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
感谢你们再次来听我唠叨。你们想听什么呢?你们也可以提出感兴趣的问题,这样我好有针对性的讲述。您问我,收脚印是怎么回事?那我就讲讲这事吧。
你们知道,我出生在湖北荆州石首市调关镇南湖村,不用这样强调?那好,我说这些,是想提请你们注意一点,我出生的地方人称荆楚大地,属古楚国。你们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吗?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的故乡。因此,我们那个镇名叫调弦镇,调关是1949年后改的名字。调弦,是说当时俞伯牙在这里弹过琴。镇所紧挨着长江,镇南十公里处有村庄名叫指路碑村,是当年钟子期来访俞伯牙时,向樵夫问路,樵夫给他指路的地方,再下走三公里,就有一湖,湖边有高山。地名伯牙口,据传是俞伯牙居住的地方。
扯远了?与收脚印没有关系?有关系。请稍安勿躁,听我慢慢道来。
我的故乡在古楚国,荆楚文化对我们影响深远。楚文化的一个核心是巫鬼文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说过,有些人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期临近前半年,或者一两个月,就成为收脚印的人。每天晚上,别人睡着之后,他会把自己这一生所走过的脚印都收起来。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半夜,听见母亲在和父亲说话。母亲在哭,父亲在安慰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我听见母亲说她看得真真切切,一连两个晚上,母亲都看见了我外公,外公在屋里转来转去。而我外公,那时在离我家四十公里之外的五七干校接受教育。母亲说外公来收脚印了,这就意味着外公将不久于人世。果然,过了不到两个月,我外公去世了。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的冬天,我正在参加小学一年级的期末考试。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深。后来,我也不时听到谁谁开始收脚印的传言,但我从来未见过收脚印的人。听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回头收自己的脚印,而能看见收脚印的人则是更加的少。听母亲说,那其实不是人,是人的魂。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收脚印呢?母亲说不知道,老辈人都这么传,也许,是想把一辈子的念想都收回去吧。
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隔壁的孙婆婆病了,在**躺了好几天。孙婆婆是个叫花子,据说她四岁就成了孤儿,一直乞讨为生,解放后才在我们村安定了下来。她无儿无女,大集体时,在村里干点活,有碗饭吃,分田单干时,她已经老了,分了一亩三分地,她也干不动,就又开始乞讨为生。据说她是入过丐帮的,辈分很高。我们那里有个乞丐头目,据说是丐帮帮主,名叫李锡北,金银铜铁锡,他是锡字辈,而孙婆婆辈分比他还高。李锡北横行数县,大小叫花子都怕他,他却独怕孙婆婆,因为孙婆婆辈分比他高。孙婆婆病在**,快死了,没有亲人,李锡北就派了两个小叫花子照顾她。小叫花子并不用心,我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隔几天,就去帮孙婆婆换衣服,擦身子。有一次星期天,我钓了条大鲫鱼,母亲煨了鲫鱼汤,就给孙婆婆端了去。我也跟着去了。孙婆婆那时已经不行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母亲给她端鲫鱼汤时,正好是她清醒的时候。母亲喂她喝了几口鲫鱼汤,孙婆婆就感动得流眼泪了。母亲劝她说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孙婆婆说她不怕死,她知道自己没几天了。
孙婆婆说:好累啊,两条腿都动不了啦。
母亲就帮她按摩腿。
孙婆婆说:走了太多的路,太多的路,河北,山东,河南,江西,湖北,太多的路,收都收不过来,要跑,比风还快。
母亲说:婆婆,您走那么多路干嘛。
孙婆婆说:我要收脚印,我这一辈子,天天在走路,要饭啊,逃荒啊,头次革命,二次革命,你打过来他打过去,到处是兵,躲兵灾啊,后来又跑老东,我这一辈子,几十年,都在路上跑,脚印太多,收都收不完。
母亲说:婆婆,您是在收脚印啊。
孙婆婆说:收不完,收不完啦,我好累,我要睡了。多谢你啊,让我死前,可以喝这么香的鱼汤。多谢,多谢,多……孙婆婆后面的谢字没有说出来,头朝旁边一歪,我听见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像要把一辈子的累都叹出来一样,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听过这样沉重的叹息了。孙婆婆死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我眼前。母亲拉着我,让我给孙婆婆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母亲说:端午我儿,孙婆婆会保佑你的。
母亲回到家,找了一点钱纸,也就是冥币,给孙婆婆烧了断气纸。这件事,给我的印象极深。长大后,回忆起家乡,回忆起童年,总会想起孙婆婆的死。想起孙婆婆说她累,说她收脚印收不动了。
各位女士、先生们,你们知道收脚印是怎么回事了吧。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以为我是在说疯话,我很清醒,也很认真。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就是在变成了一个收脚印的人之后,才开始认真谋划杀人的。
从俄罗斯回来半个月后,有一天半夜,我迷迷糊糊刚睡着,就见床前站了个陌生人。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家的门窗明明关得紧紧的,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很快就意识到,他不是人,是鬼。我看了一眼在身边熟睡的夏天,我怕吓着她,于是轻轻下床,走到客厅。那鬼也跟我走到了客厅。
我对那鬼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那鬼说: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是鬼。
那鬼面目模糊不清,仿佛是头牛的样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岁月深处飘浮而来,但是却清晰得很。
那鬼说:我是地狱专司勾魂的牛头。你该明白,我来找你干什么了?
我说:你是来勾我魂?
那鬼说:你的阳寿快到了,我来,是知会你一声,有什么心愿未了,抓紧时间。
我问那鬼:我还有多久可活。
那鬼说:六个月。
我问:我会怎么死?病死,还是意外,比如车祸之类?
那鬼说:此乃天机,我也不知。
那鬼又说:从今天起,你就成了收脚印的人,你可以回到过去,将你这一辈子所留下的脚印都收起来。
我问那鬼:收起脚印有什么用?
那鬼说:每一枚脚印就是一个记号,你回收脚印,就能把自己这一生重新看一遍,就像看电影一样。
我问那鬼:看一遍又有何用?
那鬼说:重看一遍,了却人世心愿。你这脚印收了,轻装上路,下辈子才会继续转世为人,否则,你会转世为牛为马为猪为鸡,深陷六道轮回,受无尽苦。
我说:世间苦,莫过做人苦。宁愿下辈子为牛马,少了那么多思想,就少了那么多痛苦。
那鬼冷笑道:你非牛非马,焉知牛马之苦。
我说:鬼大人,我这样称呼你可否。看您模样,莫非上辈子是牛马?
那鬼说:不要叫我大人,我不过无名小鬼一枚。我上辈子是头牛,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母亲生下我,不到半岁,我就被卖到另外一家,和母亲生生别离,从此再没见过它。我长到一岁时,有天早上,主人将我绑在一棵大树上,我知道情况不妙,但我没有跑,想跑也跑不掉,主人拿了个尖锐的木桩子,刺在了我的鼻孔里,那钻心的痛,我成为鬼之后还依然记忆深刻。自从我的鼻孔里被刺进了一根木桩,主人在木桩的一边系上了绳子,我就失去了自由,被人牵着鼻子走。有时我也想反抗,但主人一拉绳子,钻心的痛顿时会消解我反抗的勇气。经过最初的几次反抗,我明白了我这一辈子的命运,反抗是无效的。我开始认命。但那时我尚未成年,不用干活,除了失去自由,我的生活还算安逸。主人也不是总将我系在树桩上。春天到了,他会将我放在河岸边的草场任我自由活动,撒欢撒野。第一次放我自由的时候,我错会了主人的意思,以为我真正自由了,吃着草,撒着欢,越走越远。年长的牛见我这样,提醒我说,小子,不要乱跑,跑远了,主人找不着你的。我不屑一顾地说,找不着我正好,那样我就自由了。自由,老牛们冷笑了起来,说,你为牛马,何来自由?我说,不自由,勿宁死。可是我错了,我很快被主人发现了,我看见主人手里拿着长长的鞭子朝我跑来,于是我想,我得跑,我要自由。我拼命地跑。我听见主人在喊叫,很快,前面有人堵了过来;我往右跑,右边有人;往左跑,左边也有人;我想,我要冲过去,我冲了过去,但鼻子一阵刺痛,绳子被人抓在了手中。疼痛让我一下子四脚无力,所有反抗的想法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主人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接过我的缰绳,然后举起鞭子对着我猛抽,边抽边用最下流的人话问候我的母亲。我躲着他,但鼻子被人牵着,躲不了。我听见了主人的同伴们在笑,我听见了我的同类们发出沉重的叹息。我听见老牛们说,孩子啊,都告诫过你,不要跑,不要试图反抗,反抗是没有出路的,你就是不听,还是太年轻啊。自由,民主,人权,那是人类的价值观啊,你我为牛马的,偏要去信那些有害的东西,幼稚啊。后来,我又长大了点,我再没想过要跑,但是主人开始教我干活了。我要学会耕地,拉车,干一切沉重的体力活。这还罢了,我年轻,有力气。有一天,主人将我系在草场任我吃草,我忽然闻到了风中吹来一股很好闻的味道,那味道让我着迷,让我兴奋,让我躁动不安,让我春心**漾。我仰起头,将鼻子朝向气味来的方向,我贪婪地享受着那好闻的气味,然后,我看见了在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头漂亮的小母牛在吃草。小母牛的**上挂着亮晶晶的**,那好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我一下子有了生理的冲动,下面那根东西膨胀了起来,从包皮里亮出了血红的一长段,下面火烧一样发胀。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朝小母牛喊,亲爱的,我爱你。我朝它跑过去,小母牛听见了我的召唤,也朝我跑过来,可是才跑了几步,我的鼻子一阵刺痛,我不能再往前跑了。我喊小母牛,让它跑到我这边来,小母牛跑了几步也不能跑了,它也被鼻子上的缰绳拴死了。我们两牛之间,相距只有几步远,可是这几步,真是咫尺天涯呀。我们就这样,隔着这天涯,说着无尽的情话。小母牛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大脑,让我终于有了战胜一切的勇气。我不顾一切,为了爱情,我愿意抛却自己的生命。我的小主人,在牵我吃草的时候,喜欢读书。我听他读过,生命曾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可是现在,我觉得,别的自由我可以不要,可是你们人类怎么能剥夺我爱的自由?我不怕痛。小母牛也在鼓励我冲破缰绳的束缚。我开始用我的脚踩踏缰绳,用角顶着缰绳在地上死劲碾压。终于,在我的努力下,缰绳被我弄断了,我冲向了小母牛,我亲爱的小母牛,我美丽的小母牛。我这一生一世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我跨在了小母牛身上,这一刻我觉得我是英雄。这是我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爱情,唯一的一次**。真幸福啊,那晕眩的感觉。我听见了主人的叫骂声,我看见主人朝我跑了过来,但是我不管,坚持趴在小母牛的身上,任主人怎么抽打我,怎么拉扯我的缰绳,我就是不下来,我要将我雄性的力量全部给我亲爱的小母牛,我做到了。没有想到,这是我另一个噩运的开始。主人将我牵回了家,系在树上,一天没让我吃草。一夜,也没让我吃草。我不在乎,我知道主人不会让我饿死的,我是他的财产,他得让我干活。于是,这一晚,我都在回想我的小母牛,回忆在小母牛身上那幸福的感觉。我想下一次我还会这样,我找到了对付缰绳的办法,我有角,我蹄子,我有不可压制的力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第二天一清早,主人将我从牛棚牵了出去,牵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将我的鼻绳紧紧挨着一根木桩系紧,让我没有了活动空间。我只能围着这木桩转动我的屁股。我的蹄,我的角,都派不上用场了。他们很快又在我的后腿上拴上了绳子,我连转动屁股都做不到了。我想,完了,因为昨天的幸福,我要付出代价,看样子,今天怕是一顿好打。我想错了,主人对我的惩罚之恶毒,比打要胜过一千倍,一万倍。当我看见那个传说中的牛见愁时,当时就尿了。我听说过他的大名,在我能有相对自由在草场上吃草时,我听说过他的大名,听说他杀死的牛不计其数。我想,难道就因为我的一次爱情,主人要杀死我?牛见愁和主人说说笑笑,走向了我。看见他那阴森森的笑,我的腿发软,一下子又尿了。牛见愁过来拍拍我的屁股,又摸了摸我的蛋子,说,好个小骚牯子。我愤怒地喊,你要干嘛,你摸我的蛋蛋干嘛,牛可杀不可辱。可是牛见愁不理会我,继续摸着我的蛋蛋,我想给他一蹄子,可是我的脚被拴住了。我想回头给他一角,可鼻子痛得钻心,我无法转身。突然,一阵刺痛从我的蛋蛋上传来,我痛得跳了起来,但脚被拴住了,我跳不动。然后,我感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上被割掉了。我看见牛见愁手里抓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那东西还在跳动着。牛见愁走到我的面前,将我的蛋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小骚牯,你它妈的爽过了,坏了老子的一盘好菜。当时我就疯了,天啦,这变态的牛见愁,居然将我的蛋蛋割掉了。我听他和主人说,他们还要将我的蛋蛋拿去炒来下酒,更可恨的是,他还愤愤不平,说没和小母牛日过的公牛蛋蛋味道鲜美,日过之后就有骚味,不好吃了。这是什么世道,还有什么公理可言,他割了我的蛋蛋下酒,还指责我的蛋蛋不够鲜美。我宁愿他杀了我,也不愿他割我的蛋蛋。经过几天的休息,蛋蛋的伤口愈合了,也不痛了。我获得了自由,在草场上,奇怪的是,当我闻到小母牛身上传来的好闻味道时,居然没有了反应。身体没有了反应,心理也没有了反应。我又见着那头小母牛了,小母牛对我说它怀上我的孩子。我还想和它说几句话,它冷冷地离开了我。我还听到其它小公牛们在嘲笑我,说我被阉了再也干不成事了。我还听见老牛们在说,割了好,割了就安生了,不割终是个祸端。你以为你能反抗吗这就是反抗的后果。自由,爱情,笑话。在被人专制的世界里,哪里会有我们牛的自由与爱情。还有老牛对那些幸灾乐祸的小公牛们说,你们不用得意,过不了多久,你们也会被割掉的。我悲哀地想,这就是我们牛类的命运,没有自由,没有爱情,连反抗的勇气和意识都没有了。我认命了。后来,我努力干活,一直到老得干不动活了。那天晚上,主人给我喂了格外多的草,还将我身上的毛用刷子刷得干干净净。我预感到,我的死期到了。我不悲伤,因为做牛这辈子,痛苦多于欢乐。小鬼在前一晚通知我,让我将脚印收回,收脚印时我才发现,我这一辈子活动的空间如此之小,除了田间就是草场和牛棚。当我收到和小母牛在一起的那些脚印时,我回忆了这一生最为短暂的幸福时光。我将那脚印珍藏了起来。清晨,主人将我牵到了空旷的场地,在那里,我曾经失去了蛋蛋。这一次,我知道,我的生命要结束了。我听见了牛见愁的声音,还有小牛见愁。牛见愁老了,他不再动手,只是指导小牛见愁动手。小牛见愁一手拿了柄铁锤,一手拿了根尖锐的长铁钉朝我走了过来。我的眼泪下来了,我不是怕死而哭,我是为我为牛的这一生而哭。我已经将所有的脚印都收齐了,下辈子我不再为牛,我将转世为人,我要成为小牛见愁的儿子,不是为了继承他的杀牛手艺,是为了让他给我当奴才。我知道,人间所有为人父母者都是儿女的奴才。我要成为小小牛见愁,让小牛见愁为了我死干活干一辈子。我的眼泪没有让小牛见愁手软,他将钉子对准我的死穴,手起锤落,我就成为了鬼。过几天,我就可以脱生为人,而且,我将成为小牛见愁的儿子。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不要笑。当我们笑话那牛的命运时,不是一样,有人在笑话我们的命运么?我们的命运,与那牛的命运,其实是没有本质区别的。我不是在编瞎话。那鬼对我说起了它为牛的一生,让我感触很深。小时候,我家也养过牛,我觉得,牛干活,鸡下蛋,杀猪吃肉,天经地义,我从未从它们的角度去思考过它们是否有痛苦,它们怎么看我们人类。那鬼说过,收起过去的脚印,就可以再次重温这一生。那些幸福的时光,当然,还有那些,让我负疚的过往。我突然明白了,回到过去,除了霍金所说的时间旅行之外,还有另一种方式。又或者,收脚印就是时间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