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晚开往北京的夜车上,万老师和关师傅俩人没补到卧铺,只能在硬座上蜷缩一宿。
窗外的市镇灯火一闪而过,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万老师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她不由得眼圈发红,用手肘捅醒了身边的老关,“你说说,老大老二咋还要开我的批判会呢?”
“你想多了,孩子们没想开批判会,”关师傅打了个哈欠,坐直身来,“你的功劳大家都看得见,没有你的教育,他们也不会有今天,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教育方法上,你别太强制。”
“说得轻巧,人生的关键步骤差一步,命运就得差一万步!哪能由着他们性子来?”
“对,你的道理完全没毛病,可放在三丁身上就是没用!”关师傅手指敲了敲茶几的桌面,“这就好比动物园驯大象,你给大象讲道理,大象能听得懂么?”
“孩子又不是动物!”
“不是也差不多——你跟老大老二这些年吼过多少道理?三丁早就看腻听腻了,有用么……还得说回动物园,驯大象也不能全靠吆喝,有时也得给点儿香蕉!”
“那叫哄,不叫教育。”
“哄也是教育。”
“不是。”
“只要能达到目的,就算是教育——别说三丁十八,八十岁也一样爱听哄,人之常情。”
万老师听了,默不作声。直到火车“咣当咣当”开过唐山,她又了捅身边的关师傅,“要不这样,既然也算来了一趟北京,我就带三丁在北京玩两天,算是给他散散心。”
“对对对!你不能总是狂风暴雨,也得那个什么……春风细雨一下。”
“和风细雨?”
“对,和风细雨!”
“要是和风细雨也不行,怎么办?”
“再不行?那就依着他吧……大专就大专。”
北京站附近有两个派出所,一个是铁路局的“火车站派出所”,一个是东城公安局的“站前派出所”。
关师傅和万老师在凌晨时分下车,绕了好大一圈才摸到铁路局派出所的门口。值班民警正在忙着处理一群盲流,完事儿才来招呼他俩。关师傅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民警抓起一把钥匙,“挺好,来得挺及时!再晚就得送收容所了。”
三丁锁在小会议室里,没和盲流关在一起,已算特殊照顾。万老师一进屋就抱住他,又哭又捶:“祖宗啊,你可让妈担心死了!”
“还不是你让我滚的么?”三丁口气还挺硬。
“哟!小伙子挺有脾气的,”民警拍了拍他,揶揄道,“……不想走也行,明天就送你去挖沙子!”
三丁哼了一声,站起来就要往出走。
“不要背包啦?”民警将背包还给三丁,“记着,下次出走别坐火车,骑自行车!”
办完手续走出派出所,火车站的天光还没大亮,三口人全都饥肠辘辘。好在车站快餐部二十四小时营业,待热腾腾的早餐端上桌,三丁板着脸吃掉了八根油条,喝光了三碗豆浆,引得服务员们围观称奇。
“慢点吃啊,别撑着,你不知道杜甫是怎么死的么?”万老师忍不住又要唠叨。
“我学习不好,不知道!”三丁一翻白眼。
万老师还要唠叨,不防脚踝被老关暗暗踢了一下,“和风,和风。”
“什么风?”三丁问。
“没什么……,万老师勉强挤出笑容,“那个,既然来了北京,我就带你玩几天怎么样?”
“啥?!”三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你和妈妈好好玩吧!我得回厂上班,就不陪你们了。”关师傅起身要去买票,临别前,他拧了拧儿子脸蛋,“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也挺不容易的!”
这天上午,万老师和三丁游览了故宫和北海,人山人海里挤得全身是汗,下午又赶到了八达岭长城。烽火台上的山风一吹,三丁来了精神,将一肚子郁闷提至胸腔,对着山谷大喊:“Dont—break—my?heart!”万老师听不懂英语,问他喊什么?三丁说:“没啥,摇滚。”
“摇滚就是扯着脖子喊?”
“对,被你镇压了这么多年,我得发泄一下!”
等到下山时,天色已晚,飞鸟归林,层层台阶无穷无尽。万老师走累了,停下来喘气:“妈妈昨晚一宿没睡好,体力真是不济了……明天就不去十三陵了,咱们在市内随便走走吧。”
“行。”三丁这会儿也不倔了。
“那,明天去清华和北大走走怎么样?”
“啊——难道你还要变相逼我?”
“其实是妈妈自己想去,妈妈最喜欢的电影就是罗燕演的《女大学生宿舍》——只可惜,妈妈连高考都没参加过。”
“那好吧……算我陪你。”三丁伸手搀住妈妈,母子的身影终于在暮色中融为一体。
(二)
第二天上午,万老师和三丁来到了古色古香的北大西门,三开朱漆宫门之上的匾额写着金字的?“北京大学”,一大群父母领着孩子在门前排队拍照,“咔嚓”一声,一家人下去,另一家人再冲上来摆姿势。
三丁吃惊道,怎么有这么多人来参观?万老师说,天底下的“大学迷”多得是,像妈妈和刘阿姨这样的,全国怎么也得上百万。三丁竖了竖手指说,你们厉害!
母子边聊边往校园里走,看过了博雅塔和图书馆,他们向南走进了学生宿舍区。这里的青青草坪上有学生正在温书,有人朗读英语,眼前好一片青春洋溢,万老师不禁感慨:“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可惜啊,大宇二宁他俩这辈子是没机会了。”
“我哥我姐不也活得挺好么?”
“同样是活着,精神境界不一样。”
她们俩逛完校园出东门,这时太阳已中天高照。万老师买了两根雪糕,递给儿子时还不忘提问:“说说,这一圈参观北大的感受?”
“真没啥感受……妈,过会儿咱们就不去清华逛了,早点儿去龙潭湖呗。”三丁往东一指。
“龙潭湖是啥?”
“北京游乐园,特别好玩。”
“什么?!”万老师差一点骂出口,不过还是压住了怒火,“得了,朽木不可雕,既然你的心思全在玩乐上,那咱们就去龙潭湖。”
坐落于龙潭湖公园里的“北京游乐园”又称“北游”,和京西的石景山游乐场齐名,是是九十年代全华北少年心中的两大圣地。一进“北游”场地,三丁有如猛虎归山,蛟龙入海,直到下午五点钟,不觉疲倦的他还剩下最后一个项目没玩——云霄飞车。
“妈你也来坐呗,体会一下!”三丁兴冲冲地怂恿。
“妈妈岁数大了,受不了折腾。”万老师仰望着起伏蜿蜒的铁轨,其中一段俯冲贴着湖水,她不禁连连摇头,是谁发明了这么玩命的玩意儿!
“来吧,要不就白买门票了!”
“算了,我在外面看你坐就行。”
“两个人坐才好玩,我一个人没意思,来吧来吧……”
“好吧……那就陪你坐一圈。”想到老关临走前嘱咐的和风细雨,万老师勉强同意了。
在排队登车之前,控制台反复广播让游客们寄存背包。三丁懒得费事,偷偷把背包藏在身后混上了飞车。万老师发现了,劝他要守规矩,“三丁听话,快去把包存上。”
“不用存,一分钟就下来了,我用腿夹住就行!”
“万一夹不住呢?”
“不可能……妈啊妈,你可真不是一般啰嗦!”
等到安全杠缓缓降下,卡在每个人胸前,一车的孩子开始们兴奋地大呼小叫。
万老师深吸一口气,心里忽然后悔:光想着照顾儿子情绪,可自己万一犯了心脏病咋办?——这时后悔也晚了,飞车开始启动,然后迅速盘旋,倒挂,全车孩子们玩命尖叫“啊—啊—啊呀!”万老师脑子里全是大小旋涡,胸腔里翻江又倒海,尤其在失重的几个瞬间,她觉得一张嘴就能把心脏吐出来。
这一分钟比一辈子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飞车停下,可怜的万老师已丢掉了一半的魂儿,被三丁架着离场时,她醉酒一样东倒西歪,手臂摆动,“你就害死我吧,三丁!等我死了,你就跟你爸爸一起过吧!”
“没想到你这么不抗折腾。”三丁将妈妈搀到草坪坐下,背靠一棵柏树。
“天哪,真像是鸡蛋散了黄儿!”万老师掏出手帕捂嘴,想吐又吐不出来。等到稍微清醒些,她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三丁,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咦,你的包呢?”
“包……”
“哪去了啊?”
“好像……没夹住……”
“快去找啊!”
三丁拔腿就跑,在云霄飞车四周东找西问了半天,最后垂头丧气走回来,两手空空,一脑门大汗。
“找到没?”
“……好几个人看见包飞出去了,掉到湖里了……”
“……包里有什么?”
“零钱,零食,随身听,还有……”
“还有录取通知书,对不对?!”万老师恨得直捶大腿。连捶几下后,她一转念又不生气了,昂头看着天空,“三丁啊三丁,不是妈拦着你,是老天不让你读大专的,天意啊,天意!”
(三)
北京散心之旅归来,三丁终于同意了复读。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天意,大专录取通知书被龙潭湖的龙王收缴了,二是人情,妈妈差点儿被云霄飞车抡成了昏迷——天意加上人情,他再没理由造反了。
九月份,厂子弟中学复读班开学,三丁又骑上了自行车,按部就班地早出晚归。
关师傅看着儿子平静地洗脸刷牙,平静地吃完每顿饭,平静地写完每张卷纸,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后来他终于咂摸透了,儿子像个敲钟的和尚,没有缺席,没有迟到,也没有太大的热情。
这天饭后,三丁回小屋里看书,饭桌上剩下老两口边吃边聊。万老师又讲起了北京之行的游乐场,“人说地狱有十八层,我觉着云霄飞车就是那第十七层,真能吓出心脏病。”
“这次你倒是讲方法了,就是和风细雨的代价有点大。”
“不过也算值了,要是老娘不下这一场地狱,儿子也变不了顺毛驴。”
“当顺毛驴还不够——我觉得三丁现在是和尚敲钟,缺少那么一股子冲劲儿。””关师傅放下筷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该用的办法也都用过了……要不,再是让大宇跟他谈谈。”万老师想起上次的金角大王谈话很成功。
“大宇也没念过正经大学,最好是念过大学的,还是同辈。”
“……那就只有胖博了。”
“那就找胖博过来,讲讲念大学的好处。”
(四)
国庆节前,胖博接到妈妈的电话,让他假期回来激励激励三丁。胖博略想了想,决定剑走偏锋,临出发前,他从宿舍墙上揭下来一张周慧敏的海报,卷进了行囊里。
假期的第一天,户外一片阳光晴好,三丁还闷在小屋里死抠数学题。胖博一进屋就合上了他的习题集,说难题偏题可以放一放。
三丁吓了一跳,问,高考不就是用难题筛人的么?胖博说,那是以前,现在高考扩招,拔高题都是给尖子生考重点大学用的,对你不适用。三丁说,那难题的分就不要了?胖博说,对啊,这叫战略性放弃,你只要基本题一分不丢,拔高题全选C,照样可以上大学。三丁听了很高兴,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算是透亮了,要不我都快绝望了。胖博说,别绝望,记住,最后这几个月里吃透大纲,补短板不如加固长板,长板更长,就是胜利。
两个人说完学习,又聊了一会大学生活。胖博把周慧敏海报送给三丁。玉女派掌门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丁看着喜欢,但又犹豫,说妈妈不让往墙上贴东西,除非奖状和地图。
“我来跟阿姨说,你尽管放心贴。”胖博一拍胸脯。
“你们大学宿舍也让贴么?”
“当然……其实挺我羡慕你的,还有机会报考医学院。”
“怎么,你们大学不好?”
“名气虽然有,可是理工类大学里,男女比例五十比一!”
“这也太惨了吧!”
“更惨的是我们班,少林和尚班,夏天上课,全班光膀子。”
“……那怎么办?”
“一到周末,我们就去隔壁医学院看美女!”
“医学院美女多?”
“当然,不光有本专科,还有附属的护士学校!”
“质量怎么样,有娜娜好看么?”
“娜娜根本排不上号,全校都是美女,一操场的鲜花海洋。”
“哇!”三丁一头仰面躺在**,“老天,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国庆节结束,一切有回到日常。万老师几次想揭掉周慧敏,又想起胖博的嘱咐,心下犹豫,便跟关师傅发牢骚,说胖博是不是胡来,让三丁成天看着美女,学习能不分心?
关师傅说,胖博跟三丁从小玩到大,互相了解,心里应该有准儿。
万老师问,学习的动力那么多种,干嘛非盯着美女?
关师傅,不是说过了么,大道理不如这个实际。
万老师说,可我就是看着不顺眼。
关师傅说,那你就当她是女文曲星,供着,别动。
秋去冬来,三丁拿出了大宇当年苦读的劲头,晓夜攻习。路灯还未熄灭的清冷凌晨,他呼着哈气背书包踏上了自行车,身后才响起家属区第一声鸡鸣。后半夜的小区楼群里,只有他的房间还亮着灯,伏案的背影映在墨竹图案的窗帘上,好像一头贪婪啃食知识竹子的熊猫——全家属区的夜班工人都知道,“精神万元户”家的老三正在背水一战,为了高考拼命。
等到春花开过,夏雨落过,又迎来新一年高考。
上考场的前一晚,三丁数了一千多只羊才睡着。之后的三天七科,他一直脑壳发烫,脸上冒油,粉刺暴涨。直到最后一科考完,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上床一躺,用衣服蒙上眼睛,仿佛二宁当年的一幕重新上演。
万老师坐在床头心里发慌,想问又不敢问。
“妈,我太困了。”三丁隔着衣服说,“让我睡一会儿。”
“究竟考得怎么样啊……起来估估分啊?”万老师还是没忍住。
三丁没说话,只是缓缓举起手臂,比划出一个V型手势。
“两科没考好?”
“不是。”
“那是……差了二十分?”
“也不是。”
“到底是啥啊?”
“V——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