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口琴，獐子和语文书

    红狗走一阵玩一阵，手里挥舞着一根小树枝。在红狗的想象中，这根树枝就是一把刀或者剑。“嘿嘿”“哈哈”。红狗的嘴里发出一些声音，用树枝击打着**两边的小树和草丛，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武林高手了。走到柘栏桥的时候，太阳就落到了老虎山的西边，暮色苍茫的天空中，飞着一些忙忙碌碌的黑山雀。黑林子的上空，一群群的老鸹落下又飞起，发出刺耳的叫声。红狗想，再不快点走，回家晚了母亲又该急了。红狗于是加快了脚步。想从黑衣人的前面超过去。

    可是这时红狗却听见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多么奇妙的声音啊。红狗发现，声音似乎是从前面那个黑衣人的嘴里发出来的。黑衣人一直走在红狗的前面，走了好长一段**了。红狗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黑衣人的与众不同，他只是把这黑衣人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行**人。黑衣人一直走在红狗的前面几十步远处。红狗有时跑得快，有时走得慢，可是他发现黑衣人一直就在他的前面，不远也不近。这让红狗的心里莫明的紧张了。红狗又看了看老虎山的脊背，太阳真的不见了。红狗想到了母亲常对他说的话，太阳落土，鬼上大**。红狗把手中的树枝挥舞了几下，他这次没有再发出嘿嘿哈哈的叫声了。他想快步从黑衣人的身边跑过去。他听说过，黑衣鬼大约是无常鬼。红狗还听说过，无常鬼都是瘦高瘦高的，瘦高的无常鬼爱和人比高，这时人要脱下一只鞋，在和无常鬼比高时，把鞋拼命地扔向天空，这样无常鬼就会感到很自卑很害怕，就会从你的眼前消失。红狗于是弯下腰，脱下了一只鞋，可是红狗发现穿着一只鞋走**并不方便，于是把另外的一只也拎在了手中。

    没想到黑衣人的嘴里突然发出了美妙的声音，那声音像有魔法一样，把红狗的脚给系住了。红狗也忘了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多么美妙的音乐啊。红狗放慢了脚步，他慢慢地跟在黑衣人的身后。黑衣人走得快，红狗也加快脚步，黑衣人走得慢，红狗也放慢了脚步。红狗想弄清楚，黑衣人是有什么魔法吹出这神奇而美妙的声音的。

    这是什么声音呢？

    这是红狗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红狗会用嘴唇发出多种的声音，各种鸟的叫声，动物的叫声，连猪的叫声红狗也能模仿。猪的叫声可是最难模仿的了。可是红狗从来没有想到，从人的嘴里可以发出如此奇妙的声音。黑衣人的嘴里飘出了一支欢快的曲子，红狗觉得他的心情也是高兴的，他手中的小树枝也跟着欢快地舞动了起来，他手中的鞋也开始跳动了起来。他的脚步也是轻快的，红狗几乎想随着那神奇音乐的节拍起舞了。黑衣人的嘴里飘出的音乐突然间慢了下来，黑衣人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红狗的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红狗想起了父亲，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突然想起了父亲。红狗觉得心里突然被无边的悲伤给笼罩了。他看见了月亮从东边的青龙山升起了。月亮清亮清亮，光辉像银子一样。月亮的光照在了前面那个黑衣人的身上，也照在了红狗的身上。红狗突然觉得那个黑衣人很寂寞。

    红狗跟在黑衣人的身后，他害怕惊动了黑衣人，又渴望着那黑衣人能发现他，同他说上两句话，不，哪怕一句也行。果然，黑衣人回过头来了，黑衣人看了红狗一眼，红狗的眼光和黑衣人的眼光撞在了一起。红狗发现黑衣人的目光有些游离不定。黑衣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一样的东西。红狗想，难道那美妙的声音是从这个盒子里飘出来的吗。红狗不知道那个小盒子是什么，红狗觉得很神奇。

    黑衣人没有同红狗说话，他加快了脚步，黑衣人的一步足有红狗的三步大，在清亮的月光下，黑衣人走得无声无息，像飞一样。红狗要小跑才能跟上了。黑衣人还在吹着那美妙的曲子，曲子变得雄壮了起来。红狗跟着黑衣人的后面跑，他跑得气喘吁吁，连跑岔了**都不知道。黑衣人是往东边的槎港村去的，可是红狗的家却是往西的南湖村。在一个丁字**口，黑衣人往右拐了，红狗也跟着往右拐。就拐上了一条小石子铺成的**。红狗赤脚走在石子**上，坚硬的小石子硌得红狗的脚心生生地疼。可是红狗似乎忘记了疼。音乐在月光下颤抖着，像这高低不平的马**。黑衣人突然停了下来。红狗吓了一跳，赶紧收住了脚，差一点就撞到了黑衣人的身上。黑衣人尖着嗓子说，小子，你想干什么？就在黑衣人说出那句话的同时，红狗把手中的两只鞋都抛向了天空，啪啪两声，两只鞋都掉进了**边的草丛中。红狗的举动显然让黑衣人感到了莫名其妙。黑衣人尖着嗓子又说了一声，小子，不要跟着我。黑衣人转身就走，一下子就走得没有了踪影。红狗望着黑衣人消逝的方向，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他还是没有弄明白，那只小小的盒子怎么会发出如此美妙的音乐的。黑衣人离去之后，红狗才发现他走岔**了。而且鞋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红狗在草丛里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就把手中的树枝插在**边做了个记号，第二天再来找他的鞋。可是第二天白天，红狗没有找到他的鞋，连那根树枝也没有找到。

    好多年之后，红狗终于知道了，那个黑衣人吹的，原来是口琴呀。红狗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口琴，也会吹口琴了。可是红狗一直觉得，那天晚上听到的口琴，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迷人的音乐。

    回家的**上，要**过一片树林子。大人们都交代孩子，不要在树林子里逗留。树林子里有什么呢？树林子里什么都有。这是一片恐怖的树林子，就像一个噩梦一样，横在红狗上学的**上。横在村里小孩子们的童年里。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那片树林子早就没有了，山成了光秃秃的了，还有很多人记得那片树林子。

    红狗经过那片树林子，他一直想进树林子里去看看，他想知道树林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有。可是红狗又害怕着那片树林子，他害怕树林子里面真的什么都有。树林子里，真的会什么都有么？红狗见过村里的猎户张大叔，就从树林子里扛回过一头野猪。野猪的牙可真长啊。张大叔还扛回过一头野羊，野羊长着长长的角，头歪在张大叔的肩上，一双美丽的眼，那么的清亮。它是死了。可是它死了，眼却没有闭上。红狗见过那一双野羊的眼睛之后，很多天都忘不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总是有一双清亮的眼在看着他。那是一双哀愁的眼。多年以后，红狗见过了一个女人，女人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红狗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只野羊。张大叔从树林子里拎回的东西就更多子。野兔子。长着红红的长尾巴的野鸡。一只全身金黄的黄莺。那是红狗第一次看见黄莺。红狗还从来没有听黄莺唱过歌。红狗捧着脑袋歪着的黄莺，说黄莺黄莺你唱支歌。可是黄莺的头一直歪着，歪得僵直了也不动一下。张大叔说，你想听黄莺唱歌？改天大叔给你捉一只活的。红狗还见过一只狐。狐有着火一样的皮毛，张大叔将狐搭在肩上，一脸的笑，他的嘴都快合不拢了。红狗看见一团火向村子里飘了过来。一团火。那是红狗见过的最美丽的火。红狗记得，有一年的冬天，下很大的雪。黑夜被雪映得白亮白亮。一只狐，来到了红狗的家，和红狗一起烤火。后来父亲回来了，狐就走了。红狗对父亲说，一只狐，坐在火塘边。父亲摸了摸红狗的头，父亲总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的话。可是红狗明白父亲的意思。

    树林子里可真是什么都有啊。可是红狗还没有进过树林子里面。每次走过树林子时，红狗总觉得心里有些紧张，脚步拿得飞快。因为树林子里有着这些美丽的精灵，也有着据说是红眼睛绿眉毛的鬼魂。红狗果然就看见，在树林子里，闪动着一团绿幽幽的火。红狗知道，那是一团鬼火。老师说，不是鬼火。世上怎么会有鬼呢。老师说是磷火。磷的燃点低，在空气里自燃了。可是红狗觉得还是鬼火，虽然心里害怕着，却又觉得充满了**。

    林子深处传来了吱吱的叫声，叫声低低的，哀哀的，像一个小孩子在哭。红狗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这是什么在叫呢。红狗吓得飞快地跑了过去，哀哀的叫声被抛到了身后。越来越遥远了。可是红狗却突然想起了那只美丽的野羊，野羊那双美丽的大眼。红狗转回了身，顺着声音找进了树林子里，他终于找到了。是一只獐，脚被一把大铁夹子夹住了。是张大叔下的夹子。红狗想。獐子见了红狗，没有再叫了，眼里闪动着惊恐与慌乱。红狗摸着獐子的头，獐子一下子将身子扭向了另一边。红狗用尽了力气，把那把铁夹子弄开了。獐子从铁夹子下解脱了出来，哀叫着一拐一蹦，消逝在树林子的更深处了。红狗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见了垂头丧气的张大叔拎着个空空****的铁夹子往回走，红狗得意地跑了起来，像飞奔的獐子一样。红狗觉得，他就是一只獐。

    红狗跑到离学校还有半里**远，就听见到上课铃声。红狗想，这下子完了，又要被老师罚站了。被罚站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站在黑板旁边展览一堂课的滋味，红狗尝过一次，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红狗没有想到，他站在教室门口喘着气喊了一声报告，老师居然点头对他说了一声进来。红狗低着头，钻到了座位上。摸出了语文课本，他的心还在怦怦地乱跳，感觉肺里有一些生生的痛，他的脸红红的。他不好意思地对着同桌的林雪花吐了吐**。林雪花板着脸没有理他。林雪花好像很生气。

    林雪花，你怎么啦？红狗问她。可是她没有理红狗。红狗于是听见老师在说话了。老师用黑板擦拍着桌子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红狗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里莫明的感到了不安。这种不安与教室里的氛围有关。现在应该是早读的时间，可是同学们都没有早读。而且老师也站在讲台前训话。同学们都把背坐得直直的，小手背在身后，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也没有人一个做小动作。红狗于是停止了和林雪花说话的念头，他本来是想对林雪花说，昨天晚上，他救了一只香獐的。可是他发现林雪花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而老师呢，背着手，在黑板前转着圈子。红狗听见了同学们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出事了，一定是出大事了。红狗想。可是他还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是有谁欺负了林雪花吗？老师一贯都是喜欢林雪花的，是呀，谁让她学习成绩好，长得好看，又听老师的话呢。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惹了林雪花。这下有好戏看啦。红狗心里还有些暗暗的欢欣。

    这时，老师又一次开口说话了。老师说，是哪个同学拿了林雪花同学的语文书，请你自觉的交出来。

    哦。红狗这下明白了，林雪花的语文书不见了。难怪林雪花的桌子上空空的呢。可是谁会拿她的语文书呢，谁没有语文书呢。

    没有人交出来是吗？那好吧，老师会把这件事查到底的。老师说到这里，对林雪花说，林雪花同学，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我给你找一本旧语文书吧。林雪花同学于是跟着老师离开了。老师的前脚刚出了教室门，教室里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锅。有的同学故意大声的尖叫了起来。还有的同学拿手在桌子上拍着，学着老师的语调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老师转身又进了教室，眼尖的同学，马上坐得端正，背着手，大声地读起了书来。李三九和张远志，那两个傻瓜，没有看见老师马上又转回了教室，还在大声拍着桌子学老师呢。可是他们俩很快发现情况不妙了，因为刚刚还在吵闹的同学们，一下子都变得规规矩矩了起来，都背着手在大声地读课文。可是他们已明白的晚了，老师一只手揪住了李三九的耳朵，一只手揪住了张远志的耳朵，把他们两个拖到了黑板前，命令他们俩人站好。这才转身离去。同学们看着这一次老师是真的走远了，这才冲着捂着耳朵站在黑板前的李三九和张远志挤眉弄眼的。

    红狗突然意识到了，会不会是他昨天不小心把林雪花的书收进了书包里呢。这样一想，红狗偷偷把书包翻了一遍，天啦。书包里真的还有一本语文书，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林雪花的语文书了。红狗的背上刚刚收回去的汗，刷的一下，又淌了下来，他感觉到背后有痱子在炸，脑子里轰的一下就乱了。

    林雪花拿着一本语文书，又回到了教室。红狗想对林雪花说，原来是他拿了她的语文书。可是话到了嗓子眼时，红狗的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的声音一下子消逝得无影无踪了。红狗使劲地咳了一声，终于咳出了一点声音，可是，他再也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了。

    这一天，红狗不知是怎么过去的。坐在教室里，他的魂早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父亲教导他，**要诚实，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孩子。那么，把书还给林雪花吧，这有什么呢，又不是故意的。

    有谁能证明你不是偷的呢，你说不是偷的就不是偷的了吗？不是偷的林雪花的书怎么跑到你的书包里去的呢？

    一节课过去了。两节课过去了。红狗感到头痛得厉害，脸红扑扑的。他觉得身上的力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师说王红狗你这是怎么啦，你是病了吗？病了就回家去休息。红狗对老师说他没有病。他是真的没有病。

    还给她，不还。还给她？不还。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哗地一下都涌出了教室，像野马一样分散在各条通往村子的**上。红狗还坐在教室里，他把那本语文书拿了出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本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书包里的语文书。天快黑了的时候，红狗把那本语文书揣进了书包，背上书包就往回跑。跑到离树林子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上时，红狗把那本语文书掏了出来，他抠了一团泥，把那本语文书包在了中间。扑地一声扔进了水沟里。红狗蹲在沟边的草丛里呵呵呵地哭了起来。他哭累了，就倒在草窝里睡了过去。红狗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睡在母亲的怀里。红狗又想起了那本语文书，他想，原来是个梦呀。幸亏不是真的。

    2005．10．17于31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