的农业大学就是在家种田,我的哥哥那就不一样了,他将来是要进城里去的,是要吃国家粮的。
父亲有时也教育哥哥,父亲在教育我哥哥的时候,总是会拿街上的街痞子们说事,父亲说你看人家朱卫国,你再看看人家刘爱民……哥哥那时就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父亲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天到晚一声不吭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你将来要考中专的,考上中专了要吃国家饭的,怎么能不说话呢,你要多说话。
我在一旁插嘴,我说我就爱说话。
这一点我和哥哥恰恰相反,我的话很多。可是父亲好像很讨厌我的话多。连周围的邻居也都讨厌我,嫌我多嘴多舌。果然,父亲瞪了我一眼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在父亲的眼中,哥哥是一家人未来的希望,他读书用功,他品行端正,除了不爱说话之外,就没有了其他的缺点。其实父亲是被哥哥蒙蔽了,通过上面的事实,现在你们知道了,我的哥哥是一个隐藏极深的流氓。我一直担心哥哥有一天会被孙立文带走。可是孙立文似乎也没有发现我哥哥的问题,我哥哥的问题只有我知道,而我打死也不会去向孙立文告发哥哥的。
关于孙立文的身份我后面再对你说。我现在还是想说说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王中秋还是一个才子,他会写毛笔字,从他上初中时起,过年时贴在门口的对子就是归他写了。初中二年级时,我的哥哥就给邻居们写对子了。我的哥哥练过书法,他的字很好看,我说好看,村里人也说好看,连街上的街痞子们都知道我哥哥的字写得好看。有一次我还听见何丽娟和另外一个胖胖的营业员在聊天时就聊到过我哥哥,他们称我哥哥为书法家。我把何丽娟的话添油加醋告诉了哥哥,哥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都要练两个小时的书法。我知道,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何丽娟,包括他用功地读书,他是想变成一个城里人,这样的话,他就可是大胆地追求何丽娟了,最起码向接近何丽娟的**上迈出了一大步。我的少年哥哥就这样在通往何丽娟的大道上一**狂奔。
烟村
我出生在烟村。在说到烟村之前,我想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男性公民,从前的名字叫王红兵,小名毛头,绰号飞毛腿。
我生于公元一九七零年,出生时候天上没有什么异常的星象,后来也没有听母亲说起她做过特别的梦,这预兆了我这一生的平凡。关于我的平凡,这一点现在基本上已得到了**。要是搁十年前,我还不会这样认为。我一直觉得我很是个人物。要是把时间再往前推,推到一九七六年,那时,村里的知青们也爱说我是个人物。现在可以确定,知青们当年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众所周知,在我母亲生下我的那个年代,是个疯狂生产的年代,我说的生产不是指生产粮食,是生产小孩。我的上面已有了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所以我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父母带来什么欣喜,有的只是更多的担忧。我至今都非常感谢我的父母,感谢他们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没有将刚刚出生的我溺死在茅坑里,像溺死一只猫。那时很多人家生多了孩子养不起,刚出生的孩子,做母亲的甚至还没有看一眼便被接生婆子扔进了茅坑,接生婆子的那一双迎接生命的手,也就成了扼杀生命的手。我曾亲眼见过这罪恶的一幕,关于这一点我将在后面专门用一小节来说说。现在好像扯得太远了一点。
一九七六年的烟村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能记住的,恐怕就是公社高音喇叭里那飘扬着的高亢的歌声:公社是棵常春藤呀,社员就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词,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我记不真切了。还有一些样板戏的唱段。样板戏我倒还是记得。不是我记得,是现在的电视里爱播样板戏的唱段。记得我们烟村就有好几个阿庆嫂,好几个李铁梅。她们当时唱戏,都把眼睛画得大大的,眉毛画得粗粗的。说实话,那些歌和戏,并没有给我一点关于艺术的熏陶,我之所以记住了它,是因为喇叭里面一唱,就快到收工的时间,我就可以将我那早已饿得蔫不拉叽的肚子填饱了。
现在我该介绍一下烟村了。烟村是我们那儿的地名,打我记事起不叫烟村,叫红星人民公社,后来改叫烟村乡,据说是改回了解放前的老名字。
我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烟村。这名字美,也切题。
我们那儿的山虽说不高,却青青葱葱。山脚下是湖,属洞庭湖水系。山外是长江干堤,干堤外面是护堤的杨柳林。苇林。沙滩。长江。杨柳林有半里**宽。有多长?反正两头望过去都望不到尽头。杨柳外面是苇林,春日水暖,苇芽便如一枝枝绿色的箭,一夜间忽啦啦都冒了出来,一场春雨过后便冒了一尺多高,张开了尖而长的苇叶。苇芽嫩可吃,剥了一层层皮,便露出了里面嫩白如玉的芽肉,炒了吃,有点苦,但味极鲜。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我们那里没有河豚,有蒌蒿。蒌蒿很苦,当时没有人吃。现在很值钱。蒌蒿炒腊肉,在大城市的湖南菜馆都能吃到。
五月,苇子有了一丈多高,苇叶宽宽大大,端午节时用来包粽子。苇林里生活着众多的水鸟:苦娃子,就是秧鸡,整天“苦哇苦哇”地叫;青桩,青桩的叫声很恐怖,爱在黄昏时叫,“咕咕,咕咕。”电视里放《西游记》,《聊斋》时,到了恐怖的地方就爱来一两声鸟叫,那就是青桩的叫声。“日里青桩,夜里鬼汪。”青桩一叫我便把头蒙在被子里睡觉;鹭,有白鹭,灰鹭,伸长了脖子在水里叼鱼;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鹭就是鹤。后来我知道,那不是鹤。鹤飞的时候,脖子是伸着的,鹭飞起来的时候脖子缩着。有野鸡,扑棱棱边飞边“咯咯咯”地叫。我母亲曾用扁担砍死过一只野鸡,那是一九七六年我最幸福的一天,我喝上了香喷喷的野鸡汤,甚至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要一闭上眼,便能闻到那种清香,能触摸到三十多年前的气息。冬天,苇子黄了,开了白花花的芦花,像一只只竖起的猫子尾,毛茸茸的,风一吹,散开了,千朵万朵,漫天飞舞,像下雪。真的像下雪。下过一场雪,冬天就到了,刀子风一天到晚呼呼在刮,将大**刮得白花花地,那时的冬天风真大呀,雪也大,比现在冷多了。大人们便早出晚归去砍苇子,苇子砍倒了,便可以站在堤上望见长江了。长江的对岸也是苇子,我有几个姑姑住在江那边的监利县,我随母亲去过江那边,坐的是小木船,一个梢工使桨,一个看风张帆。木船摇摇晃晃地过去了。什么时候开始,长江里再也见不着帆船了。我觉得帆船很美。我怀念它。江边是沙滩,沙细得像盐,赤脚走在上面很**。
我们那里的水很多,现在,烟村的地理,有了另一个说法,叫湿地。我曾在一个名叫《湿地》的短篇小说中描写过湿地,现摘录至此,以兹怀念:许多的湿地已消失,就像这湿地上的鸟,飞走了,去别的地方安家生息,它们找到了更好的家;就像这烟村的人,打破守着烟村过日子的传统,像蓬松的蒲公英种子,风一吹,就散开了,飞到天南地北,扎下根,安下家,就再也不回来了。但总有一些恋根的人,飞得再远,做下再大的事业,终归是会回来的。不回来的,总有不回理由,回来的,也终有回来的道理。烟村人都理解。远走他乡,在城里扎了根,烟村人认为这些人了不起,有本事,是子孙们学习的模范;回到家的,烟村人尊敬他们,认为这些人恋根,有情有义,心像故乡的湖水一样宽广,情像这湿地上的花一样动人。
这湿地,你倘或要去寻找,本也是十分方便的,在长江流域的楚州段,你若是见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湖,一条接着一条的渠;你见到了水,那么多的水,明晃晃,清幽幽;见到那么多的绿,绿都是堆在水上的;棒槌草,芦蒿,苇子,三角草,水葫芦,莲,菱,高高低低,层次之丰富,种类之多样,是长江流域少有的;不用问,这是到烟村湿地了。要是早些年,你问烟村人湿地在哪儿,大约是没有人会告诉你的,并非烟村人奸猾,他们根本不知道湿地为何物。他们称湿地为洲,搭锚洲、天星洲、天鹅洲、内洲、外洲……湿地这说法,是后来才传入的。当然啦,这在湿地上讨生计的人,也并非就像《桃花源记》中描写的那样忠厚。这里的人,受了水的滋养,男人俊美,女儿漂亮,这是不必说的,人却都顶顶聪明,生活总有着自己的智慧。打鱼、下卡、种地,于烟村人来说,也是艰辛无比的事情,这看似美丽的湖,风情万般的湿地,吞噬起农人的生命来,只是在一瞬间的事情。因此上,农人对湿地的情感是复杂的,爱里夹杂着恨,恨里又夹杂着爱。倘或你只是过**的客人,或是植物学的爱好者,动物学的专家,或者是画家,摄影家,或者是驴行一族,你到这湿地,为的是看风景,享受自然,你看到的,自然是一派风景如画。你无法深入到烟村人的灵魂,你也不会知道,这湿地,有时也会在一瞬间终止你所有的梦想,把痛苦与思恋留给活着的亲人。而你那消逝的生命,或者只是被这里的农人谈论上三五天,或许,你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农人口口相传中,经由岁月修改,变得凄美动人——这是烟村人的经典。
做完以上的摘录,我突然明白了,我将要写的这些事情,我收录在《惘然记》里的这些文字,其实是关于成长和记忆的,这是我们七十年代人的集体记忆,它是私人的,又是公众的。这些篇章里,我将要写到逃离,写到困境,写到徘徊,写到少年的痛与青春期的惶惑,而当我写下这些时,却已年过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