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树林不多远,居然就是五显庙,这让白夜很是吃了一惊。
远远地听见有锣鼓铗叶叮叮咣咣,唢呐呜哩哇啦,还有人拉长了嗓子在唱着什么。不时的有鞭炮声响起。白夜说发生了什么事?马角说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就走过去。这些天来,他们像两只苍蝇一样,飞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
五显庙门口围了一圈人,空气里迷漫着一股印度香的味道。白夜和马角挤了进去,却见庙门口摆着两副棺材。有一个端公手执着招魂幡在围着棺材慢慢地走,端公的走法很古怪,走路时将脚尖朝上勾起来,像一把镰刀,脚后跟落地,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下,唱一句什么,手中的招魂幡就舞动一番。随着他的唱词,唢呐就呜哩哇啦地吹,唱词一停,唢呐也停了,锣鼓铗叶一阵乱响。端公又走一步,嘴里开始唱下一句。端公的后面,是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看上去大约有五十多岁了,这男子让白夜大吃一惊,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了。男子手里捧着一个牌位。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白夜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了。那男人分明是审讯他的那个黑衣人。
男子的后面跟了一群老少不一男女不等的人,头上或戴着白布,或戴着红布,还有戴着绿布的。
马角小声对白夜说是死了人,在做斋呢。戴白孝的是死者的儿孙辈,戴红孝的是重孙辈,戴绿孝的是重重孙辈。看来死者年龄不小。
再看围观的人,脸上也少有悲伤之容。白夜想起了那些把他们莫明其妙抓走的人,不是说他们谋杀了庙祝和瘸老太太吗?不知这死者可是他们二人。正在狐疑,却见马角拿了一炷香,就着棺材前面一个碗里点着的清油灯点着了香,在两个棺木前都上了一炷香,又鞠了躬。就有人过来给马角还了礼,扶着马角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白夜无奈也只好学着马角的样子,也在棺木前上了香,只希望那男人不要认出白夜来。果然那男子朝白夜瞟了一眼,不过男子似乎并未认出白夜来,也有人扶着白夜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过来一个女子,长得极为俊俏,头上缠着红的孝布,轻声对白夜说:“请问你是爹爹婆婆的什么亲戚。”
白夜听那声音,顿时感觉有电流一下子击遍了全身。
这声音白夜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
白夜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来了。女子拿来一条红布,将红布缠在了白夜的头上,说:“你跟着他们去转棺吧。”
白夜的眼看得呆了,呆在那里没有动,那女子便不再说话,走过一边站着不动了。直到马角把白夜拉到一边坐下,白夜才回过神来。马角在白夜的耳边说,“我问清了,这两个死者就是老庙祝和那个瘸婆婆。”白夜说他们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马角说,“我打听了,两个老人是自杀的呢。”白夜说为什么呀。马角说为了爱情。白夜扑哧地笑了。马角慌忙捂白夜的嘴说,“你笑什么,还真是为了爱情呢。还记得老庙祝讲的故事么,敢情都是真的,那个李三瘸子就是老庙祝,那个瘸老婆婆就是李三开枪打瘸的周家的女儿,可谁想到,几十年后,他们都老了,老庙祝孤老一个,周婆婆呢,虽说儿孙满堂,却没有人管她,她就爱到五显庙来上个香呀什么的,两个老人说起过去的那些个事,都感叹不已,后来两个老人就想合成一家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你想啊,周老婆婆的儿孙们怎么可能同意呢。没想到老婆婆和老庙祝争取了几年,眼看着争取不到了,就双双喝药自杀了,周老婆婆的子孙是不可能把他们俩一起做斋下葬的不是,可是就出怪事了,村子里就夜夜闹鬼,鬼魂最后上了周老婆婆的孙儿媳妇的身,说一定要给他们俩做三天三夜的超渡,还要将他们俩葬在一起。老庙祝那一夜收留了我们,于我们也是有恩的。所以我也该送他们二老一程,白夜,你去给二位老人转转棺吧,也表一表我们的心意。”
白夜说,“跟在那个唱歌的人后面转?”
马角说,“那人是端公,你就跟着那个端公的后面转。”
白夜犹豫了一下,还是加入了转棺的人群里。
端公可能是唱得太久了,嗓子已有些哑哑的,唱得是有气无力,走得是慢慢腾腾,像一只模样古怪的鸭子。跟在后面转的人也像一群行尸走肉。白夜就用心听那端公在唱什么,一开始是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那音调和马角平时唱的道情差不多,渐渐地却能听懂了,唱的是一些招魂的词,从两位老人生下来唱起,大意是说人生下来就是沾满了罪恶的,后来也唱了人这一生的不容易,做母亲的十月怀胎,总之是一生不容易,又说东方如何如何不好,西方如何如何不好,南方如何如何不好,北方如何如何不好,一直唱完了东西南北中,后来劝灵魂回来。唱了魂兮来归,到后来,居然就唱起吃的来了:
“……
堂屋为你设宴席,火坑为你把汤熬;
武昌厨子调甜酱,施南厨子烹菜肴;
熊掌是你枪下物,团鱼是你个人钓;
山珍海味办得齐,川厨子专把麻辣椒;
白狸子尾巴炖板栗,小米年肉五指膘;
仔鸡合渣酸酢肉,尺鱼斤鸡鲜羊羔;
半百猪娃儿五香烤,獐麂兔肉配合酸广椒;
梳子扣肉炸得皮香脆,斑鸠竹鸡儿卤得香味飘;
高粱苞谷酿美酒,山泉美酒把参药泡;
天麻焖鸡香千里,醉虾香醋火酒票;
泥鳅钻豆腐味鲜美,油茶汽过后尝酒醪;
糖食糕点尽你逮,水果品后又饮料;
魂兮、魂兮快回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唱到魂兮魂兮快回来时,其它的几个坐在寿房旁边的端公也一起高声齐唱:
“魂兮魂兮快归来,好吃伙儿等你乐逍遥……”
白夜的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响。白夜说:“马角叔叔,我们走吧。”
可是马角却说:“我们再看看。”
白夜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马角说:“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从前就是做端公的,看见端公做斋,觉得有些亲切。”
白夜想起了马角讲的那个有和葵的故事,在那个故事中,是有一个巫师的儿子的。白夜突然灵醒了过来,说:“您是巫师的儿子?”
马角没有回答。
白夜说这么说您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发生在您身上的故事。
马角说:“故事就是故事。”
白夜说:“可是我相信您讲的是真实的。那么,葵是跳水死了还是真的和你生下了很多的儿女?”
马角突然不耐烦了起来,马角说:“去去去,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烦人呢?我说了那个故事是我编的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呢。去吧去吧,你再跟着端公的后面去转棺去。”
马角是巫师的儿子,这让白夜对眼前的端公产生了一些好感。可是这好感并没有能持续太久,这个端公,微闭着眼,还是那样慢慢腾腾地迈着古怪的步伐,挥动着手中的招魂幡,唱得哼哼呀呀,现在又倒回去东西南北方的唱,唱到西方了,唱西方怎么样、怎么样不好啦,魂兮魂兮回来吧。后面跟着的人也都被他唱得昏昏沉沉。白夜感觉眼皮子发沉,恨不得找两根小木棒将眼皮子撑起来。白夜发觉其它的人都和他一样,在梦游一样跟着端公昏昏沉沉地转着圈。走在白夜后面的那个中年女人,居然已开始打起了呼噜,口水拉成了长丝,一直垂到了胸前。脚下却也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迈着慢腾腾的步子。白夜也就闭上了眼跟着转。
灵棚的四角各点亮着一盏三角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影,显得扑朔迷离。马角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端公还在那样唱着,那声音已不像是唱的,仿佛是从鼻腔里面哼出来的,唱了一些什么词,怕是真的只有鬼才听得懂了。端公唱着唱着忽然来了精神,嗓子突然地洪亮了起来,“魂兮魂兮归来兮,东西南北不可久留兮。”手中的招魂幡一挥,却不再围着棺木转了,引着众人直接走到了前面的那片树林子里面,黑暗中端公的后面跟了一群人,大家推推挤挤,这时锣鼓声也格外的精神了起来。咚锵咚锵咚咚锵。孝子贤孙们开始扯开嗓子哭,有人开始往空中扔点着了的鞭炮。
白夜像被从梦中惊醒了一样,心想这下子怕是要结束了。
树林里已烧着了一大堆的纸钱,熊熊大火蹿起足有三尺高。端公突然用脚踢了一脚那堆烧着的纸钱,拉长了嗓子喊道:“四方孤魂野鬼东家发赏钱啦。”那火就被踢得四处乱散。端公又唱着领了众人转了回去。这时白夜却听见有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英姑,陪我一下。”那叫英姑的女人说,“什么事呀荷花姐?”白夜几乎就瓷在了那里。荷花姐?她的声音,白夜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在白雾中与他有过一次**的女人。
端公引着众人回到了远处的灵堂,依旧咿咿呀呀魂兮魂兮地唱着。
白夜站在黑暗中,看着两个女人朝前面的黑暗里走去。白夜悄悄地跟了过去,见那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蹲在了地上。白夜的脸腾地一热,慌忙转身想走,脚下却迈不动步子。天上却下起了雨。白夜于是坚定地转身朝五显庙走去,远处五显庙门口灯火昏黄,不时又传来一阵鞭炮声,听得见有锣鼓声在响,有两个声音在对唱,一个声音粗哑,一个声音尖厉,粗哑的声音像锯子锯朽木,尖厉的声音像锅铲铲锈锅。
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地朝那片灯火走过去,可是灯火却总是在那么远的地方。那粗哑的和尖厉的声音一刻也不曾停。不时还传来人们的爆笑声。眼前的这一切,白夜觉得太熟悉了。恍惚间白夜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曾经经历过,眼前的不过是过去生活的重现。可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呢?这端公,这灯火,这粗哑的和尖厉的对唱声。白夜想起了那个困扰了他十年的梦,那个重复做了有几千次的,可是却怎么也无法说清楚的梦。白夜高一脚低一脚,像游泳时踩水一样,走得摇摇摆摆。
夜色像水,白夜走在水中。
夜色像是一块巨大的黑绸子,将白夜裹在里面,无论白夜怎么走都无法接近那灯火。白夜开始有些着急了,急得差点就要哭了,可是这些天来的磨砺,白夜已经长大了,白夜是不会轻易地哭了。白夜想他无论如何要走到那灯火处去。白夜努力地走着,却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这里老了人,你还会来看我吗?”男人说,“来,怎么不来。”女人说,“你们做端公的真好,站在那里哼哼呀呀地一唱,就能挣这么多钱……”白夜没有理会他们,白夜朝另外的一个方向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一群人的旁边。男男女女有好几个。白夜听见他们在吵吵嚷嚷:
“一共收了多少礼?”
“收了一千四百五十块。”
“这钱你可不能独吞了。”
“养老人时也没见你来争呢?”
“寿材是我家出的木头呢。”
“那还是我家请的木匠。”
“请木匠能花几个钱,礼钱可是一千四百五十块。”
“亲兄弟明算账,你呀你呀,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嫁给你算倒了血楣了。”
“哎哟,你揪我的耳朵干嘛。”……
白夜迷路了,四周都是声音,四周都是灯火,四周都是黑暗。明明就朝着灯火的方向走的,从树林到五显庙也没多远,怎么就走迷路了。我这是到了哪里了。白夜想不能再这样乱跑了,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分清一下方向。可是眼前四面八方全是模糊的灯火,那些灯火像是在飞动着,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拖了一个长长的尾巴。白夜扶着一株树站稳了,揉揉眼,再看。灯火还是那样在围着他转动,而且越转越快,到后来根本看不清灯了,只有一片红光围着他飞速旋转。白夜觉得天地也跟着在旋转了。白夜扶着树,冰凉的树干让白夜清醒了不少,白夜闭上眼,支起耳朵听对唱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可是声音仿佛很遥远,飘忽不定,像天上的云,又像是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的商量着什么阴谋。
白夜摸着树干慢慢地前行,突然白夜觉得他摸到了一个人。
“是马角叔叔吗。”
“你怎么啦孩子。”
“我感觉很累很累”。
“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吧。”
白夜就躺下睡了。白夜说好温暖啊。白夜抱着马角的脚,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