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宁坐完月子,还和妈妈去五金厂上班,中间抽空去婆婆家送奶。
这天厂里又来了两个穿制服的同志,找到二宁先敬了个礼,然后又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税务处罚通知书”。二宁一看上面写着的金额,吓了一大跳,薄薄的一张纸赛过千斤重。
送走了制服同志,她和万老师赶紧打电话给大宇。大宇再去问检察院的同学,同学说这是办案进入了收尾阶段,大史属于罚款处理的一批——“抓大放小”的“放小”不是放掉,而是牢饭能免,罚款难逃。
这晚,二宁对着“税务处罚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五个零像是五个紧箍咒,看得她眼泪直流,原来乾坤早为每个孙悟空预备了紧箍咒。
第二天早起,万老师和大宇带着二宁去缴罚款,几张存折都清了空,相当于这些年都白干了。出了银行,二宁攥着薄薄的罚款收据蹲在路边,眼泪又从指缝间流过,一串串滴在马路牙子上。
大宇劝她别愁,人没事就是万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万老师也蹲下来安慰,说你就别心疼钱了,这些钱本来就是国家的,给你和大史看着玩一会儿,时候到了,该还回去就得还回去!
一场黄粱梦,空中楼阁成了白地,二宁的话变少了,再不像平时一样叽叽咋咋。按照妈妈的吩咐,她脸上尽量挂着笑,说话尽量慢条斯理,每天都在五金厂里坐班,大事小情逐一认真处理。
厂里的工人说她是贤内助更是顶梁柱,愣是顶住五金厂没黄掉。
到了这年年底,采购腐败窝案正式结案,一干国企硕鼠被正式宣判,大史这才从广州回到红旗厂。眼见他鬓角生了白发,二宁攒了一肚子的抱怨也没说出口,只把账户余款给他过目,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大史在家里睡了几天大觉,依然没恢复精神头。这天傍晚夕阳满天,他独自走进五金厂工房在冲压机旁坐了一会,觉得一切好像一场梦。他又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眼前一切如旧,老板台泛着余辉反光,浮尘在光柱里飘浮,只是后墙上的?“经世致用”?横幅没了,惟余两个生锈的钉子嵌在墙里。
“是啊,这么大的高帽,哪是我能承受得起的!”大史不禁长叹一声。
(二)
陪二宁坐镇五金厂一年,万老师劳神劳力老了不少,抬头纹和法令纹日渐明显,半老太太摸样已经浮现。这期间她没太多精力管教三丁,直到风波过后的这年寒假,她求着邢护士派来胖博帮三丁补课。
胖博去北京上大学的一年半,小胡子都刮掉了,头发也梳成了分头。这天他带着书本来敲门,万老师把他迎进屋里,又是洗水果又是倒汽水,不停称赞:“像你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哪怕生一百个我都不嫌多。”
三丁听了,不满地干咳了几声。
“咳什么咳?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找找差距吧!”万老师絮叨着关上门。
在摊开习题册子之前,胖博先问了三丁一个灵魂问题,“你想学医的动力是什么?”
“动力么……当然是考个不用学数学的大学。”
“那是目标,我问的是动力。”
“达成妈妈的心愿。”
“我问的是——你自己的动力。”
“我自己没啥动力呀。”
“难道你就不想出人头地?”
“不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你不觉得学医有乐趣?穿白大褂很帅气?”
“真没觉得。”
“这可就是个问题了,”胖博摇了摇自己的三七开分头,“你只有压力,没有动力。”
大史在家呆了一个月,精气神还没迟迟没能缓过来。白天二宁去厂里上班,他就在家里带孩子,哪怕电视机里播的是农业节目,他不看,也不关。
这天,他正在家里哄飞飞,电视机里正在讲种果树,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丈母娘百年不遇地上了门。万老师说是想飞飞了,过来看看。大史把她迎进屋里。万老师关上电视机,抱起飞飞亲了一口,陪她玩耍了一会儿,问她:“姥姥有没有白头发?”
飞飞摸了一下万老师的前额。
“再看看,爸爸有没有白头发?”
飞飞爬到大史身边,又起身摸了一下他的鬓角。
“看看,你也不年轻了。”万老师冲大史一点头,“人这一辈子三起三落,有人一蹶不振,有人越挫越勇,你是哪一种?”
大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岳母这次上门是要点拨他。
“想想当年红军长征,翻雪山过草地,哪个不比你难上一百倍,你知道么?”
“妈,我知道……”
“还有个问题,‘耕读传家’的横幅是你送给我的,里面说的传家,是传什么?”
“……书。”
“不对,传家传的是精神,难道你要飞飞长大后一遇困难就躺下,成天在家睡大觉——大史啊大史,你是聪明人,好好品一品吧!”
送走岳母后,大史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一遍遍打量镜子中自己的白发。等到二宁下班,他抽空去买了一瓶染发剂回来。二宁猜他是想通了要出门见人,就说要帮他染。
等水蘸湿了头发,大史又反悔,说不染了。
二宁问他,怎么,你还不打算出门?
大史说,当然要出门,不过,头发白就白吧,也算给以前一个交代。
第二天,大史载着二宁早早赶到五金厂,召齐所有工人开会。一年多没看见史厂长,工人们纷纷惊讶于他鬓角的白发,看来他也没少挨折磨。
“之前是我不务正业,耽误了厂子发展,也耽误了各位老少爷们,”大史先是自省了一番,随后发誓重整山河:“从今开始,我和大家就守着五金厂好好干,稳稳当当地干,踏踏实实地干!”
工人们纷纷鼓起了掌,浪子白头金不换。
散会后的大史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翻开电话簿给老客户一一打电话。有的客户已经换人合作了,也有还记着他的,说可以再合作。他就翻出了从前的老皮包,逐个整理样品归位,下午又去炊具市场跑订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史从最小的合作开始接活儿,一点儿一点儿抠回了丢失的生意。头上的白发逐渐增多,五金厂的困境也逐渐改善,直到白头了一半,五金厂终于回到持平状态,甚至还有新客户主动上门洽谈。
有人提醒大史说办公室的墙上太空旷,总该挂点啥,意思意思。
大史想了想,就去旧货市场上花了十块钱,买了一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挂在墙上。
(三)
三丁缺乏学习动力是个大问题。
这一年高考考场设在市一中,一群家长陪着孩子们坐火车进城考试。火车上的万老师又遇见了罗亚丽,罗亚丽热情地分给三丁一半柚子,说着这东西性寒降火。三丁说啥也不接,万老师只好替他接了过来。
高考的三天里全是大太阳,一群家长站在一中门外张望。万老师一手撑着遮阳伞,一手拎着凉白开水杯,一等三丁从考场里出来,她第一句话就问感觉如何。
三丁说,没啥特别,还那样。
那样是哪样啊,万老师追问。
妈,要不你买个柚子吧,三丁说,万一我哪也考不上,你提前败败火。
到了出分这天早上,三丁赖在**磨磨蹭蹭,急不可耐的万老师就一个人骑车先去了子弟中学。班主任从一摞成绩单里抽出一张,说三丁还算幸运,有机会能考上医学院的大专班。
“大专?”万老师听了紧摇头,“精神万元户扑腾了十年,就只培养出了个大专生?”
一路上,万老师怒火攻心骑到家,进了院门,却不见三丁的人影,只有桌子上没收拾的早饭碗筷。不知上进的家伙!她气得一跺脚,连门也不锁,拎着成绩单就往台球社赶去。
台球社在李三家杂货店不远,万老师隔着窗户就看见了三丁,这混小子正在俯身瞄球,撅起的屁股像是肥硕的猪后鞧。“你心咋就这么大呢,赶紧给我滚回家!”她一步跨进屋里,照着沉淀了一年高考营养滋补的屁股狠踹了一脚。
“哎呦——”三丁差点啃在绿色台呢上,不禁回头怒目,“你踹我干啥,这不高考都完事了么?”
“谁说完事?”万老师吼道,“没考上本科,就不算完事!”
“大专”是一个听起来不够硬气的名词,和它同样尴尬的称谓,还有中农,顾问,县级市,调研员,以及储备干部——统统都差那么一截体面。等待分数线的这段时间,万老师跑去职工医院征求邢护士的意见。邢护士也是一样的观点,“现在要是想进大医院当名医,起步怎么也得是本科,专科学历只能混混小医院,基层卫生所,比以前的赤脚医生强不了多少……”
万老师好几天都没有笑模样,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哪怕当不上名医,也不能混成庸医。而三丁也不和她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养花听音乐——母子二人冷战相持,都等着对方最后时刻就范。
大专录取通知书到家这天,争论决战的一刻终于来临。万老师看完通知书,直接往地上一扔:?“大专……那就是大块的砖头,比土坷垃强不了多少。要是街坊们问到我,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你啥意思?”三丁蹲着拾起通知书,揣进自己衣兜里。
“啥意思——当然是复读!”万老师的口气不容置疑。
“我才不复读!你为了跟别人家攀比,可遭罪的可是我——复读有多被人瞧不起,你知道么!”
双方的底牌都亮了出来,妈妈的东风没能压倒儿子的西风。
“既然你说遭罪,那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自在永远不成才,成才永远不自在!”
“宁肯不成才,我也不能不自在!”
“犯浑!——瞧你那不求上进的样儿,我怎么生的是你?!”万老师准备升级为台风。
“你倒是想生个胖博,可就是生不出来,生了三个,也生不出来!”三丁更是出语惊人。
“放屁!怎么说话呢?”万老师气得哆嗦,转身要去摸桌上的暖瓶。
“你不就是会摔暖瓶么,我也会!”三丁抢先一步抓起暖瓶,摔在地上,热水四溅。
地上的银色碎玻璃倒映着万老师满脸的惊讶,她愣了一秒钟,猛地挥起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造反啊!废物点心,滚出去,永远别回来!”
“好,我这就滚!”三丁一转身回屋找到书包背在肩上,负气摔门而去的背影像极了十年前的大宇。
(四)
三丁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宿没回来。
天亮后,关师傅和万老师把同学朋友家都找了一圈,大史的五金厂工友也来帮忙,十几个人从厂俱乐部找到体育馆,再从山脚河边找到坝上桥下,还是没见到人影儿。
“难道是寻了短见?”万老师的眼神有点儿发直。
“才不会,孩子是倔,又不是傻!”关师傅说。
寻人队伍找了一上午,还是一无所获。眼看着临近中午,大宇只好给厂广播站打了个电话。很快,厂区二十个大喇叭响起寻人启事:“我厂子弟中学高三毕业生关小丁至今离家未归,有知情者,请与厂工会关大宇联系……”
广播回**在红旗厂区的上空,燕雀飞起,全厂上万人都知道有个大学漏子失踪了,街谈巷论开始沸腾:
“这是谁家的孩子?”
“子弟一校万校长家的老三!”
“精神万元户的孩子?”
“对。”
“啧啧,她可别给孩子逼成精神病……”
众口纷纭,流言漫天这一刻,二宁正在小屋里寻找线索。她细数了一下弟弟带走的物品,不仅有录取通知书,还有随身听录音机和一盘《黑豹》磁带。“妥了,没听说谁自杀前还听摇滚的”,她一拍大腿,赶紧跟妈妈汇报,“三丁肯定是出走了,一路走一路听着歌!”
二宁的推测没错。大喇叭广播之后没多久,食杂店的李三就上门来报,说他昨天在火车站看见三丁背着包上了火车,耳朵上戴着个耳机。万老师一听,眼神也不发直了,脑筋也开始转动了:出走?出走得需要钱!哪来的钱呢?
大宇搓搓手说,我给过三丁零钱。
二宁也说,我也给过。
给了多少?
一两百。
一两百。
“可是,三丁只上交了一百块!”万老师手拍额头。
“行啊,路上有钱总比没钱好,没钱……他就得扒煤车了!”关师傅倒是随时想得开。
厂区大喇叭结束广播在十二点半。下午一点,厂机关楼上班,老关和大宇赶去三楼找厂长,求他让厂保卫处联系市局,申请上报公安系统发出协查通报。
厂长听了很重视,吩咐过厂保卫处后,一放电话,问老关:你爱人是不是“精神万元户”万老师?
老关尴尬地说,没想到您也知道这个外号?
厂长笑了笑说,回家告诉你爱人,教育孩子慢慢来,别着急。
大宇和老关在厂保卫处里忙活写协查申请,二宁则陪着妈妈坐在家里等消息。
午后的阳光照在小屋北墙上,石英钟和地图都泛着光,万老师盯着时钟恍惚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全国地图,图上的铁路交织成网,上达大兴安岭下达广州深圳,世界之大,三丁会游**到哪里呢?
答案在傍晚时分揭晓。五点半钟,红旗厂的下班大喇叭刚刚响起,厂保卫处把电话打到家里,说三丁被截流在北京火车站,需要父母带着户口簿来京领人。
关师傅对着电话忙不迭道谢,大家紧绷的心弦都放松了。折腾了一白天,所有人都肚子咕咕叫。小蔡三下五除二做了一盆炸酱面,刚端上桌就被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臭小子,我还以为他能跑到缅甸打游击呢!”关师傅将最后一口面条咽下肚,放下筷子,“看来,盲流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要说以前的孩子哪有不挨打的?也没听说谁要离家出走。”万老师心里还是有气。
“你说的是我们那一代,”大宇吃完擦擦嘴,“现在是五年一个代沟,三丁和我根本就是两茬人。”
“三丁这一茬都是计划生育后的,家里宠着惯着,当然受不了委屈……”二宁也说。
“别人家惯孩子,我可没惯他!”万老师澄清说。
“总之呢,老万你别总高温高压,一茬孩子一茬父母——你得改进教育方法!”关师傅也劝。
“才不对,没有高温高压,石墨一辈子也成不了金刚石……”
“妈,你这个比方不对,”大宇这时插进一嘴,“人为搞出来的金刚石,根本不值钱——玻璃刀知道吧,刃口上就是人造金刚石,十块钱一把!”
“……”万老师愣了一下
“所以说,人造金刚石算不上宝石,逼出来的孩子也成不了人才!”大宇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这句话。
“还有,妈,上次住院时你说要改改脾气么,难道你自己都忘了?”二宁也趁机补刀。
“嘿!你们俩现在要反攻倒算是不是?!”万老师一扔筷子,恼羞成怒地站起,“这么多年,我费心劳力教育你们,结果现在要跟我拉清单……”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眼看又要掀起惊涛拍岸,关师傅扭过万老师的肩膀,一指墙上的石英钟,“时间不早了,咱俩赶紧找出户口簿,准备往火车站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