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时,四叔回老家割了半月麦。
不知道那年他在老家是怎样辛苦的,但我觉得四叔在家的辛苦,总不如那些真正种地的人。记得往年麦天时,无论四叔能不能赶回去,我父亲和大伯,总会催着我们和大伯家的一群儿女,都先到四叔家里帮着四婶割。那时候,四叔家的孩子小,叫长科和建科的我的两个兄弟,是从几岁就开始夏进麦田、秋入禾地劳作的,割麦子、掰玉米、锄地浇水,小小年纪,无所不做,他们童年的辛苦非城里孩子能够想象的。今天,我这两个弟弟都已成家立业,为人父母,过早地明白世事并承担着许多人生的烦杂和琐碎,这自然与他们“一头沉”的家境和过早地下地劳作不无关系着。可也正因为他们从几岁就和大人一样,拿着锋利的镰刀踏入麦田,让炎热的酷阳在头顶火烧火烤,宛若是烈日在暴晒一个刚能站立走动的羊羔儿,这就让我经常怀疑四叔作为一个父亲到底尽没尽到责任什么的。有一年,四叔夏天没有回来割麦子,我去替四叔家里割着时,累到腰疼间,我便怀疑四叔是个惧怕劳作辛苦的人,有意在农忙时躲着不回来。那年麦季里,弟弟长科割麦、担麦,在麦场上打麦、晒麦,十几岁干的是三十几岁的农村汉子才能干的活。更小的建科弟,割麦时被麦芒刺得浑身奇痒,到处都是被他挠下的白印儿和一道一道的血印儿。终于熬到割完了麦子,把麦捆儿全部集中到打麦场上时,建科弟那天忽然不见了。从早上到晚上,他没有回家吃饭,也没有到哪儿玩耍,人却不知丢到哪儿了。我们四处寻找,大声唤叫,最后在半夜时分,把他从麦场上的麦棵堆里找将出来时,他揉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刚睡你们咋就叫我呀?”
那一年,建科弟也才十一岁或者十二岁。
在北方,夏麦天是在外的“一头沉”的工人们每年必过的一道关。在我去跟着四叔做临时工的那年夏天里,四叔如期而至地回去割麦了。又如期而至地回来后,他狠狠睡了一觉,看我也从矿石山上下来后,就让我和他一块去洗澡。水泥厂里有许多折损人心的不好和破败,可有一点让人意满和知足,那就是洗澡不要钱。淋浴头里的水又热又足,扭开龙头,热水会如柔软的石头一样朝你身上砸。并且龙头多,还有大池子,洗澡时从来不用抢或等。很多时候里,你走进如车间样的淋浴大堂内,会发现那儿只有你。尤其是中间的大池子,热水蒸腾,除了个别老人,很少有人去池里泡澡洗。那一天,我就和四叔在那池里泡澡洗。因为泡澡解乏气,下池时我和四叔不约而同地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宛若我们在那一瞬间,都同时抓到了我们等候已久的幸福生活一样。那澡堂的水池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池宽最少五六米。隔着五六米的宽,我和四叔每人各一边,赤裸裸仰躺在水里,白雾淋淋的蒸汽如云样把我们分开来,我看不清四叔,四叔也看不清我,然后我们大声说了谁也听得清的话。
我说:“叔,今年家里麦好吗?”
“好——”四叔说,“麦子长得好,割麦时所有的人手上都磨了水泡儿。可麦天分红时,一个工才一毛二分钱。”
一毛二分钱,就是说,我从水泥厂的路边随便捡起两个破烂的牛皮纸的水泥袋,到门口的垃圾站转手卖一下,就等于农民累死累活干了一整天,尤其是三夏大忙那种整日整夜如牛如马的劳作和辛苦。盯着面前水淋淋的雾,也透过那雾看着模糊的四叔,我接了四叔的话茬说:“在家种地,其实就和牛马一样!”
四叔想了想:“可在家总有农闲的时候呀,你在外边却是没有闲的时候哩。”这样调转了话题解释着,四叔就给我谈到了到底是在外面做工好,还是在家种地好的问题上。很自然,一来二去间,四叔便总结出如果在外做工人,那要做干净、体面、轻松,又有些权力尊严的,这样你就可以找一个城里人结婚,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可你要到了水泥厂、煤窑这样又脏又累的地方做工人,那就高不成,低也不就了,想找城里的姑娘结婚,人家会嫌你工种差;想找同工种的女工结婚去,可那些女工又都盯着更有身价的工人或干部。这样,你就不得不重回农村组织家庭了,不得不成立一个“一头沉”的家。可等你真正成了“一头沉”,那就不如索性彻底地在家种地了。
四叔的这套人生经验,似乎看来简单而粗浅,但其中的甘味和酸苦,却是没有同样经历的人不能够真正体味和理解的。在他给我说着这些时,他已经泡完澡坐在对面池沿上,趁着热水泡软浸柔了硬茧、硬皮肤,正用一个带在身边的小剪刀,轮流剪着他左右手上的大血泡。血水从他手心沿着手指流下来,经了池沿上的热水稀释后,由黑红变为鲜红,再到淡红,流至池沿下,便彻底地顺着池壁的外侧流进了水沟里。我是说着话时,要去那边给四叔搓背的,到那边就坐在四叔身边了。看着他平静的脸和每剪破一个血水泡儿都要轻轻甩几下的手,并没有真正弄明白,四叔给我说这些“外头人”和乡下人哪个更为轻松和幸福的浅显与深味。但在多年后,我当兵了,提干了,到自己找对象横下一条心要找一个城里姑娘时,我似乎明白四叔那时给我说的话,在我的人生中起了什么作用和启示。我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是应该叫“生活”,还是应该叫“日子”,可我必须承认那时我对“生活”与“日子”的理解和追求,是与四叔的人生不无关系的,哪怕对“生活”和“日子”的理解牵强附会,完全错误,可它确实曾经作为人生的信条或说粗浅的世界观,在我的青春岁月中,敷衍支撑过我狭隘的奋斗和努力。
到后来,四叔退休后,没有让他的两个儿子中的哪个去接班,而是让他的女儿素苹去新乡接班了,这个事关孩子们人生大事的决定,严重地违背着农村“男重女轻”的伦理与观念,曾经让村人千千万万不理解,也让他的孩子们不知四叔到底为什么。可我想,四叔之所以决定这样做,正是他经历中的烦恼告诉他,人生要么彻底做农民,要么彻底设法做一个城里人,而倘若你半是农民、半是城里人时,你就既没有在农民眼中城里人的快乐与幸福,也没有城里人眼中农民的散淡和自由。而你所有的,却是城里、乡下同时共有的烦乱与不安。
说实在的,我至今都不能说准确无误地明白了四叔在他的一生中,他对家庭与人生、生活与日子、乡村与都市有何样的感受和理解。但我却隐隐清晰地感觉到,四叔希望我和他的孩子们,要么彻彻底底地做一个种地的庄稼人,朝朝暮暮,都和土地打交道,要么千方百计、完完全全地做一个城里人,暮暮朝朝,都尽量少地和土地、乡村打交道。正是有着这样的意愿和设构,待岁月终于到了一九七七年,我已经在水泥厂的矿石山上干得和老农种地一样,到了季节就下种,再到季节就收割,一天苦劳苦作,拼死拼活干上十六个小时,一口气能这样干上几十天,这让我认定了人生果真一定——就是一眼无底的枯井和黑洞时,有一天,四叔忽然到山上给我送了一份电报来。电报的内容是让我“接电速归”的话。及至怀着忐忑的心情,匆匆从山上下到城里去,和四叔一块到邮局,用一个多小时,接通了一个长途电话,询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时,方才明白一九七七年,已经不是一九七六年,更不是之前的一九七五、一九七四、一九七三年。那一年,中国的高考制度恢复了。每一个年龄偏大或年龄偏小的中国人,无论你是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哪怕是小学毕业者,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坐到考场去考你的大学与你的人生和命运。
那天下午的黄昏前,四叔匆匆给我买了火车票,并为我准备了衣物、行李和火车上要我吃的两个大苹果。粗浅算起来,我跟着四叔做临时工前后共两年,可忽然说走就走时,仿佛我是要告别生我、养我的父母般。火车是晚上半夜的,从吃过夜饭到要去火车站,其间还有一段时间,如还有半碗没舍得喝完、温热滚烫、滋补人心的汤。工厂里吃饭早,饭后连落日都还高高悬在西天上。我和四叔与我的叔伯哥哥书成那时都在屋子里沉默着。夕阳从窗户透进来,静默悄息地铺在屋里的桌上和地上。屋里的空气中,有一股潮味和洗衣粉的味,还有我们从食堂买回来没有吃完的饭菜味。那些日子中生活的气息,或说生活中日子的味道,混合绕缠,如了浑浊不洁的水,把我们叔侄三个浸泡在凡世陈杂里;宛如冬日晨时的阳光,温暖着田野上寒冷冰冻了整个季节的荒树和野草,直到太阳消失在那个城市西边的楼群间。从静默中传来的火车粗犷的汽笛声,窗棂上的玻璃和窗纸都一摇一晃时,我们知道我们该朝着那笛声走去了。我该去寻求另外一种生活,而四叔和我书成哥,该送我去奔着那种生活时,四叔起身提着行李说:“该走了,回去好好考。”
我朝四叔和书成哥苦笑一下子:“怕我考不上,我连高二都没读完呢。”
四叔说:“考不上你还来这儿跟着四叔当这临时工。考上了你就能一辈子不过老家的日子,也不过四叔这种日子了。”
然后,书成哥又从四叔手里接过我的行李,我们出门了。四叔走在最后,关上门后,他又用力锁了门上的黑铁锁,“砰——”的一响,像切了我的后路,赶着我朝某一方向努力走去着。
我们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