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中短篇小说合集 正文 大鱼

    水库里有一条大鱼，见过大鱼的八爷说，大鱼不知有多长，他没有见到大鱼的头，也没有见到大鱼的尾，只看见在水库中间横着一条深深的青痕，八爷开始以为是天上的云映在了水中，八爷说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灰蒙蒙的，没有一点阳光，他又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可是他打了一辈子的渔，七十多岁了还头不昏眼不花的，一餐能吃下一斤米饭，喝下八两老酒。后来那条深深的青痕开始在水中摆动，不一会，就在水库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这时八爷才断定，那是一条大鱼，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鱼。

    回到村里，八爷对村里的人说，水库里有一条大鱼，也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大，他只是看见了一条深深的青痕。最后八爷大胆进行了一下估计，说从那条青痕的宽度来看，最少有七、八米宽。那么那条鱼有多长呢，不用八爷去估计，楚州青山乡八岁的小孩子都能算出这条大鱼的长度了。

    红狗当时听完了八爷的描述，就在心里算了一下，那条鱼最少有一百米长。一百米是多长呢，应该是两百步那么长吧。红狗当时就在地上做上标记，往前走了二百步，回过头一看，红狗就呆了。他的心里有了那条鱼的大致形象，这让红狗显出从未有过的兴奋。他曾经想过让八爷带着他去看一看大鱼，然而十分不幸的是，八爷自从见过那条大鱼之后，就再也不肯去水库了。他说打死他也不敢去了，八爷认为那条鱼是水库里的鱼王，是鱼们的首领。八爷打了一辈子的渔，他说他不知道害死了那条鱼多少子孙，他害怕那条神鱼找他报仇。红狗问八爷，人在岸上，鱼在水中，只要不下水，鱼怎么能上岸来报仇呢。八爷摸着红狗的头，说小孩子就是短见识，那是神鱼啊。

    八爷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从水库边上的渔棚搬回村里后，八爷就病了。

    红狗跟着母亲去探望八爷，母亲从二十里外的集上称回了一斤红糖，又从鸡窝里摸出十个鸡蛋。母亲拎着鸡蛋，红狗拎着红糖。红狗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八爷。八爷像一盏在风中摇晃的灯，时明时暗，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

    八爷说，神鱼。神鱼来找我算账来了。

    母亲攥着红狗的手，眼角沁出了两滴泪。母亲说了些安慰八爷的话，可是八爷像没听见一样，只顾自言自语，不停地念叨着，神鱼，神鱼。母亲拉着红狗的手离开了八爷的家。回家的**上，母亲忧心忡忡地叮嘱红狗，以后千万不要去水库上玩。

    八爷从见到大鱼到病死，前后不到一个星期。从那之后，村里的大人们不约而同开始禁止孩子们去水库。说水库里有一条鱼精，八爷就是被鱼精给吓死的。八爷胆子多大的人呀！不仅是小孩子，连妇女们都不敢去水库里洗被子洗衣服了。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男人不信邪，说是去了水库，还见到了那条大鱼了。说那条大鱼比八爷见到的还要大，最少有一里**长。

    红狗怀疑那些人在吹牛。

    红狗的心里种下了一个神秘的向往与幻想，他满脑子都是那条大鱼。

    上课的时候，红狗坐在教室里，两眼直呆呆地盯着黑板，老师讲了一些什么他全都没有听进去。老师点了红狗起来回答问题。老师说王红狗你起来回答一下问题。红狗还在呆呆地坐着。老师用黑板擦在讲台上拍了两下，大声说王红狗。红狗吓得一激灵，本能地蹦了起来。老师说王红狗同学，你来算一下，一个水池，往里面抽水，十五个小时可以抽满，往外放水，二十个小时可以放完，现在同时抽水和放水，多长时间可以把水池灌满。红狗想，要是把水库里的水抽完，是不是就能抓到那条神鱼了呢。可是水库里的水那么多，听说水库有一两百里长，那是不可能抽干得了。老师走到了红狗的身边，用粉笔头点着红狗的额头说，用力一摁，说王红狗同学，你是两眼望青天，学问不沾边呀。老师有两个爱好，一个是用一些顺口押韵的话来批评同学们，二是用粉笔头摁学生的额头。老师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让红狗给出答案。同学们都望着红狗，看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脸上都带着笑，这笑要是深究起来，也是各有含义的，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自鸣得意，因为他们刚才都在认真听讲，他们知道这道问题的答案。他们都在等着王红狗同学出丑。红狗一脸茫然地问老师，为什么要同时放水又同时抽水哩，那不是浪费电吗。同学们就吃吃地笑了起来，看见老师并没有阻止他们的笑，笑声就越来越发肆。老师板着脸，嘴角微微地在翘动着，红狗看出了老师也是想笑的。老师在笑声中把红狗的耳朵揪了起来，红狗用手护着耳朵，身子往后坐，试图把耳朵从老师的手中解救出来，然而老师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紧紧地钳住了红狗的耳朵。红狗被拖到了讲台上，像拖一只啮牙咧嘴的猴。老师让红狗老老实实地站好。红狗于是就站好。站在讲台前面的红狗，不敢抬头看同学们的目光。

    红狗完全没有心思上课了。上课时他总想着那条大鱼，放学回家时，他也总是以**两边的树木当参照物，在心里测了一遍又一遍那条鱼的长度。于是，那条鱼渐渐在红狗的心里鲜活了起来。他开始想象出了那条鱼的样子，鱼嘴两边应该有长长的胡子，就像鲤鱼一样。红狗总觉得只有鲤鱼才能成为鱼王。那么，那条鱼的胡子该有多粗呢，红狗看着**两边的电线杆，红狗觉得，那鱼的胡子应该有一根电线杆子那么粗，那么它的鳞该有多大呀，红狗又想。红狗看见戴斗笠的人，觉得大鱼的鳞片最少应该有斗笠那么大。红狗回家的**上要经过一片黑林子，黑林子里长眠着他的父亲。红狗经过父亲的坟时，停下了脚步，想，要是父亲在世就好了，父亲一定会带着他去看大鱼的。父亲的胆子是那么的大，父亲是多么的爱他呀。红狗于是在父亲的坟头坐了下来，他告诉父亲，他想去水库里看那条大鱼，他没有心思上课了。可是他又害怕他的行为引起母亲的恐慌。红狗问父亲，他该怎么办？父亲睡在泥土里，他睡得很沉，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天就渐渐黑了下来。有一些山雀在暮色中追着虫子，一忽儿冲上云天，一忽儿又刺向树林。红狗看看天，对父亲说他要回家了，再不回家母亲该急死了。果然红狗就听见远远的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母亲在大声呼喊着红狗的名字。

    经过八爷的坟时，红狗想问一问八爷关于那条大鱼的事，可是母亲的呼唤声让他加快了脚步。八爷临终前的影子在红狗的心里飘浮了起来，他看见了一盏灯怎样在风中熄灭。红狗走了几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就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衣的老头儿。红狗惊喜地说，原来是八爷呀！

    八爷笑眯眯地站在他的坟墓旁。

    红狗问八爷，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来了呢。

    八爷没有回答红狗的问题，八爷的嘴唇张了张，红狗听见八爷在问他是不是想去看那条大鱼。红狗紧张地点了点头。

    八爷说，那条鱼可真是大呀，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没有见过的人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八爷对红狗说，要看大鱼，得自己去看呀，得用心去看，不然怎么可能看到大鱼呢。八爷说完这话之后，就突然不见了。红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到家，红狗对母亲说他在回家的**上看见了八爷，八爷还和他说话了。母亲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母亲用冰凉的手握着红狗的手，又拿手去摸红狗的额头。母亲将红狗紧紧搂在怀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红狗没有敢对母亲说八爷让他去看大鱼的事，红狗知道母亲肯定是不会让他去看大鱼的。

    红狗的心完全被那条大鱼给迷住了，红狗想他是一定要去看大鱼，不看到大鱼他会死掉的。可是他的心里的话却无法和别人分享。上课时，红狗在课堂上画大鱼，他在课本上有空余的地方全都画上了大鱼。各种各样的大鱼。那些鱼在红狗的心中是有灵性的。红狗画鱼时被老师看到了，老师还是上次让红狗回答问题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发现红狗上课在画画之后，拿起了他的书翻了翻。然后老师的脸色就变了，老师发现红狗的课本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鱼后说，你这是想当画家吗？你是当画家的料吗？

    数学老师让红狗把画了鱼的地方全部撕下来，把撕下来的鱼全部吃掉。

    红狗把那些纸全部塞进了嘴里。用力的嚼着，泪水哗地就下来了。

    晚上，红狗被老师留在了学校，老师让红狗同村的小孩带信，让他的母亲来学校领他回去。老师忧心忡忡地对红狗的母亲说，王红狗这孩子没救了，他上课时心不在肝上。他还把一本好好的课本画成了烂腌菜。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母亲拉着红狗的手走得飞快。回到家之后，母亲就命令红狗跪下了。母亲从竹扫把中抽出了一根细竹条，照着红狗的身上就抽。红狗一动不动，任竹条抽打在他的身上。红狗发现，吃下画的那些鱼后，他也快变成一条鱼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母亲抽打着红狗，打着打着，母亲的心软了，她抱着红狗失声痛哭了起来。母亲哭着哭着就说到了父亲，还说到了父亲的临终遗言。父亲。红狗看见父亲站在门前的柳树下，父亲的眼里含着泪水。红狗于是喊了一声爸爸。红狗又喊了一声爸爸。可是父亲转身离去了，背影越走越远。红狗大声叫着爸爸你别走。

    母亲被红狗的举动给吓坏了。母亲捧着红狗的脸，喊着红狗的名字，说红狗我的儿，你这怎么了，你不要吓妈妈了。

    红狗笑了笑。红狗告诉母亲，他看见了爸爸，就站在门前的那棵柳树下。

    母亲于是把目光投向了门前的那棵柳树。可是柳树下什么也没有。

    红狗说，爸爸走了。

    红狗觉得他应该想办法忘掉那条大鱼。他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母亲的泪水流在了红狗的心里。他觉得他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让母亲为自己伤心流泪了。渐渐地，红狗好像真的要忘记那条大鱼了。红狗的转变被母亲看在了眼里，母亲苍白的脸上舒展了一丝晕红的笑。母亲的笑容并没有舒展多久，又重新凝重了起来。红狗知道，这一切都与那个叫李叔的人有关。红狗还知道，有人在给母亲介绍李叔。那些天，红狗经常能听见邻居的大叔大婶们问他一个古怪的问题，那些问题有关他死去的父亲。他们问红狗想不想父亲。红狗点头回答说想。他们的眼里就闪现出了更加怪异的光芒，脸上的神色也显现出莫名其妙的兴奋。他们于是问红狗关于新爹有什么看法。这是红狗没有想过的问题，红狗摇摇头说他不知道。可是邻居们问得多了，红狗的心里也就有些迷茫。红狗问母亲，为什么邻居们总爱问他关于新爹的问题。母亲当时在吃饭，手一抖，筷子就掉在了地上。红狗问母亲怎么啦。母亲说她的头有些晕。

    半个月之后，红狗就看见了那个叫李叔的人。李叔来到了红狗的家，母亲让红狗叫李叔。红狗从前没有见过李叔，红狗对李叔有一种本能的排斥。红狗觉得这个李叔可能与新爹的问题有关。红狗没有叫李叔。母亲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李叔说，孩子还小，认生。那天晚上，母亲抱着红狗睡。母亲很久没有抱着红狗睡觉了。母亲的胳膊多么温暖啊。红狗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很香，他梦见了下雨，下很大的雨。雨水把他都快要漂走了。红狗醒了过来，发现脸上真的是湿湿的。

    那是红狗最后一次与母亲睡在一起。第二天，那个叫李叔的人就搬进了红狗的家。晚上，那个叫李叔的男人就睡在了红狗的**。母亲让红狗还是睡回自己的**去，红狗赖在母亲的**不走。李叔说，那就让孩子睡在这里吧。

    那天晚上，红狗感觉到有些事情要发生，于是他一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母亲哄着红狗快点睡，可红狗就是不睡。母亲给红狗唱歌。红狗的眼皮差一点就合上了，可是他很快又把眼皮撑开了。母亲后来生气了。母亲扬起手就要打红狗，被李叔拦住了。红狗的眼皮有些沉，他又想起了那条大鱼。大鱼在水里来回游动，激起了山一样高的浪花。

    红狗有了新爹，新爹就是李叔。红狗的同学们都知道他有了一个新爹，同学们都不同他玩了。说他是有两个爹的人。红狗就和同学打架。一个人打四个。红狗怎么也不肯服输，抱住了一个叫刘三九的同学，把刘三九压在了身下。其他三个就压在红狗的身上。红狗一口咬住了刘三九的胳膊。老师过来时，刘三九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一排牙印。老师对红狗真是没有办法了。这样调皮的学生，真是让老师伤透了脑筋。老师也不想去管他了，上课时，老师让红狗站着听了一堂课。那是一堂作文课。下课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作业，每人写一篇作文：《记一件好人好事》。红狗不喜欢写作文，他最害怕作文课了。他的作文从来就没有及过格。《记一件好人好事》。红狗在作文本上写下了这个题目。他盯着这一行字发呆，那一行字活动了起来，开始摆动着尾巴游动着。那行字变成了一条小鱼呀，鱼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一条大鱼就在心里鲜活了起来。红狗把记一件好人好事给划掉了，在作文本上写下了“大鱼”两个字。

    写下大鱼两个字，红狗觉得他有很多的话想说，于是他开始写到：我们村里有一个大大的水库，听说有几百里**长，听说有几百米深。水库里生活着一条大鱼。那条鱼真大呀，他的身子有几十米宽，有几里**长。他的头伸到雷公岭的时候，尾巴还在青山湾。他的胡子像是两根长长的电线杆子，他的每一个片鳞都有斗笠那么大。他在水里一游动，水里就起了十几米高的浪花……红狗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作文，在作文本上写了整整三页。红狗第一次在老师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一篇作文。交了作文，红狗觉得他真的就见到那条大鱼了。回到家里，红狗第一次主动叫了李叔。这让李叔高兴得半天都合不拢嘴，不停对母亲说红狗叫他了。母亲偷偷的抹着眼泪，赶紧去给红狗盛饭。李叔于是关心地问起了红狗的学习情况。红狗对李叔说，他今天写作文了，他写了一条大鱼。就是水库里的那条大鱼。李叔的眼里就漂浮起一些忧郁的色彩，像一些被秋风吹黄了的苔藓。

    第二天上语文课，语文老师抱着作文本进了教室。语文老师先念了几篇写得很好的作文。红狗的心里一直紧张着，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老师并没有念到红狗的名字。老师点名表扬了几个同学后，就把作文本发回给了同学们。最后老师把红狗的作文本留在了手中。红狗的心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

    老师说王红狗你站起来。

    红狗就站了起来。

    同学们发出了吃吃地笑，那些笑声显得是多么的遥远啊，仿佛来自梦里。

    老师批评了红狗。老师的批评显得语重心长。老师说红狗的这篇文章跑了题，作文的要求是记一件好人好事。可是王红狗同学却写了一条大鱼。老师说，王红狗同学，你是对老师不满么？你这是故意和老师作对呀。然后，语文老师念起了王红狗的作文，念了几句，老师挥舞着红狗的作文本说，这是一条鱼吗？一条鱼怎么会有几十米宽呢，有几里**长呢？那还是鱼吗，那是水库的拦水坝哟……老师还在批评着红狗的作文，红狗却猛地冲出了教室。

    红狗在外面乱跑，他不想上学了。

    红狗跑到了父亲的坟前，他看见了父亲和八爷坐在一起说话。红狗于是同八爷和父亲打招呼。父亲的身影显得是那么的遥远，仿佛在千里之外，又是那么的接近，仿佛触手可及。父亲问红狗怎么啦，垂头丧气的样子。八爷也笑呵呵地问红狗怎么了。红狗于是问八爷，水库里真的有大鱼吗？八爷说，是不是有大鱼，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呢。父亲也鼓励红狗去水库里看大鱼。

    红狗抬头看看天，天色还早。红狗望了望回家的**，远处的村庄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空气中漂浮着稻草燃烧过后的味道。红狗能分辨出哪一缕炊烟是从他家的屋顶升起的。红狗甚至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红狗想问父亲为什么不回家，却发现父亲和八爷不见了。红狗想了想，转身朝通往水库的**上跑去。天黑下来的时候，红狗跑到了水库边。可是水库四周除了黑铁一样的群山，什么也没有。水面上除了寒光森森的波纹，什么也看不到。红狗坐在堤坝上，他希望能看到那条大鱼，他就这样一直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

    就在红狗上下眼皮快要打架的时候，他看见水面上起了圆圆的波纹，后来波纹变成了浪花，浪花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一层一层的波浪冲击着岸边的泥土，浪冲了上来，又猛地退了下去。哗，又掀了起来。呼，又退了下去。水库里的水就这样被搅得翻滚了起来。水越涌越急，浪越卷越高。一大排的浪花向堤坝涌了过来，堤坝本来离水面有十来米高，可是现在浪花一下子就盖过了堤坝，朝红狗劈头盖脸就卷了过来，红狗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飞了起来，他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可是他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大水淹没了。水在堤坝上四处漫溢。红狗一屁股坐在了坝上。他看见水库里渐渐隆起了一排粗大的树桩，树桩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接着就露出了一道长长的黑的小岛。水在一瞬间又开始往后退，红狗被后退的水卷到了小岛上。小岛宽阔溜滑。红狗滑到了那一排高大的树桩前，他抱住了一根树桩。红狗在抱住树桩的同时就明白了，他这是坐在大鱼的背上了！他抱在怀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树桩，而是大鱼背上的鳍。

    大鱼开始往前游动。两边的山峰像巨大的黑兽，向红狗的身后狂奔而去。大鱼越游越快，将水库的水劈成了两半。红狗紧闭着眼，双手死死地抱着大鱼的鳍，耳边只有激越的风声和水声，红狗感觉自己是飞了起来，像一面挂在旗杆上的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后来红狗就发现身体在向上升了起来，水声渐渐远去了，身体四周是凉爽的风。红狗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朝天上的月亮飞去，月亮越来越大，他感觉到自己都快要飞到月亮里面去了。红狗往身旁一看，身边是棉花一样的云和星。红狗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眩晕，双手一软，就从鱼背上掉了下来。

    往下掉。

    往下掉。

    再往下掉。

    红狗想他是要死了。可是红狗觉得就这样死了也是值得的。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和大鱼一起飞到月亮里面去。红狗感觉自己像是一片飘在风中的树叶，树叶被一双软软的温暖的手托住了。真**呀，真想好好睡一觉。红狗就睡了一觉。

    红狗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李叔的背上。李叔的背像一条船，在浪中上下颠簸。红狗还看见了母亲，母亲走在李叔的身后，手里打着电筒。

    红狗于是叫了一声妈妈，又叫了一声李叔。红狗对李叔说，他看见大鱼了，大鱼真大呀。他坐在了大鱼的背上。大鱼飞到了月亮里面去了。红狗问李叔相不相信他的话，李叔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你是做梦了。

    没有人相信红狗是见过大鱼的，连母亲都不相信红狗的话，说红狗是满嘴跑火车。村子里更加没有人相信红狗坐着大鱼飞了起来。可是红狗坚信，他是真的见到那条大鱼了。

    后来很长一段的时间，红狗见了人就说大鱼，红狗说现在水库里没有大鱼了，大鱼飞到月亮里面去了。村里人开始还对红狗的胡话表现出一些兴趣，见了红狗会故意逗他，问他一些有关大鱼的事。每当这时，红狗就格信的兴奋，云遮雾罩的眼睛会一下子清亮起来。可是没过多久，大家的兴趣渐渐的淡了，就再也没有人愿意逗他说大鱼的故事了。红狗再对人说他是真的见过大鱼的，大人孩子们就都露出厌烦的神态来。

    没有人分享红狗坐过大鱼的神奇和快乐，红狗于是对小草说，对大树说，对小猫说，对小狗说，对蚂蚁说，对金龟子说，对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说他的大鱼。只是红狗再也不同人说起大鱼了。他后来渐渐地都不同人说话了。他把自己的世界封闭了起来。李叔叫他，他不应。母亲叫他，他不应。连老师叫他，他也不应。

    医生诊断说，红狗这是得了自闭症。

    很多年过去了，得了自闭症的红狗偶然读到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开头写道：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红狗的泪水忽然就下来了。他喊了一声妈妈。正在剁猪菜的母亲吓了一跳。母亲没想到，多年没有说话的儿子突然说话了。母亲颤抖地站直了腰，拉着红狗的手，泪水扑扑簌簌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