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白夜和芦花走进了西瓜地。
瓜地一望无际,西瓜像一个个阴险的孩子,蹲在瓜蔓中。
月光像银子一样,使得那些瓜孩子一个个目光闪烁游离。
不远处的河,就成了一河闪烁的银子,在无声地跳跃喧哗。
白夜牵着芦花的手,像牵着一个久远的梦。成熟的西瓜在月光下,散发着妖娆的芬芳。
芦花说:“你闻闻香不香?”
白夜说香。白夜说你就一直和爷爷生活在这个渡口。芦花说,“嗯。”
白夜说那你的爸爸妈妈呢?芦花不说话,沉默像钟摆一样滴滴答答。过了好一会,白夜看见芦花在抹眼泪。月光下,泪光一闪一闪。
芦花说:“我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爷爷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白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芦花说:“我其实哪里也不想去,就算我爸爸妈妈来接我我也不跟他们去。可爷爷说他一定会等到我妈妈来。”
白夜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芦花说:“白夜哥哥,你为什么会离开家的呢?”
白夜望着远处的河面,河面上飘浮着一层薄纱一样的雾。白夜说,“我也不知道,我问马角叔叔,马角叔叔说他也不知道,马角叔叔说我回到白家沟里就会弄明白的。马角叔叔为了寻找我,找了十年。可是马角叔叔现在却不想回白家沟了。其实,我也有些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一个地方。”
芦花说:“那你就不回去了,我同爷爷说,让你和马角叔叔就留下。”
白夜笑着说那好啊。
芦花说:“那我们拉钩。”
白夜说我们挑西瓜吧,什么样的瓜是熟的,我不知道。
芦花说:“你真笨。”芦花说,“你只要用鼻子一闻就能闻出来,熟了的瓜很香的。”
白夜说真的吗?白夜蹲在一个瓜前,将鼻子凑到西瓜上闻,白夜说我闻不出来。
芦花说:“你再闻另外一个。”
白夜就去闻另外一个西瓜。白夜摇了摇头说一样的。芦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白夜说你笑什么呀芦花?
芦花说:“我笑你真的笨,你真的相信西瓜可以闻得出熟没熟啊。那你的鼻子不成了狗鼻子了。”
白夜拍了一下芦花的头说:“你这个小坏蛋,我被你骗了。”
白夜突然就想起了那个卖凉粉的小姑娘梨花,那个可以用鼻子闻出好人坏人的梨花。那个变成了透明人的盲女孩。白夜一下子就恍惚了起来。白夜恍惚中就感知到了另一种危险的到来。
“好小子,你刚刚说什么。”
白夜听见有人在说话,白夜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西瓜地边上站着一个瘦长的黑影。其实白夜刚才过来时就看到了这个黑影,白夜还以为是一个稻草人。白夜当时没有想到,西瓜地里是用不着稻草人的,稻草人只能吓得了麻雀,而麻雀却不会偷吃西瓜。白夜感觉到有一阵冷风吹过脊背,背上的汗毛日地竖了起来。白夜转身喊芦花。白夜说芦花芦花。可是却不见了芦花。白夜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西瓜地,走到了河滩上。
黑影阴沉着声音说:“小子,你刚才同那小姑娘说什么。”
白夜说我没有说什么。
“小小年纪,扯谎谬白,你刚才是在说白家沟吗。”
“我是说到白家沟了。”
“你去过白家沟。”
“没。“
“好小子,和老子装蒜是不是?我明明听见你说白家沟村,你说你是白家沟村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白夜这时认出来了,眼前这个黑影就是白天将他摁在水里的那个黑衣人。白夜转身就跑,这一次白夜跑得很快,可是他还没有跑两步,就绊到了东西,扑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
白夜出了一身冷汗,看清了是芦花的脸,白夜发现他还在西瓜地里。他听见了那些西瓜叽叽歪歪地笑声。
芦花说:“你怎么啦,你刚才吓死我了,你在同谁说话呢?”
白夜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四周静寂,月已到了中天。河面上的雾浓了起来。西瓜地里草虫叽叽。一个黑色的东西划着怪圈向白夜扎来,呼地一声又拐弯飞走了。白夜吓得尖叫了起来。芦花呵呵呵直笑。
“你胆子真小,是盐猫老鼠。”
白夜说芦花我们快点走吧,爷爷会等急了的。
“急什么,爷爷还在喝酒呢。你知道盐猫老鼠的故事吗?盐猫老鼠到底是猫还是老鼠呢?它真的会飞进家里偷盐吃吗?你们那里有没有盐猫老鼠。”
白夜突然觉得很感动,白夜突然非常的渴望有这么一个妹妹。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白夜记起了,他曾经也是有过这样一个妹妹的。或者是邻家的妹妹。他走到哪里,妹妹都跟到哪里,像他的小尾巴一样,赶都赶不走,那时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小尾巴,于是总是想着要甩掉这个小尾巴。那时每天好像没什么好玩的,每天的游戏就是想办法甩掉这个小尾巴,这个小尾巴呢,她每天的游戏也很简单,就是想办法不让他甩掉。他和她就这样玩着这种跟踪与反跟踪的游戏,乐此不疲。于是有一次他就躲在了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桶里,他想这下子小尾巴是找不到他的了。果然他听见小尾巴哭喊着他的名字,她是找到了这个大木桶边上了的,可是她太小,看不见木桶里藏着的他,于是她就哭泣着走开了,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于是就在小木桶里睡着了。这一觉睡到了深夜,醒来时才发现睡到了深夜,他正想要爬出来,听见了两个人在低声地谈话,这两个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他没有听出来是谁。他们说了一些什么他没有听清,说的事情好像与他有关。他站了出来,父亲和那个男人都吓了一跳。那男人慌里慌张地就走了。他看见父亲虎着一张脸,父亲说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睡着了。父亲说你听到什么了?他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后来呢?后来的事情,白夜记不清了,娘干什么去了?白夜不记得了。那个小尾巴呢?白夜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过白夜想起来了,他的家乡,是有一条小河的,也有着这样的河滩,河滩边上长满了芦苇,那就是白家沟吗?
白夜为突然找回了童年的记忆而兴奋不已。
河滩。
有一种叫着青桩的鸟,是青桩吗?
白夜不敢确定了,总之是一种水鸟,在白夜长大的北方没有这种鸟,白夜长大的北方也没有河流。
青桩的叫声很吓人,白夜还想起来了,夜里只要听到青桩的叫声,他就会吓得将头蒙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日里青桩,夜里鬼汪。听说青桩就是那些被沉在河水里的冤死鬼变的,一到晚上他们又变回了鬼。
他还想起了那一场迷茫的大雾……
“白夜哥哥你怎么啦,你发什么呆。”芦花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白夜惊醒了过来。白夜说:“哦小尾巴,我就叫你小尾巴好吗?我从前有一个妹妹的,她一天到晚像我的小尾巴一样跟着我,我就叫她小尾巴。”
芦花破涕为笑:“那好那好,我就是你的小尾巴,你甩都甩不掉的小尾巴。”芦花说,“白夜哥哥,你明天别走,你后天也别走,你永远也别走,你就留下来陪我好吗。”
白夜说好,不走了。
芦花又说:“你的那个小尾巴呢”。
白夜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到他的小尾巴弄丢了时,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酸楚,这种感觉只在养他长大的娘去世时有过。
他抱着西瓜,拉着芦花回到渡口边的小屋时,守望的人和马角都趴在了桌子上,两个人都在打着呼噜,他们的呼噜打得很响亮,像是在吹号。他们的呼噜一吹一拉的,让人想起了说书的人说过的哼哈二将。白夜就笑了起来。他和芦花小心翼翼地将西瓜放在桌子上,然后收拾桌上的碗筷。
守望的人醒了。守望的人说:“是芦花回来了。我是喝多了,我睡了多久了。”
芦花说:“月亮都晒到屁股啦。”
守望的人抬头望了望天,月亮已跑到了西边。河面上的雾堆得更厚了,像是谁家晒的棉花。有一条鱼从水里跃起,传来了清脆的水响,“啪”地一声,又落在了水中。
白夜推醒了马角,白夜说“吃西瓜啦吃西瓜啦”。马角也惊醒了过来,说,“我这是在哪里,不是在做梦吧。”马角说着习惯性地在胳膊上揪了一下,那一块揪出了老茧的地方,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揪在木头上。
芦花趴在守望的人怀里说:“爷爷爷爷,哥哥说他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和我们住在一起。”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了,说:“是吗,那太好了。”
马角说:“老哥您还别说,我还真的想象您一样,永远守在这里。有守望就有希望。”
守望的人说:“我倒想象你一样,走遍天涯海角地去寻找,就是找不着,也比这枯枯的等待要强。”
芦花仰脸望着守望的人,说:“爷爷,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呀。”
守望的人呵呵地笑:“不懂好啊,懂得多了你就没有这么多的快乐了。”
“爷爷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呀?”
“我有了一个外号。是白夜哥哥给我取的,我叫小尾巴。白夜哥哥说他从前也有一个妹妹叫小尾巴。可是他把他的小尾巴弄丢了。”
芦花这样一说时,马角浑身就颤抖了起来。
马角喃喃地说:“小尾巴,你是说小尾巴。”
芦花和白夜、还有守望的人,都吃惊地看着马角。马角一把抓住了白夜,马角惊喜地说:“你记起来了?你还记得小尾巴!”
白夜说:“我看着芦花突然想起来的,我应该有一个小尾巴的。可是我记不清了。我把我的小尾巴弄丢了。”白夜说着突然很伤心很想哭。白夜还没有哭,马角却先哭了起来,马角突然老泪纵横,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白夜只好放弃了哭的打算去劝马角:
“马角叔叔您怎么啦。”
马角不理会白夜,捂着脸哭得肩膀一耸一耸。
守望的人拉开了白夜:“让他哭吧孩子,你马角叔叔的心里苦啊。”
守望的人这样说时,感觉到他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