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从那个古怪的梦中醒来,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小姑娘说,“爷爷,他醒过来了。”接着白夜听见有一个老人的声音说,“醒过来了?!哦,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白夜睁开眼,发现他躺在一间小屋里,面前坐着一位老人。
老人说:“孩子,你刚才中暑了,晕倒在了树林子边上,是我的孙女儿芦花发现了你。”
那个叫着芦花的女孩子,老人的孙女儿,看上去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吧,歪着脑袋,睁着清亮的大眼,说,“是我爷爷把你背到了这里,爷爷还给你拔了痧,不信你看。”芦花说着拿过一面小圆镜,白夜照镜子一看,果然发现他的脖子上有几道紫红的痧。
老人说:“孩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白夜把怎么遇见马角,又怎么和他一起到了这里,后来到河边打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黑衣人的事都说了。白夜说我要走了,我出来太久了,马角叔叔会着急的。
老人说:“不急。芦花,去摘几个瓜来,让这孩子带给马角吃。”
在芦花去摘瓜的时候,老人对白夜说:“孩子,我想见见你马角叔叔。”
白夜有些犹豫。老人笑笑说,“我没有什么恶意的,你去对你的马角叔叔说,就说有一个守望的人想认识他,说我有事想请他帮忙。”
马角听完白夜的讲叙,不解地说:“守望的人?想认识我?想请我帮忙!正好今晚没有地方落脚,那我们就去吧,还有多远。”
白夜说:“就在眼前了。”
在江边的渡口边,有一间小木屋,守望的人远远就看到了马角和白夜的到来。
“您就是马角了,欢迎您光临寒舍。”守望的人说。
马角说:“感谢您救了白夜。”
守望的人说:“相比老弟你十年的寻找,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棚外的月光下摆好了一桌酒菜。守望的人说:“也没有什么准备,就是一些家常小菜,都是自己种的,这鱼也是我在河里用罾弄到的,马角老弟,您请坐吧。”
马角于是就和白夜坐了下来。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这孩子说了您的故事,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对您说,您不会嫌我冒昧吧。”说罢就给马角斟酒。
马角慌忙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去就酒壶的嘴,说:“老人家,您太客气了。”
守望的人自己也倒上了,说:“远方的客人,我先敬你一杯。”说着滋地一声,干了一杯,亮了杯底。马角也干了一杯。守望的人又倒上了酒,说,“这一杯酒还是敬您,您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守望的人说着又滋地一声干了杯。马角也干了,正要说什么,守望的人第三杯酒又来了,守望的人说,“我们这里待客的规矩,敬酒要敬三杯,三杯过后,咱们俩就随意。”老人说着又干了。马角干了之后也回敬了守望的人三杯酒。
马角指着静静坐在门口吃饭的芦花说:“这是您的孙女儿?”
守望的人说:“这正是我想见您的原因。”转身说,“芦花,你快点吃了和白夜哥哥再去瓜田摘两个西瓜来。”
芦花脆声答道:“好的,我这就去。”
马角察觉出了守望的人的用意,于是对白夜说,“你陪芦花妹妹一起去。”
芦花和白夜就走后,守望的人说:
“我给您说一个故事罢。从前,应该说是从前了吧,从前,就在这条河边,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有了这个渡口。我的奶奶,一个从小生活在渡口边的女人,她有一个不算富裕、但是一家人都还能够吃饱穿暖的家。一家人就靠一条小渡船,一口渔罾为生。这条小河,那时就和现在一样,并不宽,水也不急,就这么清澈地、缓缓地流,不知流了多少年,也不知还要流多少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是一好奇心很强的人,她从小就问她的父母,这条河从哪里流来,要流到哪里去?我奶奶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条河,没有离开过这条渡船,他们无法回答我奶奶的问题。我奶奶就在这样的疑惑中长大了,长大了她就开始想着一个人,一个未见过面,却能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的人。
我奶奶十五岁了,那时十五岁的姑娘就要说婆家,要嫁人了。我奶奶的父母是老年得女,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想早点把女儿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可我奶奶说她不愿离开这条渡船,她喜欢这里,她要和她的父母一起生活一辈子。这样又过了三年,我奶奶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十八岁的奶奶,还是守着这条渡船生活着。其实她在等一个人,她相信那个只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一定会来的。
这一天终于让我奶奶等到了,她遇见了我的爷爷。
我爷爷是一个新青年,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可是他觉得这个家庭天天在干着剥削人、压迫人的勾当,于是他离家出走了,他要去南方,然后要漂洋过海。他经过了我奶奶守着的这个渡口。
我奶奶第一眼看见我爷爷,就知道,她梦中等了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
我爷爷坐在船尾,我奶奶站在船头,一下一下用力拉着横在江面上的绳子。我奶奶天天在渡口摆渡,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她一点也不害羞,她问我爷爷,这条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流到什么地方去。
我爷爷对我奶奶说了两个陌生的地名,一个是这条河的发源地,一个是这条河的入海口。
我奶奶从此对这两个地方开始魂牵梦绕。
我爷爷说,这条河的水会流入大湖,大湖的水再流进大江,大江的水再流入大海,他要去的地方,就在大海的那一边。
我爷爷还说,这个国家病了,已经病入膏肓,他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医治国家疾病的方药。
我现在也无法得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我的爷爷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月,也许是遇上了大雨,也许是我爷爷突然病了,总之是我爷爷就在我奶奶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爷爷就走了。
我爷爷走时对我奶奶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我回来了就娶你为妻。
我奶奶说,那好,我在这里等着你。
我奶奶从此开始了等待。
十个月后,我奶奶生下了我父亲。这期间,她有很多的机会,可以离开这条渡船,去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幸福生活。可是她不敢离开这个地方,她怕她走了,我爷爷回来找不到她会伤心。我奶奶就在这渡口边等了下来,我的父亲,在我奶奶的等待中,长成了一条精壮的汉子,可是我奶奶却还是没有等来我爷爷。
那时,我奶奶有了我父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已不用再拉渡船了,但她每天还是会守到这个渡口,看见有远方来的人,就会打听我爷爷的消息。后来,还真让我奶奶打听到了我爷爷的消息,消息说我爷爷回来了,他参加了革命军,带领着队伍正从南往北打,也许不久的将来,队伍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奶奶一定高兴坏了,那一段时间我奶奶每天都要把头梳得光光的,站在渡口向远处眺望。可是我奶奶又等了一年,却等到了南边来的队伍打了败仗的消息。带来这个消息的人说,死了很多人,尸体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从此再没有我爷爷的消息了。
我奶奶病了,病得不轻,吃了好多的药也不见起色。可是我奶奶病了却从来不躺在**,她还是坚持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父亲就弄了一把躺椅,放在渡口边,上面躺着我奶奶。我奶奶说,她要等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一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我爷爷回来。我奶奶临终前对我父亲说,你哪里也不要去,你要在这里守着这条渡船,你要在这里等着你的父亲回来,他说过了他会回来的。
安葬了我奶奶,我父亲就在这渡口生活着,后来又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本来是大家小姐,念过不少书,可是她的家族在一夜之间破落了,她在无家可归时想到了死,她跳了河,被河水卷到了这个渡口,我父亲救起了她,也许是我父亲的朴实打动了我母亲,也许是我奶奶的故事打动了我母亲,总之她留了下来,继续着我奶奶未完成的守望。
一天夜里,来了一支队伍,强行将我父亲抓走了,父亲被抓走时冲着母亲哭喊着,你们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父亲走的那个深夜,母亲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裳。
母亲从此就开始了新一轮地守望。我母亲还重新给我改了一个名字,叫王守望。从记事起,我母亲就不止一次地对我讲我奶奶的故事,讲我的父亲。我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他到了海峡的对岸。后来又赶上了运动,我们一家人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加之母亲又是大家出身,我们家被打倒了,我母亲受不了凌辱,她说她等不到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了,她让我继续替她等下去,我母亲说,当年是你的父亲把我从这条河水里救了起来,可我已经没有了报答他的希望,我还是将我的生命还给这清沏的河水吧。我的母亲以跳河结束了她高贵的生命。
母亲走了,母亲说,河的尽头是大湖,湖的尽头是大江,大江流入了大海,大海的那边,有我的庆生。庆生是我父亲的小名。
我的母亲说,她的灵魂要漂到海峡的那边去,去寻找我父亲。
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不敢结婚,我害怕这种守望。我也害怕着将来也有这么一个女人为我而守望。
后来,我们这里来了很多城里的孩子,他们都是孩子,他们才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龄,他们还什么事都不懂。他们看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我们这里的人对他们都好,真心的好。可是我不能对他们好,他们也不敢同我好,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城里来的孩子也都不同我说话,本来有说有笑,可是一看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女孩与众不同。可能是有一次她发现我这个乡下老头不仅能看书,而且还会写字,她就对我产生了好奇,这个女孩说她的梦想是当作家,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梦想啊,可是她对我说过她的梦想,她说她的感觉告诉她,王守望不是个普通的老头,一定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可那时我怎么敢对她说这些呀。女孩告诉我,说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扎根在新农村,说她想回城里。这是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呵。我于是对她讲了我的爷爷,我的奶奶,讲了我的母亲和父亲,讲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故事。
这之后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离开了我们这里,到了上游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一晃多年过去了,我都把她忘记了,可是有天晚上,她来了,她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孩子,她说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这里她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她给我跪下了,她求我帮她带大孩子。她说也许三、两年,她会回来找她的孩子的。
我没有打听其它的事情,我只问了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说,一切从芦花开始,孩子叫芦花吧。
她说着又给我磕了几个头,又亲遍了孩子的全身,她的泪水流成了河。她说,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将来一定会来接你的。
她这一走,又是很多年过去了,芦花都八岁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带着芦花就在这个渡口,守着这条渡船,这口罾,还有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守望的人说:“我听白夜说了您的故事,我觉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一家三代人为了一句话在这个渡口守望了一年又一年,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寻找了十年。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每天在这里守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父亲就算真的去了海峡的对岸,只怕也快寿终正寝了。我守着芦花,希望她母亲回来接走她,可是我又害怕,我害怕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将失去依托,我不知道我将怎么活下去。”
守望的人说着就醉倒了。
马角也醉倒了。守望的人醉倒在酒精之下,马角醉倒在守望的人一家三代的故事里。
在这人夜晚,两个老人醉倒在一起。
月亮升在空中,有雾,在河面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