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说:嗨。
我说:你刚才,是哭了么?
少年的我说:没有。
我说:坚强点,困难会过去的。
我说完,退出了看电影的人群。
女士们,先生们,我把你们弄糊涂了吧?
尊敬的女士先生们,我是说,现在的我,回到了过去,和过去的我对话了。就是这样。当时我也糊涂了,我明明是坐出租车去的长安,怎么就回到了过去。我看见了少年时的我,按理说我应该多和他交流,事实上,我只是说了那几句话,就离开了。我想,那就是我们的历史,在历史上,现在的我回到过去,和过去的我只是说过这么几句话,我无知觉地遵守了霍金的理论。也就是说,我们回到过去,并不能改变过去。因为过去已然存在,连我们的回去,也是即定的历史。这样说起来,的确有点费解。这样说吧,我回到了过去。我也不清楚,我是怎么回到文学艺术院的,我只知道,早晨起来,我睡在文学艺术院招待所的**。我感觉很累、很累。我想起了,许多年前,孙婆婆临死前那声沉重的叹息。孙婆婆说她走了太远的路,她很累很累。现在,我也很累。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开始收脚印了。仔细回想这一切,是那样的神奇。我不清楚我是怎么从当下回到过去的,中间的过度与转折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回到现在的。
我仔细回想前一晚经历的一切。明白了,许多年前,在美太玩具厂后面的院子里,少年的我在看电影时,有个似曾相识的胖子曾经拍过我的肩膀,安慰过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一直不清楚,为何那个胖子会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个胖子。现在我明白了,当年站在异乡的天空下看露天电影的少年,遇到了来自二十多年后的他。少年与二十多年后的他擦肩而过却不相识。说到这些,想起了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大话西游》,当五百年之后的夕阳武士在土城上见到人群中的至尊宝时,他说了一句,“这个人好奇怪,好像一只狗。”五百年后的他,已然不认得自己的身前事,再回首已是陌生人。我每次看《大话西游》,到这一幕时,都会流泪。对不起,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又下来了。请允许我擦干眼泪,平复一下心情。
我呆坐在东莞清晨的微光里,伸出掌心检点昨晚收回的脚印。我看见我掌心里那层层叠叠的脚印,那些透明的尘埃,像一本书。我一页页翻动脚印,脚印所记录的过往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重播。那一段岁月,是我二十年前最初到南方时的过往。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这就是那天我拾到的第一枚脚印。
你们什么也没看见?我忘了,别人是看不见的。我拿着一枚脚印问过许多人,问他们看没看见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和你们一样,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次,有人说看见了,这让我很兴奋,我急切说,你看见什么了?那人露出了邪恶的笑,说,我看见了一堆屌毛。
你们不要笑,有一天,你们也将变成收脚印的人,到那时,你们就会信我所说。这是我第一次收脚印,我发现,还有一些技术性的难题没有解决,我还没有摸索出怎样在过去与现实之间自如穿梭。那天晚上,我出门坐出租车,难道是出租车将我带回到过去的?那么,那辆出租车,并不是真实存在。可是我的钱包里少了六十块钱,多了一张出租车收据。我要弄清楚,回到过去还有怎样的办法,能让我想回到过去就回到过去。这一天,我不再在意黄德基是否回我的短信,急不可待地等着黑夜降临。我要再一次去收我遗落在这中国南方大地上的脚印。那是我的个人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有我的光荣,梦想,爱情,当然,也有我一直不敢直视的——罪恶。
黄德基回短信了。黄德基的短信很短:我不认识你。
果然,贵人多忘事。我想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于是我回了一条:溪头治安队故人。
这条短信发出去之后,黄德基没有回我的短信,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到了晚上,他一定会赴约的。我准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叫了个临河的小包间。服务员问我几位。我说两位。服务员递过茶谱,说先生请您点茶。我叫了一壶最便宜的铁观音。我对茶没讲究,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一是我喜欢这里的环境,二是这里僻静,适合谈一些事情。毕竟今日的黄德基非同往日,他权倾一方,仕途平坦,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我正在想是否给他再发条短信,想来想去,我决定不发。如果他不来,明天我直接去他的办公室找他。过了约定的时间约半个小时,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我以为是黄德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却见推门的是位二十出头精干的小伙。小伙着深色T恤衫,一举一动显得训练有素。
我问小伙:找谁?
小伙说:对不起,找错房间了。边说边打量着这小小的包间,然后退了出去。
退出去的时候,分明在打量着我。小伙离开之后,又过了大约十分钟,门开了,进来一位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身材微胖的男人。男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下身蓝色西装裤,皮鞋干净锃亮,如果在大街上,或者别的地方遇见,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他和我记忆中的黄德基联系在一起的。我记忆中的黄德基精瘦而黑,眼前的黄德基白而微胖,记忆中的黄德基不到三十,而眼前的黄德基已然像个老人。记忆中的黄德基说话咋咋呼呼,眼前的黄德基面带微笑,身上透着官气,甚至还有一丝的学者气。说话声音低沉,你好。他说。
我说:黄……局您好,请坐。我在黄和局字之间,拖了一个音,我想,怎么称呼他好,黄队,黄德基,但最后,我还是遵循了官场的称呼,称他黄局。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没有兴师问罪的资格,我是来请求他的,所以,说话还是客气一点的好。
黄德基打量了一下房间,在我对面坐下。
我说:点了铁观音,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茶。
黄德基说:无所谓,喝什么茶,没讲究。
话虽这么说,但他并没有端起茶杯。
路上堵车,黄德基说。算是为他的迟到做出了说明。然后,他微眯着略显浮肿的双眼,过去那个目光如隼的黄德基不见了,如今的他,目光昏沉,显示着眼前这个男人即将步入老年。而事实上他大我十岁,今年才五十五。
我还以为,您记不想我了。我喝一口茶,又给杯里续上。
大名鼎鼎的作家王端午,你是东莞的骄傲,哪里能不认得。
黄德基这样说时,目光中有那么一瞬间透出了针一样的锋芒,但这锋芒只是一闪,很快又收敛了,这一瞬间的寒光闪过,让我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行将老朽,这是假象。他将锋芒隐藏了起来。从一个编外的治安队烂仔,混到主管一方的地方大员,其间的磨砺,自是非同凡响。
最近在写什么?黄德基问我。
显然,他明明知道我找他是有事的,却一点也不急于知道我找他有什么事,也不同我叙旧,显然,他不太乐意回忆我们共同经历的过往,而是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先和我聊起了写作。他说他早就知道王端午作家了。但我猜测并坚信,这一切应该是他接到我的短信之后做了调查的结果。我的相关资料在百度上一查就能知道。再说了,他的工作,决定了他要调查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
在写一部书,书名叫《荒原纪事》。我说。
我等他问我这部书写什么内容的。果然,他问我,这部书写什么内容。我说,我写一群女孩,她们从乡下来到南方打工,因没有暂住证而被收容,经过生死炼狱,其中一位成长为企业家,她将过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复仇组织,杀死那些曾经侮辱过她们的人。最终,组织被警方破获,她们都被处以极刑。我这样说时,一直盯着黄德基的双眼。我看见他的眼角跳了一下,那曾经一闪而过的寒光,再次闪过,又瞬间消逝。
哦。写出来后,送一本给我看。黄德基淡然地说。
我说:写不出来了。
黄德基问:为什么?
我说:我快要死了,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黄德基的嘴角泛出一个微微的浅笑,但他依然很快将这笑意隐藏,脸上露出关切与悲伤的表情,说:怎么了?你的身体?
我知道,要是告诉他,我现在开始收脚印了,他一定会把我当成疯子,这样不利于我下面要谈的事情。于是我说:是的,身体出了问题。癌症。晚期。
黄德基说:要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是东莞的骄傲,我们有义务维护你的健康。
显然,黄德基并不希望将我们的关系定位在私交上。
我说:谢谢。我不想治。
黄德基说:为什么?缺钱?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知道结果了,不想苟延。
黄德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真的很可惜,你这么有才华,还年轻。要乐观。
我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黄德基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依然漂浮着虚假的悲苦和同情。
我说: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轻飘飘地如鸿毛般没有意义。我想在死前,做点有益的事。
黄德基说:哦。
我说:二十年前,你还记得吗?那些事,像一根鱼骨,卡在我的心里,让我难受。
黄德基说:哦。
我说:我应该站出来,面对媒体,公开一切。
黄德基的眼角又跳动了一下。
他说:你结婚了吗?
我说:结了,但是又离了。
他说:你有孩子没?
我说:有。
他问:孩子多大了。
我说:上大学了。
他说:公开之后,你的孩子怎么看你,你想过没有?
我说:想过了。
他说:别人怎么看你的孩子,你想过没有?
我说:管不了这么多。
黄德基沉默着,两手十指交叉,大拇指在互相绕圈。从他的这个肢体语言,我知道,他在分析我。过了许久,他说: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事?
我说:就为了这事。
黄德基说:事情过去了二十年,无凭无据,谁会信你?
我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一个绝症病人的临终遗言,会有人相信的,何况,我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黄德基说: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我说:别无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
黄德基冷笑了一声,说:我建议你还是想清楚,不要冲动行事。
我说:现在,从中央到地方,到处在打老虎拍苍蝇。你知道,以我的社会知名度……黄德基终于有点坐不住了。显然,我的目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冷冷地说:要挟我?
我淡然回答:就算是吧。
这时,黄德基接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黄德基对我说:局里有事,我们改天再聊。
又说:华容道有多种走法,没必要下一步死棋。
我说:那,什么时候,我们再聊?
黄德基说:不清楚,我的工作就是这样,你看着我风光,但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会出什么事。
我说:那我等你。
黄德基说:最近一周都不会有时间了。出大案了,有时间,我再约你吧。
黄德基说完匆匆走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前面说过,我想找的人有三个,黄德基,李中标,马有贵。但当时李中标在欧洲。二十年前,我离开治安队后,过了不到半年,李中标也离开了治安队。但他没离开溪头村,他在溪头村开了工厂。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许多年后,我成为了一名作家,参加省里的官方会议时,在代表名单中看到了李中标的名字。后来小组讨论,我和李中标又分在了一个组。小组讨论时,李中标就坐在我身边。我们这个小组,全是文化艺术界的,李中标是我们这小组唯一的商人。李中标发言时说他也很奇怪,按道理,他应该参加工商界的小组讨论。主持会议的组长说,李总是儒商,这些年来,热心公益,推动边远地区的文化教育不遗余力,因此分在我们这个小组,也是有道理的。李中标当时还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从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年前李中标的影子。说实话,在我的脑海里,也没有二十年前李中标的样子了。只有这个名字,深深刻在我的人生中。看到李中标的名字,我自然想到我曾经过命的兄弟李中标,可眼前这个人,分明是陌生的。在他发完言之后,我悄悄地问了一句:李总您不是广东人吧。
李中标说:我是湖南人。
我说:我有一个朋友,也叫李中标,也是湖南人。我们二十年没见过面了。
李中标说:我这名字太普通了。
李中标看了我前面的名牌,又翻开了小组讨论人员资料上我的简介,说,王端午,大作家,幸会。
我们交换了名片,在交换名片的那一瞬间,我们的眼神对视了一下。眼神的交流,让我认出了他。我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白净的商人,就是二十年前,那桩往事的参与者之一。
李中标哦了一声,并未再说什么。
我对他说:二十年前,在一个叫溪头村的地方,也有个李中标,是我的同事。
李中标没有接我的话茬,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不安。
那天晚上,李中标发短信给我,问我有空没有,请我到他住的房间喝茶。他告诉了我他住的房间号。我去了。李中标让我坐下,他已经烧好了水。李中标说宾馆里的茶叶不好,他自己带了好茶。我知道,他就是我二十年前的同事李中标,我知道,他也认出我来了。
李中标说:请喝茶。
我说:谢谢李总。
李中标长叹了一声,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我说:这二十年,您事业有成,我在网上查了您的资料,这些年来,您做了许多善事。
李中标说:我也在网上查了你的资料,还下载了你的文章拜读。
我问李中标读了我的哪篇文章。
李中标说:《安魂曲》,里面写到了溪头村。
我说:您怎么找到这篇小说的?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几乎没有评论家谈论它。
李中标说:我输入了“端午”“溪头治安队”这两个关键词,于是就找到了这篇文章。
我说:那是我们绕不开的过往。
李中标说:可是,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绕过去。
李中标的话语里,漂浮着深深的忧伤。显然,他也一直为这过往所困。
后来,我们再没谈论与溪头有关的事。我们喝了两个小时的茶,李中标给我谈他的慈善计划,我也谈我正在写作但怎么也写不好的那部名叫《荒原纪事》的小说。很晚了,李中标在看时间,我知道,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虽然对于往事我们谈得很少,但我知道,那段往事,我们都没有忘记,我们都无法忘记。送我到房门口时,李中标握着我的手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电话。
我说:一定会给你电话的。
第二天的会议李中标没有参加。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来找黄德基之前,我本来计划先找李中标的,我知道,和黄德基谈可能很难达成共识,和李中标谈,是有希望达成共识的。我给李中标发了短信,说想见一面,有些事,想和他商量一下。他回复说他在欧洲,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他说回来后,会联系我的。这样,我才先找了黄德基。现在,黄德基没有时间,李中标在欧洲,马有贵又不知身在何处。我决定,去深圳找夏天。我想她。
我给夏天发了一条微信:我想你。
夏天没有回复我。等了十分钟,夏天还是没有回复我。于是我又发了一条:我想你。她还是没有回我。我拨打她的电话,她也没有接。我的心就乱了,她在干什么呢?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这时也不是上班时间,她在吃饭吗?她会和谁一起吃饭?是别的男人吗?或者,她此刻正在和别的男人**?余下的时间,我不停地给她打电话,但她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我坐不住了,坐出租车去车站,然后买了去深圳的车票。我要去找夏天,我离不开她。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是多么不想死,我多么希望那见鬼的牛头小鬼不过是我的梦境,我多么希望那狗屁的收脚印不过是我的癔症,但这一切却是真实不虚地存在着。我多么想逃避。不是我不想面对,是我没有时间面对。李中标去了欧洲,黄德基公务繁忙,马有贵不知身在何处。多好的借口。我完全不用那样内心难安。
我前天都和夏天说过分别的话了,可是现在,我只想到她身边,我害怕她爱上别的男人。在车上,满脑子都是疯狂的想法,我甚至看到了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抱在一起,那美丽的胴体,昨天还在我的怀里缠绵,现在却在别的男人的怀里扭动。晚上十点,车进了深圳南头关。我的手机响了,是夏天打来的。夏天说她在写一篇论文,手机丢在一边没有听见。写完论文就洗澡了,洗完澡才看手机,看到这么多未接电话。我问她这会儿在干什么。她说她很累准备睡觉。她是个夜猫子,她的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她从未这么早睡觉。我想她是在骗我,她此时分明是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想和我多说话。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快到了。我说那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