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记忆最为深刻的,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伯家里有八个孩子,六男二女,加上大伯和大娘,共是十口之家。那时候,中国刚从“三年困难时期”一梦醒来,大伯就开始忍着饥饿,挑着他的织洋线袜子的机器,到山区去走街串巷,在一庄一街的村头,在一户一户人家的门口,放下他那为生存而沉重的担子,擦着额门上的汗珠,扯着喉咙高声大唤:
“织袜子啰——”
“织洋袜子啰——”
不知道大伯是如何领着我的大娘和他们一溜儿的子女,安然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村里的老人们常常向后人述说,他们因为饥饿去村头挖吃黄土的人生;说他们如何用斧头菜刀,去剥砍树皮熬汤的经历;说村里每一张脸和双腿首先浮肿的人,腿上脸上,都如塑料薄膜的袋子装满了水;说山坡上饿死的死尸,几天间无人抬动,活生生地僵在荒野,天空中盘旋的饿鹰,常会俯冲下来,去那人尸上啄食。
现在,我的大伯已经去世三年了。八十岁的大娘,也因糖尿病和小脑萎缩等,变得沉默于世,言语不清。我后悔,没有在还来得及时,去询问他们在那特殊的三年岁月里,是如何带着一群孩子,熬过了那整个中国都在超越极限的极度饥饿中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想,我错过的不仅是一场纪实的答问,一定还是一场泱泱大国的农民为了生命和亲情,用活着的信念,去抗争饥饿与死亡的一部生命的史诗。而今,我的脑海里,没有多少大伯为他和一家人活下去而抗争和忍耐饥饿的画面与细节,但却总是响着大伯那沙哑而洪亮——为了一家人活着,并尽力让子女们吃饱肚子在山脉上和无数村头的大叫:
“织袜子啰——”
“织洋袜子啰——”
大伯的那架由许多齿轮、钢架、挂针、挂锤和摇把组成的机器,只要把机织的纺线四通八达、有秩有序地缠缠绕绕,绞动摇把,就能织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袜子来。因为那机器源自外国人的发明制造,因为织袜子的白线必须是机织的洋线,而非乡村民间的那种笨机的手纺线,所以那织袜机就叫了洋袜机,那袜子就叫洋袜子。随同那时被称为“洋”货的,还有洋火(火柴)、洋钉(铁钉)、洋灰(水泥)、洋车(自行车)、洋镐(铁镐)等一系列与外国人相关的日用品,因为一个“洋”字,就有了时尚和品质,有了与众不同的风尚和气度。也所以,大伯织洋袜子的机器和手艺,自然是远近闻名,遐迩知晓。他不仅每年冬天都挑着担子到东西两山的深皱中,为那些连买个铁钉都要跑几十里山路的农民织袜子,就是到了年关将近,他不跑山里,也要把那机器架在村头或者大门口,为路人和同村的邻人们,织些白筒洋袜子。
当然,给同村人织袜子,大伯一般是不收费用的,也不要任何别的物换与报酬。他所收的或还的,只是世间人情和乡里之间为生存彼此的扶帮和照应。只有为陌生的路人织袜时,他才收取些微的零用以补年关的家缺。
我替大伯绞过那织袜的机把儿,沉重沉重,叽叽作响,织一双袜子下来,胳膊便有了胀裂的酸疼。可是,大伯却用他将近十年的时间,挑着那副担子,绞着那沉重的把儿和他与子女们生命存活的本基,每次天不亮就挑着机器出村,三天五天后的落日时分,又挑着担子回到村子里。
大伯离开村子时,担子的一边是那沉重的机器,一边是较轻的洋织白线和他的粗谷干粮。因为这轻重不均,他的扁担在肩上就总是一端要长些,一端要短些。然而大伯回来时,他的担子有些均衡了,扁担的中部差不多移搁到了肩膀上。原来一端的那些白线没有了,干粮也尽了,可装干粮、白线的布袋里,会装上半袋黄玉米、红薯干和一些大豆、绿豆什么的——这是他为人织袜子的换取和报酬,是我那些叔伯哥哥、弟弟、妹妹的口粮和生存。然而我和我的叔伯兄弟及姐姐妹妹们,那时并不怎样看重那条帆布袋里的粮食与杂谷,而是更为切切地看重大伯用手捂着的他的上衣口袋里的东西。
尤其那时的我。
大伯多是在春秋天穿一件有许多补丁的黑夹袄,在寒冬腊月里穿一件棉花已经死过变污的旧棉袄。那棉袄的套棉总是因破洞而露在棉袄外。可大伯那挑着的布袋却总是没有烂,里边的粗粮和杂谷,大伯也从来没有让它们掉出过一粒和一片。大伯的棉袄口袋是经常要破的,然大伯一发现口袋破了就让大娘抓紧缝。什么都可以破损出漏洞来,但那棉袄口袋是一定不能的。因为每次大伯出门几天回来时,一定会给他的儿女和我们这些侄男甥女,捎回一些好吃的。那好吃的就总是装在他的棉袄口袋里。
好吃的一般都是以下几样今天已经见不到的食品和糖果:食品是一种黑硬却又发脆的面饼干;糖果有两种,一种是用油糖纸包的小糖儿,一种是白色糖豆儿。糖豆儿和今天的黄豆一样,雪白色,圆圆的,装在大伯的口袋里如装着一袋人生甜胃的药粒儿。大伯在外出三天后,我们就开始惦记大伯了,惦记大伯口袋里的糖豆儿了。三天后的落日至黄昏到来的那段时光里,我大娘总是站在她家门前的路口上,把手棚在额上瞅着等大伯。
第三天没有回。
第四天没有回。
第五天的那个时候里,太阳暖黄,村头上铺着落日和枯色,大娘在村口等大伯,但第一个看见大伯回来的,一般不是我大娘,而是我们兄妹中的哪一个,是想糖豆儿或饼干想得有些急不可耐的我的哥哥们和弟弟们。谁在哪儿唤一声:“大伯回来啦——”大伯就果然回来啦,疲惫地挑着担子,拖着身子,从村外走进村里面。可在他走进村里时,看见他的一群孩子和一群侄男甥女时,他虽然疲惫无力却是脚步加快了,脸上有了光色了。他朝我们走。我们朝他迎。就把大伯围在路中央,他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或是糖豆儿,种瓜点豆般,朝一片伸出的又脏又小的手掌上,一个一个地放着或分着。
我每次都把手伸在那一片小手中,每次都能不虚此行地得到我想吃的糖果和糖豆儿。大伯把糖果和糖豆儿分完了、发完了,我们都如获至宝地品味着那糖豆、糖果和生活。大伯便脱掉他的一只鞋,席地坐在鞋上看着我们这些他的孩子和侄男甥女,看着我们把那些糖果吃完后,将糖纸叠成各种各样的三角或方块,再或把糖纸当成蝴蝶和蜻蜓,用嘴吹着,用手赶着,让那些糖纸在落日的天空下,五颜六色地翻飞和起舞。这时,是大伯最感温暖,也许是最感叹人生意义的时候吧。他端端地坐在村口里,坐在土地上,坐在人生中,脸上的喜悦和光色,浓淡相宜着,任你有多少疲劳和尘土,也盖不住他那时的兴奋和惬意。
大伯爱生活,爱孩子,爱他的一群侄男和甥女。他每次分糖果、糖豆儿和黑硬坚脆的饼干时,都要先看一眼他身下的孩子们,依着血缘的关系,虽然每个孩子分的都是一样多:糖果是一个,糖豆儿是两粒,饼干是一块,可他分配的顺序却是经了深思深虑的。他总是先分给他远门的侄男甥女和邻人的孩子们,再分给他近门的侄男甥女们——主要是我和二姐及我叔家的孩子们,最后再给他自己亲生的那些孩子。因为每次分配都不够,往往到最后没有糖果食品了,我们欢天喜地地吃着和闹着,我大伯家的那些孩子——我的至亲的叔伯兄弟和妹妹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吃,看着我们闹,看着我们把那彩色的糖纸,吹着捧着在那天空里纷飞和舞蹈。
后来,每次大伯回来,我都不再挤着身子去要那些糖果、糖豆儿了。因为,我终于每次都窥视出一条规律来:大伯带回来的糖果和糖豆儿,从来没有够分过。而最后必须有人不吃的,就必然是他的那些亲生的孩子——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和妹妹。于是,每次再分糖果、糖豆儿时,我就和这些叔伯兄弟们站到一块,等待最后的分发和缺无。
有一次,果然是人头和小手没有分完就没了。我和大伯家的孩子们站在一块,看着别人吃,看着别人把糖纸放飞在半空如放飞的小巧的风筝般,不知为何眼里竟就含了委屈的泪,这时大伯看见了,过来摸着我的头,摸着我的脸,像他做了一件最为对不起我的事,竟然也自己红了眼圈儿,用喑哑的嗓子,在苦笑中对我郑重地说:“下次大伯回来,在街上多买些糖果,最先分给你。别人不吃也最先分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