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各位女士先生们,请你们原谅,我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才绕到正题上来。
我去东莞找黄德基。黄德基这个名字,对于你们来说不陌生。现在,你们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些话,想证明我是个精神病患者,如果你们证明了这一点,最大的获益者就是黄德基。因为当你们证明我是精神病患者后,我所说的一切,都变成了疯人疯语,我指控的一切,将变得没有意义。从此,将再无人能指证黄德基。从此,他高枕无忧,逍遥法外。对我的读者来说,黄德基这个名字,也应该不陌生。这个名字,多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以不同的面貌,有时是治安队长,有时是警察,有时是老板,有时是黑社会老大,有时又是官员。在我的读者看来,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曾经有个叫胡里亚欧的博士发现了这个问题。胡里亚欧是意大利人,在广州生活过许多年,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他的博士论文是研究中国当代民工问题的,我的小说因为描写了中国农民工的生活,而成为了他的研究对象。他阅读了我所有描写打工生活的小说和散文,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约我见面聊。
他问我:端午先生,为什么你小说中这么多黄德基。
我说:这名字比较大众化,用在什么人身上都合适,我懒得去想名字。
胡里亚欧很失望。他以为他发现了我小说中的一个秘密。事实上,他是发现了,只是,我骗了他。我就是一个骗子,经常谎话连篇。这是我写作的秘密,在我的心中,那么多身份的黄德基是同一个人,我写的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不同阶段的故事。我统计过,在我的笔下,出现最多的人名是黄德基,他在十三部小说中出现过,其次是马有贵,出现过八次,再其次是李中标,他在我五部小说里出现过。
你们对文学没兴趣?
是的,时下对文学有兴趣的人是越来越少了,文学不能当饭吃,不能指导人们发财或者成功。莫言就说过,文学最大的用处,就是没有用处。这话说得很狡猾。莫言是个狡猾的家伙。他的小说写了我们血淋淋的现实和历史,但他把那些历史装在魔幻的文本里,从而让审查者抓不住把柄。我想这一点,我应该向他学习。我想,如果我对各位女士先生们作的供词记录下来,整理成一篇小说,应该也算是一篇狡猾的小说。还是直奔重点,我离开S市,到了东莞市,在东莞市的文学艺术院住了下来。我喜欢东莞市文学艺术院,这里的建筑颇有文人气,又紧邻美术馆和可园。可园与顺德清晖园,番禺余荫山房,佛山梁园称之为岭南四大名园。你们知道可园,那你们知道居巢、居廉吗?不知道?那你们应该知道岭南画派。对,他们二人就是岭南画派的创始人,若没有他们二人在可园十年的居住,可园和许多岭南园林一样,只是没有生命的园林。我又扯远了?对不起,我有这毛病,说话喜欢跑题。我这样说,其实只是有一个目的,我要用实在的地址,时间,来证实我所说的一切的真实性。同时证明,我所说的这些,不是疯人疯语,而是我心里最痛的记忆。我还是说文学艺术院吧,那里有一些客房,可供外地来的作家小住,不用住宿费。能省则省,何况,那里的客房卫生,客房外面是运河。我在东莞生活过许多年,但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私底下叫他莞水。莞水穿城而过,带着许多漂浮的水生植物。我坐在河边,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我给黄德基发了一条短信:
黄德基先生,明天上午十点,可园居茶馆见。
我们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联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王端午这个名字。我不想给他太多的信息,我想,也许,他会想起来。当然,他更可能想不起来,贵人多忘事。他现在是大贵人。发出短信后,我就一直在等他的回信,足足等了有一个小时,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是晚上八点发出的信息,到九点,他还没有回。但我不想再发第二条信息提醒他,这样一来,显得我很着急,就露出了我的弱点。我不急,他就会急。为了不让自己急着再发短信问他,我将手机关了机,并且将手机扔在了**。然后,我去离文学艺术院不远的卡夫卡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小木不识丁是位青年作家,也是电影导演。我不清楚他是否认识我,我认识他,却和他没有过交往。每次到东莞,我都会到他的咖啡馆里点上一杯咖啡,找个安静的角落读书。他的咖啡馆更像书店。有时我会上二楼,那里会放一些极小众的艺术电影。我喜欢这种感觉,也欣赏店主的人生态度。他也是北方来的泊客,但他在这小城生活得安静而自在。他现在过的生活,就是我梦想的生活,但我一直没有走出这一步。我一直在折腾自己,把自己弄得很累。我在他的咖啡馆里消耗着我的生命时光。我想到了在遥远的中山,我的另外一位朋友,诗人,小说家,他也开了一家酒吧。一些诗人,画家,作家,电影发烧友,文学青年们常聚集在一起。他们大多数是外来者,他们都能把这个城市当成自己的家。他的那家酒吧名叫“虚度”。他们认为生命是用来虚度的。或者说,人生已经很痛苦很累,可以虚度一下时光。虚度其实也是我的梦想,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却不敢让时光虚度,我总是活得很紧张,像一只没有脚的鸟,只能在天上飞。张国荣在电影《阿飞正传》中有一段台词,我每看一次,每听一遍,都会泪如雨下。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真是一语成谶啊,张国荣也是只无脚鸟,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停止了飞翔,用飞翔的姿式。我也是只无脚鸟,我一直在飞,孤独地飞。又想到一句网络上很煽情的话:别人只关心你飞得高不高,爱你的人,关心你飞得累不累。我飞得累,许多人觉得我已经飞得够高了,许多人鼓励我飞得更高,但我真的很想停下来,我不想飞。回想一下,我的生命中,可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他不关心我飞多高,只关心我飞得多累。我承认,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包括夏天。夏天总是认为我还有潜力,不能睡在过去的荣耀里。她希望我飞得更高,飞到我最钟爱的大师托尔斯泰的高度。在卡夫卡咖啡馆里,我想到了这些,想到了我已经成了一个收脚印的人,我将死去,生命会突然终结,我将不再高飞,我要停下来。我没有对死的恐惧,也没有对生的留恋。在老家,和父母在一起时,我是舍不得死的,我不想让父母悲伤。在广州,我是不想死的,我不想让刘梅和儿子失去依靠,虽然我和刘梅离婚了,在我的意识里,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依靠。在深圳,和夏天在一起时,我也不想死,那里有我的爱情。但是在东莞,我突然变得不那么怕死了。我在咖啡馆坐到凌晨,回到招待所住下。我没有开手机。我不去想黄德基是否给我回信息。
女士们先生们,没错,好戏即将上演,我要开始收脚印啦!
我从来没有收过脚印,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收脚印,从何收起,怎么回来,一切都没有规则可寻,那鬼也没有教会我这些。但我想,今晚我要开始收脚印。摸着石头过河。这是一句有创造性的话。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有那么多人在摸着石头过河,还允许胡乱地以摸着石头过河为借口,就说不过去了。但对于我这样一个从未收过脚印的人来说,第一次收脚印,还是得摸着石头过河。
我关了灯。我想,开着灯,可能是没法收脚印的。我要让寄居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叫着“经络”的家伙脱离我的肉身,这样,他就可以去收我走过的脚印了。这都是我想当然。我拉上窗帘,然后在黑暗中调整呼吸,努力让灵魂从肉身中出来,但是我做不到。我想,也许收脚印是在睡梦中完成的,于是我想快点入睡。也许是喝了咖啡的原故,怎么也睡不着。我变得焦躁起来,如果我不能收脚印,会死不瞑目的。可我不知道怎么收脚印,我在心里默念,小鬼、小鬼快快出来。但是那鬼无影无踪。我在**翻来覆去,心里越发烦躁不安。我干脆起床,打开电脑上网,我想查一查,有没有什么办法收脚印。不是说万事不解问度娘么?我想查查百度,可是万能的度娘终究也有不知道的事,百度上没有收脚印指南。我又上到天涯社区莲蓬鬼话,发了一个帖子,说我接到鬼的通知,我要死了,他让我死前将脚印收回来,我不知道怎么收,请大家支招。帖子发出去没多久,就有人开始支招了,但都是一些损招。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我见到的鬼只是我的一个梦。可我又记得真真切切,那不是梦。
没有想到,万事俱备,却在最重要的关头出了问题,我不知道怎么收脚印。没有办法收脚印,还不如去当年打过工的地方走走。只是,当年打工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不管了,反正睡不着,于是我穿衣下楼,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出租车滑了过来,我招手,说要去长安镇。我害怕这么晚了师傅不想跑,没想到师傅根本没有问我什么,出租车就开动了。坐在车上,睡意渐渐上来了,我想我得小眯一会儿,大约四十分钟,我就可以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出租车在东莞的黑夜中无声穿行。车窗两边一闪而过的,是黑暗中间或亮着灯的厂房。
在过去,东莞是曾经的不夜城。一方面,东莞人的夜生活丰富,另一方面,东莞的工厂,大多是白天黑夜开工,工人连班倒,就算不连班的工厂,大多也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现在,东莞的夜失去了光彩。你只要在东莞的夜晚走一走,就知道现在的经济不景气所言非虚。我不关心这些,我现在要去的地方——长安——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去过了。车上高速,过虎门时,我的头开始发沉,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只到车停下来,我才醒来。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我正要问师傅这是哪里,师傅说了一声,到了,六十块。我付了六十元车钱。下车,出租车一溜烟就走了。长安和我记忆中没什么两样,我看见路边有一间工厂,工厂的灯箱上,闪动着“长富家具厂”几个字。
这名字我是熟悉的。许多年前,我曾经在这里小住过。那时,我姐夫在这间家具厂打工,我来找工作,白天出门打工,晚上就偷偷溜进长富家具厂休息。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这间家具厂还在。在长富家具厂的旁边是另一间工厂。工厂门口零星站着几个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她们看上去都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工厂的大门边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美太玩具厂”五个字。这也是我熟悉的地方,二十年前,我曾经在这间玩具厂见工。我记得,当时保安在门口贴出了一张打印的招工启事,一群打工仔打工妹们潮水样涌过去。然后保安就举着一沓表格,大家又蜂拥过去抢表格。抢到表格才有机会面试。我没有抢到表格,抢到表格的,欢喜地蹲在一边填表,和我一样没抢到表的,围在那张招工启事前面不甘心地读着那招工启事。那次招的是十名普工,熟手优先,要求二十三岁以下,初中文化程度。这些条件我都符合,但上百人竞争这十个岗位,我没有竞争到。
我记得,当时,美太玩具厂后面有一个院子,每到周日晚上会放电影,不知道还在不在。于是,我朝后面的院子走去,走了没多远,就听见有电影对白的声音传出。我趁着门口的保安不注意,溜了进去。露天电影院,银幕前后都站满了身着工衣的外来工。电影正在上影,银幕上,那个叫金大班的女人,周旋在一群男人之间,一会儿喝酒,一会儿又哭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是根据白先勇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电影,在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这个小院里看过,还记得,当时我站在银幕的背面,看得是反片。因为正面已没有地方可站了。
终于,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瘦长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我背后的汗毛“日”的竖了起来。因为我认出来了,那个瘦长的少年居然是我。我一下子灵醒了过来,我这是回到了过去。我是在收脚印了。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出来了。但我很快平复了心情。低头看地上,果然,在那幽暗的地上,漂浮着一串串脚印,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像是一枚枚古老的书签,又像是层层叠叠的落叶,更像是透明的尘埃,凌乱而孤独。我看见了少年的我,少年的我身体单薄,傻乎乎的,没有在意明天没有饭吃,也没有在意今天还饿着肚子,居然还有心情站在这里看电影。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白先勇是谁,更不知道这部电影叫《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现在的我站在少年的我身后,凝望着少年的我,我看见少年的我突然蹲了下去,在哭。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是哭了。我不知道,这样一部描写旧上海百乐门妓女生活的电影,到底什么地方触动了少年的我,我居然会哭了起来。我突然有些可怜起少年时的我来,我真想走过去,劝劝少年时的我,不要哭,要坚强些。我现在真的想不起来,当时因何而哭了。说到这里,我想到了霍金的理论,也许,我回到了过去,但是我不能改变过去。我轻轻走过去,拾起一枚脚印,很奇怪,那脚印在我的手碰到那一瞬间,就消逝在了我的掌心里。散落的脚印源源不断飘向我的手心。往事渐渐明晰。我想起来了,当时,我正在看电影,有个胖子挤到我身边,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觉那胖子似曾相识,能感觉到他对我并没有恶意,但是,当年的我,并没有想到,那个胖子,是来自未来的我。他经历了我的未来,想提醒我,他希望打破霍金的理论,改变我的过去。
胖子对我说:嗨。
我也对胖子说:嗨。
胖子说:你刚才,是哭了么?
我说:没有。
其实我哭了,但是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哭。
胖子说:坚强点,困难会过去的。
胖子说完这些,消逝在了人群中。后来电影里讲了些什么,我居然不清楚了。胖子拍着我肩膀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是认识这胖子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哪里见过这胖子了。现在,我把这一幕重新上演了一次。我走过去,对少年的我说: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