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期末考试之后,初三上学期正式结束了。寒假里,三丁被万老师盯住在家学习,直到小年这天才允许出门。关师傅要他去买烟花爆竹。他在市场里溜达了一圈,碰巧遇见了正在采购年货的二宁。
二宁一身时髦的小媳妇儿打扮,穿了件喜庆的红呢子大衣,烫了一个夸张的反翘发型,耳后发梢根根斜朝向天空,看上去好像物理书里的欧姆。“哇,电阻头,好新潮!”三丁摸了摸姐姐的头发,赞不绝口。
“讨厌!”二宁掐了弟弟一把,从包里翻出一张“老头票”甩给他。
“姐,你是要收买我当内线?”
“什么内线,这是压岁钱,提前给你。”
“大年初二你不回门了么?”
“当然回啊!”
“那我帮你拖住咱爸妈,不让他俩跑掉。”手攥钞票的三丁主动请求任务。
“也不用,大过年的,他们也没地方跑!”
买完烟花的三丁又和同学去台球社打斯诺克,一直混到天黑才回家。进了家门,他就跟父母转达了二宁要回门的意思。正在淘米的万老师听了,半天没吭声,最后叹气道:“唉,全世界的索债鬼都不会放过年关,大雪天黄世仁都要上门。”
“之前躲人的招数都用尽了,这回真没办法了。”切菜的关师傅说,“要不老万你进山当喜儿,我坐家里当杨白劳?”
“瞧瞧你俩说的什么啊!”三丁使劲敲了敲门框,“天底下哪有给杨白劳送礼的黄世仁?我姐是你们亲生的好不好!?”
大年初二上午,二宁果然拎着大包小裹地回了家。
一进屋,她先把礼物放在桌子上,然后钻进厨房问万老师需不需要帮手。万老师既不吭声,也不回头。二宁讨了个没趣,只好进了大屋跟关师傅没话找话。
“爸,听说明年咱厂的军品要限产清库。”
“是。”
“那民品呢,还能变得景气点儿么?”
“够呛。”
“我听说五金厂都已经开不出支了,工人过节只能发折叠椅。”
“他们确实难。”
“那正好,大史还准备试试承包五金厂呢。”
“承包?……他可真能折腾。”这回关师傅倒是说出了八个字。
午饭时间到了,四方折叠桌,一人一面。三丁让姐姐坐在父母当中,方便各个击破。二宁领会了弟弟的意思,先向薄弱处发射糖衣炮弹——将带来的“剑南春”给爸爸满上一盅。
酒香四溢。关师傅脸色稍暖,端着酒瓶看了半天,“这可是厂长才能喝上的好酒。”
“过年了,咱们喝点儿好的,也吃点儿好的。”二宁又从礼盒里取出一段香肠,切好装盘,端上饭桌。
眼见灰黢黢的圆片一盘子,三丁发出疑问:“咦,这怎么跟松花蛋一个颜色?”。
“说对了,这是新出的松花肠,来吧,赶快!”二宁发动大家动筷子。
三丁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放进嘴里,回味半天,连说好吃。关师傅也夹起一片尝了尝,点头称赞不错,挺下酒的。
对方联盟被成功瓦解一半,桌上就剩下万老师没吃了,这是最后的堡垒。二宁用筷子发起攻坚战,亲自夹起一片松花肠送到她嘴边,“妈,你尝尝!”
“不用你夹,放下!”万老师还是不给机会。
“都送到嘴边了,你一张嘴就完事了。”二宁忘了哄人要一步步来。
“我叫你放下!你听见没?”万老师心里直骂二宁,当你老娘是记吃不记打的小孩?
“你不吃,我就举着!”二宁也来了倔劲儿。
“妈,你就别磨叽了,我姐又不是喂你毒药!”三丁赶紧助攻配合。
“就是就是,有说话的工夫,都吃进肚子里了。”刚投诚的关师傅也在一旁敲边鼓。
友军倒戈,三面楚歌,万老师不好再臭着脸,最后她勉为其难地用自己的筷子搛住二宁筷子上的香肠,放进自己碗里,埋到米饭下。
“我的妈呀!就一片香肠,你还搞个筷子接力?”三丁看得傻了眼,“啧啧啧!妈,你真该去当接力火炬手!”
“嗯,团结、友谊、进步,重在参与!”关师傅想起了前些年的亚运会口号,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剑南春”。
“剑南春”的味道很好,关师傅很快就把自己喝多了,说了一大堆厂里的新闻旧闻,三丁和二宁充当捧哏,饭桌上算是没冷场。等到饭后,三丁回到小屋继续学习,万老师在厨房收拾碗筷,二宁陪着爸爸在大屋醒酒聊天。
“二宁,今天我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关师傅借着醉意发话,“等到元宵节,你把大史叫来陪我喝酒!”
“老关你喝多了啊,别想一出是一出!”万老师在厨房里反对。
“我才没喝多……就算你老万是太阳,也得有日食的时候——这件事就我说了算,元宵节让姑爷来陪我喝酒!”关师傅假装酒劲上涌。
“喝个屁,到了那天,我走!”万老师继续反对。
“你走你的吧,地冻天寒的,我地球还不跟你太阳转了呢。”关师傅打了个酒嗝。
“妈,你咋这么顽固呢!”这时三丁冲出小屋,对着万老师一通嚷嚷,“元宵节大白天你往哪儿走?再说我哥嫂也回家,全家吃个团圆饭不好吗?!”
“滚回屋里看书!”万老师敲了敲马勺,一声喝道,“看你考不上大学的,就去五金厂造折叠椅!”
(二)
五金分厂是红旗厂下属的厂办大集体,前些年一直生产电镀折叠椅,后来被三角债拖下了水,过年过节都发不出工资。这年春节之前,总厂办公会提出了对外承包,一张招标启事贴在了机关楼布告栏上,全厂上下议论纷纷。
可惜体制工厂向来保守,真正有想法的人不多。到了年后洽谈招标这天,只有大史一个人来了,他夹着一纸袋现金往桌子上一摊,说是承包保证金。评委们都吓了一跳,有人好奇问,这么多钱从哪里来的。大史如实相告,说里面既有自己的钱,还有父母的棺材本儿和朋友们的集资。全体评委听得傻了——红旗厂被称作“山沟社会主义”几十年,职工里有按计划过日子的,也有省钱过日子的,可就是没有押上身家做生意的。
真金白银摆在眼前,评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反对意见,承包协议就这么订了下来。大史一笔一划签完字,站起身跟大家抱拳说,谢谢给我机会,从今以后,大家就别叫我“私活大王”了。
大家说,那是那是,不过,刚才我们又给你起个新外号,叫“史大胆”?。
“史大胆”的豪迈之举震动了厂办公楼。老关也听说了,他既不好直接去问大史,又怕在家的万老师知道了上火,便打电话喊二宁来办公室问话。
大宇借了工会的小会议室,二宁拎着试管架赶来,三个人头碰头坐下辩论。
关师傅开口就是埋怨,说咱厂中层干部一大堆,谁都不敢承包五金厂,大史一个拎螺丝刀的工人有什么能耐?这不就是明摆着犯虎么!
二宁辩解说,咱厂的大锅饭干部你也知道,都在喝茶水看文件的,要论看机会的眼光,还就真赶不上大史。
关师傅问,怎么就赶不上大史了?
二宁说,大史摸过五金厂的底细,说设备和工艺都没问题,只是账面没现金,续一口气还能活下去。
大宇插话道,想法归想法,承包厂子那得需要管理和经营!
二宁说,边干边摸索呗,反正机会难得,为啥不赌一把呢?
关师傅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女儿和女婿了,最后只能说,十赌九输,大史光胆大还不行,还得心细,细到头发丝儿里。
大宇也说,五金厂可是一笔糊涂账,二宁你让大史有个心理准备。
二宁说,爸,哥,你俩就放心吧,他心里清楚着呢。
签完承包合同的第二个月,大史下了厂,开局就是三把火——先是和会计重新对账,把呆帐坏账逐一摊分,接着二次盘点原料库和成品库,做到账货清结,颗粒归仓。最后他还派出自己的老爸亲自当厂卫,边角余料再不许“大家拿”。这几把火烧完,工人们都说来了个厉害角色,一上来就掐住了钱和货。
听说了这三把火,关师傅稍稍心安,大史这小子的确不糊涂。
理顺厂内混乱之后,已是这年秋天,大史拎上皮包走了一圈省内的家具市场。一路上他越转越是心凉——电镀折叠椅价格已经纷纷跳水,再做下去也是勉强微利。一番思量之后,他想到去炊具市场摸摸行情,找到了曾委托他加工铝锅的那个广东小老板。
听说他承包了五金厂,小广东高兴得一拍大腿,说你好叻啊,我哋喺埋一齐造不锈钢锅啦。大史说,你别说鸟语,慢慢讲普通话。小广州说,现在粤菜正在大举北上,你不要造折叠椅了,还是造不锈钢锅吧。大史说,不对吧,我们作菜都是用铁锅。小广东说,粤菜很少爆炒,但讲究煲汤,会用到不锈钢汤锅。大史问:粤菜为什么不炒,难道炒菜不好吃?小广东说,哗,说不明白了,我请你食一顿好了。
于是两个人在城里的“阿灿靓汤”吃了顿粤菜,饭后还去后厨看了看炊具,果然多是不锈钢材质。大史心里开始盘算,锅具生产并不比折叠椅复杂,电镀槽和冲压机都是现成的,还能省去软包的环节,再加上小广东主动要求入股三分,于是他一拍脑袋,定下了转产的想法。
一回到红旗厂,大史就作出了两个颠覆性改变,一是五金厂开始研制不锈钢锅具。二是家里做菜都用“白灼”方法,芦笋、生菜不切不剁,直接放在葱姜滚水里烫熟,淋上蚝油就吃——这么做菜让二宁看傻了眼,回头就跟理化室小姐妹们说,我家大史最近发神经了,整只整条地吃青菜,跟啄木鸟吃害虫似,还说叫“白啄”。
摸索了两三个月,大史和五金厂师傅们基本搞定了工艺流程,造出了第一批不锈钢锅具。他和搭档小广东把样品连摔带烤,感觉质量大差不差,就把生产工艺定了型。剩下的问题是产品商标,大史想叫“红旗牌”,小广东不同意,说红旗过时了,不如叫“利豪牌”更旺财。他俩在茶馆里喝了两天工夫茶,谁也没说服谁。最后还是小广东的一群朋友出主意,说不要创牌子了,干脆拉大旗作虎皮,搭个名牌坐顺风车最好。
大史和小广东本来就是草莽起家,天不怕地不怕,打擦边球就更不怕,于是俩人定下锈钢锅具的商标为“又又喜”——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知名锅具品牌“双喜”。
(三)
大史将五金厂生意换成了锅具,全厂上下议论纷纷,有说造餐具是条好出路,民以食为天的,也有说大史是“太太”泡泡糖冒充“大大”泡泡糖的。大史也不在乎这些议论,只要收进兜里的钞票是真的就行。
对于五金厂的各种消息,万老师这边一无所知,平日里她只是在家洗洗涮涮,除外偶尔去找邢护士聊天,就是照顾三丁的起居。三丁这年升到了高中,成绩长进不多,脾气倒是见涨,不着调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多,万老师都快要招架不住。
这天三丁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杂志,封底印着一则招生启事,“上海恒通明星学校首届表演专业招生”。他将杂志摊在饭桌上,“妈,这个专业我喜欢,想试一试!”
“可别异想天开了,”万老师差点没把一口饭吐出来,“咱家只讲念书上大学,不扯别的!”
“这上面写了,毕业生可以择优升入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这些也都是大学。”
“怎么个择优升入法,它写清楚了么——要是好学校,还用的着打广告招生?清华北大怎么不打广告?”
“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万一是个机会呢?”
“别打了,我们家不培养什么唱歌演戏的——就算我支持你从小养花种草,也是只想让你当个有情趣的科学家!”
“妈,现在歌星演员也不少挣钱,还能出名!”
“可拉倒吧,在旧社会那叫戏子……记住,只有读书才是都是正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万老师用筷子指了指“大学迷”邢护士家的方向,“你看人家胖博回回考试都是前三名,铁定上重点大学,这才是你的榜样。”
“那是胖博他脑子好使,数学一学就会,老天爷赏饭吃!”
“说过一万遍了,学习莫畏难,苦战能过关,三分靠天分,还有七分靠勤奋……
“不对,我觉得应该是七分靠天分,你看,我唱歌天生就不跑调,根本不用练习,可胖博天生五音不全,咋练也是白扯——为啥你让我放着容易的路不走呢,妈?”
“容易走的路子都是野路子,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能上台面么?”万老师将杂志翻开几页,里面的广告不是少林武校招生,就是邮购魔术扑克牌,“三丁,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可不能浪费在乌七八糟的东西上面!”
三丁想了想,不吭声了。毕竟红旗厂地处深山,既没有少年宫特长班,也没有文艺辅导老师——之前没哪个学生走过文体路线,几十年里,子弟们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入厂上班,几乎没有第三个选择。
憋了几天的火,三丁最后还是把杂志扔掉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年考上恒通明星学校的同龄人,日后都开启了大为不同的人生。
这天万老师打扫小屋时,发现“三洋”录音机的按键上落了一层厚灰——难道是“发烧友”受了打击退了烧?她觉得不太可能,继续左翻右翻,终于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崭新录音机。这玩意儿去精巧无比,万老师掂量了半天,觉得价格肯定不菲。
等到放学回家,她一盘问,三丁就招了,说这是大史送给他的,叫做“随身听”,价值三百多。万老师听了直咋舌:“这么贵的东西,你也敢收?”
“姐夫送我东西,我还用得着见外么?”
“呸,口口声声姐夫姐夫的,你是什么时候投降大史的?”万老师一关抽屉,气得胸疼。
“不用投降啊,从头到尾都是你不乐意,我没不乐意啊。”
“见钱眼开的叛徒!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知道不?”
“没什么嘴短手短的,都是你自己给自己画圈,顽固封建!”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要不这样——既然你不满意我姐夫,那就让我姐离婚,下礼拜就离!”
“闭上你的乌鸦嘴,你想坑死你姐啊!”
“所以么,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你就别较劲了!”三丁转身扔下最后一句,“你再较劲,小心熟饭变成了馊饭!”
(四)
商潮横流的九十年代初,规则模糊。起于蓬蒿的“又又喜”锅具靠着低价优势,很快打开了销路,五金厂又响起了彻夜的机床轰鸣声,订单多得加班忙不完——大史由此成为红旗厂众口流传的经营高手,改革能人。
消息传来传去,传到关师傅耳朵里,他决定去厂里实地踏勘一番。
这天他骑车进了五金厂大门,眼见廊栏都刷了新漆,破窗也换上玻璃,再听听厂房里的机器轰鸣,他知道五金厂确实又活了过来。
得知老丈人前来视察,大史走出办公室躬身迎接。关师傅跟他一扬手说,公事公办,我就是来检查检查安全。
大史嘴上欢迎,心里却发笑,什么安全检查,你老方丈根本就管不着我三清观。
关师傅又说,去取个本子,做好现场记录。
大史于是取了笔记本,毕恭毕敬跟在身后,听老丈人一路东指西点:这里要留意可燃物堆放,那边要注意电路负荷,废料不能占用通道……他也都一一记下了。
待参观完毕,大史邀请关师傅去“总经理办公室”坐坐。关师傅摆摆手不肯,说要看看亲家老史头,就径直走去了门卫室。
老史头长年住在门卫室,屋外养着一条狼狗。关师傅进屋就开玩笑,说老史你这里好像日本人的炮楼,今天我李向阳来看看你。老史头嘿嘿一笑,说,那我请李向阳喝茶。两个人于是边喝茶边聊,从当年的打鱼卖鱼聊到大史的承包销售。
关师傅说:“我算看明白了,大史赚钱的精明劲儿就像你,当年也就是你,能把死鱼的鱼头卖出去。”
老史头说:“冤枉我啊,我做买卖可没玩过秤头,鱼头自然是鱼死了才剁下来,活鱼谁舍得呢。”
闲坐片刻后,关师傅抬头看看挂钟,要起身告辞。老史头送他出门,加上了一句:“老关,拜托你回家作作万老师的思想工作,你姑爷除了念书差点儿,其他都不含糊!”
“我知道,我尽力——你也见识过我家老万脾气,人倔,得慢慢劝。”关师傅挥挥手,上了自行车。
还没等关师傅骑到大门口,就被拎着一网兜锅具的大史匆匆追上,“爸,等一等!”
“你这是干啥?”老关纳闷地停下车。
“这年头参观都有纪念品,更何况是爸你来了,就更不能空手!”大史气喘吁吁地把网兜往自行车车把上一挂。
“这样不好吧,我是来安全检查的,不是来吃拿卡要的。”
“嗐,这就是咱自家的苞米地,爸你客气啥!”
骑出了五金厂大门,关师傅越骑越觉得全身通泰,恩怨消解:二宁这丫头虽然没心没肺,可命里有福。
等骑到小院门口,老关从车把上摘下不锈钢汤锅,站在原地又犯了愁,“我这可是尼克松访华,屋里的苏联妇女要是知道了,肯定气炸。”左右权衡了一番,他还是不敢把“又又喜”拿回家,于是一调车头往干部楼骑去,将锅具全都送给了蔡处长家。
(五)
这年刚入秋,红旗厂军品开始限产压库,各个车间开工不足,上班的工人少了许多。
厂区里唯一红火的是五金厂,挣到了钱的大史先给股东分了红,又给工人们加了工资,身边人没一个不夸他好,志得意满的他不免有些飘乎。这天,他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回想这一路创业顺利,老丈人都来参观,唯独丈母娘看不见,真是衣锦夜行太遗憾。于是他操起电话打给理化室上班的二宁,说国庆节快到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回趟娘家,送点儿好礼?
二宁在电话那边问,莫非你想去我家臭显摆一下,唱马前泼水?
大历史说,不敢,就是想走动走动,像电视新闻里说的,关系恢复正常化。
二宁说,可惜我妈是“精神万元户”,压根儿不吃你送礼那套。
大史说,既然是精神万元户,那咱就送你妈精神礼品。
二宁问,精神上能有啥礼品,笔墨纸砚,书本笔记?
大史说,笔墨书本就算了,没有大过节送这个的,你妈不是喜欢戴高帽么,我就送她一个荣誉称号。
二宁说,荣誉称号可是单位评出来的,我妈都退休多少年了。
大史说,不用单位评,我有个朋友认识不少书法家,让他找个有名的,写个条幅好好表扬一下你妈。
二宁想了想说,主意倒是不错,可是表扬写什么好呢——“精神万元户”?
大史在电话这边摇摇头,说咱俩的语文水平就算了,还是让书法家动脑筋吧。
求字这件事,大史是真的上了心。
这天他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岳母的眼睛比眉毛都高,最好能找个书法名家。朋友问,想有名到什么程度的?大史说,越有名越好,齐白石都行。朋友说,齐白石是画画儿的,不写字,再说人家早没了。大史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意思,上不封顶。朋友说,名家谱大,省里书协主席这档的,没有两千块钱挡不住。大史说,没问题,我给他三千,但有个要求,得让我看着他写。朋友问,为啥要当面看呢?大史说,当面保真哪。朋友在电话里一笑,原来你个“又又喜”的老板也怕碰到假货啊。
很快,朋友一番居间接洽完毕,领着大史专程走了一趟省城。
进了书协主席的家门。朋友先把大史引见给书法家,又讲了讲万老师的事迹和为人。书法家听完很感动,说一个小学教师能有“精神万元户”的境界可不容易,精神可嘉,不能收费。
“可不行,墨宝必须有价,咱不能破坏规矩。”朋友连连摆手。
“对对对,尊重知识就得落在实处。”大史从皮包里掏出三千块,放在茶几上。
“好吧……那就折中一下,润笔费我收下,此外我另写一幅,送给这位企业家朋友。”书法家也很给面子。
“不敢当不敢当,”大史也很是谦虚,“我就是承包了个五金厂子,小打小闹的,算不上企业家。”
“以后肯定能算上,祝你早日追上李嘉诚。”书法家亲昵地拍了拍他。
“借您吉言,一起……”大史想说一起发财,又觉不妥,就改口说:“一起进步!”
书法家收好了钱,引他俩走进书房,摊开一桌笔墨,运匀气力,写就四个大字“耕读传家”,说:“这幅是送给万老师的。”
朋友赶紧鼓掌,说,气度不凡,佳品啊佳品。
大史也跟着鼓掌,说好字啊好字。
书法家思量片刻,换条新幅,又写了四个大字“经世致用”,然后取印落钤,说:“这幅送给史经理。”
朋友又是鼓掌,说,字里行间全是精气神,极好极好。
大史继续跟着鼓掌,嘴上连说感谢,心里却想,八个字就挣了我三千块——妈的,真是比冲压机轧铁锅还快。
时间很快到了国庆节。
这天大史和二宁早早起了床,将礼物挨个装进旅行袋——这里有给关师傅的五粮液,大宇的中华烟,小蔡的羽西化妆品,三丁的太阳神口服液,以及最重要的,送给“精神万元户”妈妈的书法横幅。
大史在“娇衫”外套了件西服,二宁想穿贝贝裙又怕冷,就在裙子里套了一条健美裤。俩人开着雅马哈摩托,一路迎着朝阳赶往第一家属区。当他俩走进小院时,一切皆如预想,爸爸弟弟、哥嫂都出来迎接,只有妈妈还坐在屋里不肯出来。
二宁和大史跟大家寒暄过后,进屋冲万老师响亮地喊了一声妈。万老师还是没有回声。二宁也不在意,直接动手解开卷轴,说这是大史特意给您定制的礼物,世界上独一份!万老师接过卷轴,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经世致用”,她吓了一跳,抬头诧异地看着二宁。
“哎呀拿错了!这张是大史的,应该是另一张!”二宁跺脚叫了一声。
“我这就回家去取。”大史赶紧跑到院子里,发动摩托车。
等候大史的这会工夫,关师傅拆了五粮液,大宇抽上了中华,三丁喝完了一瓶太阳神,小蔡试着抹上了口红——礼物都很合意,大家都很高兴,唯独万老师绷着脸。二宁不停解释,说书法家的名气不小,省内第一,全国前五,报纸有名,电台有声,联合国有邀请。最后万老师打断她说,不用你多讲了,他的书法我以前见过,确实很有名气。
没一会儿工夫,大史匆匆赶回,重新给丈母娘献上卷轴。
万老师缓缓展开一看,题款上正是她的名字没错,“耕读传家”四个大字磅礴稳重,落款钤印也都清清楚楚。她点点头说声谢谢,总算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大史和二宁这才放下心来,一番心思算没白费。
接下来,这张横幅在全家人手里传来传去。
大宇略懂书法,评价说不愧名家风流,上承汉隶,下启唐楷。三丁也说,咱家终于有宝贝了,要不趁早换个防盗门,免得小偷偷了去。
万老师听了,更加开心。
关师傅也来凑热闹,说:“耕读耕读,可惜你妈一直拦着我不让种地,种子都不给。”
“你又没文化了——耕读不光指种地读书,”万老师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耕,指的是立身,读,指的是修养,立身加修养,是读书人的家风。”
“噢,原来如此——”搞明白了引申含义,全家人都说这个寓意好,门楣大大添了光彩。
这天的饭桌上,一家七口人终于坐齐了。大家推杯换盏不断,大史和大宇跟关师傅都没少喝。只有万老师不甚说话,等到酒过三瓶,菜过五味,她放下筷子问大史:“书法家是要买你开心,所以啥都敢写——‘耕读传家’是个脸盆大的高帽,我能承受得起;可‘经世致用’是个天大的高帽,你……能消受得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