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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第三章 大伯一家 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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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伯是偏穷乡村的农民,极尽平凡和卑微,可又是一个堪用超凡去形容的尊贵的生命和尊贵的人。

    那一年,房子盖将起来了。

    那一年,我发成哥哥完婚了。

    盖起房子那一天,自然是依着乡村的风俗,慷慷慨慨,放开来请匠人们好好吃了与喝了。吃了肉,喝了酒,待匠人与小工都离开繁闹,别了新房后,竖在路边的那三间高大的瓦屋里,空落出的清静,散发着半青半红的砖和石头混合成的硫黄味,还有泥土的潮润和馨香。屋子里净净荡荡,似乎辽远开阔。初夏的阳光从门窗透进来,照着那些清丽的味道,如照着看不见的绸纱。就在那屋里,在我和叔伯哥哥与弟妹们都站着坐着欣赏房屋,赞赏阳光,开始对生活有着懵懂美意时,大伯从外边进来了。

    大伯说:“你们弟兄都在呀。趁都在,我给你们说上几句话。”然后,大伯就立在门口的阳光中——因为他身材高大,一米七多的身子立在那儿如竖着一块板——站在他用一家人的血汗盖将起的三间瓦屋的门口,对他六男二女的子女们说:“房子盖起来了,债也欠下了。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唯独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债。从明天起,我们一家人都重去拉石头、卖石头,尽快把欠人家的债务给还上。”

    生活又恢复到原有的轨道上,和原本就没有离过轨道一样。早上天不亮起床到十几里外河的对岸涧谷扛石头,然后再蹚着齐腰的急流运到河这边,卖到村里那些国家的麻雀单位里。一天两趟,走时星月满天,回时星月也满天。除了农忙和过年,其余时间里,大伯一家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一干一恒持,就是三年多,和又一个中国历史中的“三年困难时期”一样。

    总算无论如何,因为这竖起的新房子,使我大伯家沧桑的日子,显出了与他户人家的相同和不同。相同的是,过的都是那个年代里乡村瘦弱的岁月;不同的是,因为大伯家人口众多,其岁月中的日子,就过得比别人家更为艰辛和疲惫。但在这户人家中,因为大伯的存在,就像一片新生的林地中,有一棵粗壮而古老的大树,一下让那林地有了境界和气韵,有了精神和风骨。大伯正是那片林地中的那棵古而壮的树,因为他如牛如马地劳作,因为他如头羊、头雁样领着子女们为活着,并力求在活着中让子女们尽力吃得饱一些、穿得不那么破烂裸露些,并且在他们长大成人时,都能够有理由谈婚论嫁,有条件娶妻生子,我大伯在他不识字并且在他不善深究言谈的人生中,深深地明白两个字的含义和深邃,那就是——尊严。

    就是人活在世上的某种尊严。

    尊严有大小之说,但没有高贵卑贱之分。如同钟表上的时间,座钟大者可卧似房屋,站如松柏;小者犹如拳头鸟蛋,搁在桌角床头,如鸟雀卧枝。手表有当年南京产的“钟山”牌,大如铜圆,光亮中显着浅黄,三十元一块,戴在手腕上,鲜明而粗糙;有上海产的上百元一块的“上海”牌,相比之下,确实有了精致和薄美。可再一看那些进口表,日本的超薄和透亮,瑞士的琳琅和滑润,这些物件品相,有大小,有贵贱,有美丑,可其所走动的时间,却一律都是时、分、秒,都是积累着分散了的岁月和生命。而我们生活的尊严、人的尊严,也正如钟表上的时间,钟表可以不一样,时间却必然是等同和相同。比之于时间,尊严亦是如此。国王的尊严不一定比百姓的尊严要大,要厚重;省长的尊严不一定就比一个乡村平民的尊严更为值钱,有价值。

    我在想,国王为了他的尊严,可以砍掉人头的话,而百姓为了自己的尊严,是要在被杀时,努力把腰杆挺直些,要在世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活在人世并不那么猥琐和自卑。那么说,后者的尊严其实要比前者更让人敬重和尊崇。

    如果省长为尊严不惜下发一份文件,动用无数的人力和财力时,农民为了自己的尊严,要把收割的镰刀磨得快一些,把耕地的犁铧弄得尖锐一些儿。那么说,后者的尊严,也要比前者更为本源和人道,更为人性和温暖。

    人间世事就这样,皇帝为了尊严可以去战争,百姓为了尊严可以去劳动。

    有钱人为了尊严可以一掷千金,穷人为了尊严可以在逃难时力求那讨饭的碗筷干净一些儿。

    一棵树的尊严是在风中不要倒下去;一株草的尊严是春天尽力绿一些,秋天尽力迟黄晚枯一会儿;房的尊严是能让人住进去;车的尊严是满车载重时能跑得轻松些、快一些;狗的尊严是不要让邻人、路人踢一脚或砸上一石头;猫的尊严是不要让老鼠叽叽叫着从自己眼前溜过去。一粒沙子落在路边,似乎无生命、无呼吸,可却有尊严。它的尊严是起风时,最好不要紧随尘土在空中舞舞动动地飞,就是飞时也要让尘土在前、在上面,而自己以尊严的重量,比起尘土要显出自己的稳妥和力量。

    尊严不是生命中的时间,却是时间中生命的份额和重量;尊严不是看不见的空气和飘浮的云,而是生命中的气韵和精神。

    尊严不简单地显示为人的衣着与表情,更是人生内在的力量与气节,可以以最简约的方式显示为人生在世的气节和风骨。

    我大伯是个极有尊严的人。

    是个把人的尊严放在活着的首位的老百姓。

    作为农民,他是我们队里最好的农活、庄稼的乡把式。

    作为男人,为了义情,他曾经提着一把砍刀,孤身一人,到几里外的邻村要把某人的耳朵割下来。

    作为父亲,他奔波辛劳,每年、每月、每时地劳作和流汗,没有让他的八个子女,在最贫穷的年代里,因为贫穷误了他们的成长和婚姻。

    盖起那三间瓦屋后的一年里,大伯领着他的一群孩子,用他们的血汗还了欠债后,还又在那新房的山墙下,堆起了再盖新房时用的一大堆地基石头和砖头。就在那新的地基石头堆将起来时,大伯家的老大——我的发成哥和莲娃嫂子终于完了婚。锣鼓和鞭炮、花生和核桃、对联和彩色的纸屑,还有络绎不绝的乡人们和成群结队的升起于贫穷土地上的欢笑声,终于迎来了大伯家六个男孩子中第一个新人嫂。就在所有的这些把一对新人送进那新瓦屋的房里时,人们在围着生活和新房说笑时,我大伯把我母亲叫到了人群稀处的安静里,郑郑重重地对我母亲说:“老二书成年龄也长了上来啦,有合适的就给他介绍媳妇吧。你对人家说,待老二结婚时,我一定也把老二结婚用的新房瓦屋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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