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叔晚年的许多日月里,他都是陪着酒杯和麻将桌子过去的。先前我每次回家都给四叔捎上一瓶、两瓶酒,后来母亲不让我给四叔捎酒了。母亲说,你四叔喝酒喝傻了,喝了酒他就去找人家打麻将,人家在麻将桌上串通起来骗他的钱,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和我弟弟长科说起四叔有了些嗜酒如命、打麻将成瘾的事,长科马上两眼湿润,说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不让他喝酒、打麻将,他觉得日子没意思,让他喝酒、打麻将,他连家里的日子都不如先前那样管顾了。
长科后悔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去找人打麻将。”可我看出来,弟弟长科是感觉出了他爸爸内心失落的空荒和寂寞根由的。因为村里别的一些从城里叶落归根回到农村颐养天年的人,都因为发现自己并不能真正回到生他养他的乡村里,便又重新返到城里过那楼间楼下的生活了。因为,今天的这个乡村已经不是昨日的那一落乡村了。那些叶落归根的人,表面看还是那个少年时期离开土地的人,而在事实上,他也不再是了那个人。如同两片破镜重圆的镜子般,几十年后真的把两片镜子重归于好拼在一块,那镜子说到底不能再成一体了,就是在那镜子的色泽、亮度因为异地和不同的保管与收藏,也已经各自被腐蚀、氧化得不再一样了。村里别的从城市回来养老的工人或干部,都因为不能适应乡村的生活,重又搬回到城里过着适宜安然的日子了。然而我四叔,他却不能搬回去。一方面是我四婶不愿意,另一方面,他的那个水泥厂子效益并不佳,连他的工资都不能按月按时地发出来。再一说,一直接班到那厂里的我的妹妹素苹和弟弟建科,在那儿日子过得并不好。相比之下,倒是在家的长科弟,因为勤于苦干,日子还过得相对宽裕些。
四叔只能在老家安置他的晚年和生活。
四叔似乎也只能用酒和麻将来填补他生命中因为寂寞的空荡和失落的缺憾。二○○七年的国庆节,农历八月二十一日的一天里,我母亲突然来了长途电话,说让我抓紧赶回老家里,说我四叔已经不在了,因为打了麻将又去喝了酒,喝多后,回来跌倒在村口空寂无人的地沟里,摔了许多伤,引发了别的病,及至送到医院两天后,四叔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接着是我哥打来电话催我快回去,我姐打来电话催我快回去。匆匆地收拾了行李买了火车票,到老家已是四叔离开人世的第二天,和两年前守着我大伯的灵棚一样,我在路口守着四叔的灵棚、棺材和再也不会与我感叹一句命运和人生的四叔他本人,直到把四叔送进祖坟,让他与他的两个哥哥——我的大伯和父亲并排相邻地躺在一块。从老家要回北京时,我去看了哭得两眼红肿,因为不断磕头行礼已经磕烂膝盖的我的长科弟,长科弟和他妻子在我面前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他们说:“爸爸退休后要能留在城市而不是回到农村就好了。”说他的生活方式因为城乡差别,几十年间已经养到了那边去,可又因为这城乡,他老了又必须改变回来时,爸爸已经不再是了年轻人,他什么都已形成了,再也改变不回了。说这第二次生活方式的改变,改变的不光是他的生活和日子,而且还改变了他的生命和命运。
说完这些时,我弟弟长科眼里已经没泪了。他显得平静而明白,仿佛关于城市和乡村、人生和命运、婚姻和爱情、生活和日子,这些农村人因为永远都身在其中反而不深思熟虑的事,他都已洞明与经历,都已经做好了应对未来和人生幻变的准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