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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正文 第14章 谢客

所属书籍: 万妈妈的绿皮火车

    (一)

    婚礼之后,大宇和小蔡搬去了新房,赶上周末还回家里吃饭。

    这天全家人围着四方桌坐得满当当,筷子调羹齐开动,万老师高兴得嘴巴合不拢,一个劲儿鼓励他俩抓紧时间添丁,“到时候咱家换个大桌子,三代同堂吃饭。”

    还没等到大宇答话,倒是二宁停了筷子,感慨道:“等到大侄儿出生时,我可能就不在这个桌子上了。”

    关师傅一听,把举起来的酒杯放下,问:“你说啥?”

    二宁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她已经和大史登记过了,准备再过几个月就办婚礼。

    “二宁你闭嘴,我什么也听不见!”当着儿媳妇小蔡的面,万老师不好发作,只把饭碗“咣当”一撂。

    待大宇两口子饭后离开,万老师直接揪起二宁:“没心没肺的玩意儿!你让那个黑铁匠灌了几斤迷糊药?我是不给你饭吃了,还是赶你出家门了?你着什么急?!”

    二宁顶嘴道:“反正我是想好了才决定的,这是我的自由!”

    万老师正要咆哮,忽听得身后?“哗嚓”?一响,转身一看,居然是关师傅摔碎了一个暖瓶,“屁自由!一个干私活的后进工人,你还拿着当个宝?”老关把女儿的婚姻看得很重要,“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这是专往坑里跳!”

    没想到爸爸更生气,二宁有点儿意外,可她还是顶着火力坚持:“反正我和大史商量过了,国庆节就要办婚礼。”

    “就当我和你爸都死了吧,家里没人给你操办!”万老师用脚拢了拢满地玻璃碴子,一挥手,“滚你的自由,滚吧!”

    “滚吧滚吧,自由滚吧!”老关也跟着一挥手。

    这一次摔暖瓶之后,家里气氛彻底成了低气压,老两口再不跟二宁说话——女儿不打招呼就办了登记,这事儿搁谁家都会炸锅,哪个父母能不光火?

    时间很快进到了七月,陆续有各路熟人登门来劝万老师和关师傅。有说女大不中留的,也有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总之应该体谅女儿恨嫁,可不能怠慢了婚礼。然而万老师压根儿听不进去,关师傅也来了犟劲,俩人一致表态:“不管是谁发动你们来的,回去说一声,这门婚事,我们就是不认!”

    立秋这天,中午犹热,关师傅正在办公室里翻看报纸,门吱呀一声开了,徒弟小王拎着茶叶和香烟,满脸堆笑地进了屋。

    “哟,什么风给你吹来了?”关师傅摘下老花镜,打量小王的手里。

    “路过机关楼,来看看师父。”

    “路过就路过,干嘛还拿东西?”

    “路过商店,临时买的。”

    “什么都是路过?你连编谎都不会,”关师傅对着徒弟发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跟师父拐弯抹角。”

    “那什么……是大史的事儿,我和大史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他这人吧,我最了解。”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说吧,说完拉倒。”老关推开报夹子,收起笑容。

    “大史的人品没问题,脑筋也活络,小时候我们一起捡废铁卖钱,就属他卖得最划算。”

    “废铁就是废铁,怎么还能卖出两个价?”

    “我们那时都是小孩,不会看秤,就他会看。”

    “他肯定是跟他爸学的。”关师傅想了想说,“这家人的心思,都在干买卖上。”

    “所以说,师父你不用担心,大史过日子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过日子的好手咱厂多去了,可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就他一个……师父年年是标兵,回回都是先进,你说,我怎么有脸面收个‘私活大王’当女婿?!”

    “我知道师父你又红又专,可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时代怎么变我不管,反正过日子和干工作都得踏实,不守规矩的人,我不放心!”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一里一外,大史肯定能分得清。”

    “你没当过爹,不知道当爹的心思。”关师合上报纸夹子,敲了敲玻璃板,“我宁愿找个一门心思的姑爷,也不要找狐精鬼怪的——俺家二宁斗不过。”

    实在是劝不动师父,小王一筹莫展,只好坐着默默抽烟。

    “走,去食堂,师父请你今天吃红烧肉!”最后关师傅一拍他肩膀,“两国交兵,不能饿着来使!”

    九月的一个傍晚,蔡处长拎着两瓶白酒来敲门。关师傅和万老师赶紧迎他进来上坐——无论哪方面来讲,都是真正的贵客。老蔡坐下来喝了一口热茶,说,我是最后一个说客,来作作你们的思想工作。

    关师傅苦笑说,能把您请动,看来也是男方的最后一招了。

    蔡处长说,男方虽然家庭条件一般,但也是正经家庭,小儿女两情相悦最难得,我们这代人的思想要开通。

    万老师摇头说,蔡处长,别的事上我们听您劝,但这件事上,肯定不行。

    蔡处长问,为啥这么坚决呢?

    万老师说,我俩要是参加了婚礼,那就等于——被人家卖了还帮人数钱!

    关师傅也说,我和老万是肯定抹不过去这个弯儿了,二宁要是愿意嫁,就自己走着过去,我们肯定不让上门接亲。

    蔡处长笑笑说,好吧,你们俩也真够法西斯的,不过,男方家里也准备了预案,如果你们不让人家上门接亲,那就只好搞成旅游结婚。

    老两口还是沉默。

    蔡处长没办法了,只好继续说,到时二宁和大史在火车上换好婚纱礼服,等一下车就有迎亲队伍迎上去,直接把新人从车站接到洞房——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关师傅叹了口气说,别说旅游结婚,就算是跳降落伞结婚,我们也不管,随他们便吧。

    蔡处长终于黔驴技穷,最后站起身说,还是希望你们能参加婚宴,哪怕不发言不敬酒,至少露一面也行。

    万老师说,那也不行。

    (二)

    旅行结婚的预案是大宇提出的,父母可以赌气不管二宁,他可不能不管妹妹。按照当年旅行结婚的流程,接亲队伍把新人从火车站直接接到新房,上门娘家的环节就可以省略——至少让外人看来没毛病。

    蔡处长没说动老两口,预案只好成了方案,大宇这天简单炒了几个菜,把二宁和大史喊来家里吃饭,顺便商量一下婚礼流程的细节。

    大史之前早打好了全套实木家具,还置办了全厂的第一台卡拉OK录像机。大宇听了,心下踏实,又问了婚宴的准备情况。大史说宴席每桌硬菜不少,喜烟喜酒全是高档货。大宇提醒他说,婚宴的排场一看菜品酒水,二还要看证婚人的级别。大史问,车间主任副主任肯定全都到场。大史说,你们主任只是中干,算不上大领导,我来帮你请到厂工会主席撑场面。大史说,太好了,到时我送他两瓶好酒答谢。大宇说不用,简单讲话,普通人情。大史说,可别,我早就备好了两箱剑南春,到场领导全有份儿。大宇问,两箱得不少钱吧。大史笑笑说,前些年的私活我可不是白干的。

    大史和大宇聊得挺对脾气,倒是一旁的二宁不咋说话,小蔡看出了她心里有气,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还是大宇跟二宁挑明,说虽然爸妈不露面,但你也得理解,这事儿放在谁家都为难。二宁说,咱妈从来都是重男轻女,对你和三丁好,对我不好。大宇说,那你可说错了,这些年妈跟你摔了几个暖瓶,跟我摔了几个,翻倍不?二宁心算了一下,略略释怀。大宇说,反过来说,咱们三个,就数你顶嘴顶得最厉害,对不对?二宁点头说是,你倒不咋顶嘴,可也没少挨打。大宇说,打就打吧,我又没少长一斤肉,不管怎么样,咱俩算是到站了,可怜的是以后的三丁,青春期肯定撞上更年期。

    待二宁和大史吃完饭走了,小蔡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感慨这对新人不容易,“可怜的二宁啊……要是父母有一个开通的,也不至于办成旅游结婚。”

    “就算我爸开通,也拗不过我妈——在我家,大事儿都是我妈说了算。”

    “你妈……简直就是慈禧太后,”小蔡开玩笑说,“幸好我不是什么瑾妃,要不,保不齐哪天就被你妈扔到井里!”

    “净瞎扯!我妈的优点是要强,缺点也是要强——没办法,当老师的,总想把孩子管得服服帖帖。”

    小蔡想到了几个认识的小学老师,还真都是这个样子。

    “当然也不光是老师,好多人都这样,比如我妈的那个朋友邢护士,更是把胖儿子管得大气都不敢喘。”大宇补充道。

    “可太要强了也不好,我爸说过,父母在大事上对孩子有指导就行,不用事事计较。”

    “那是因为你爸能看透问题,不像我妈和邢护士她们只能看到问题,急三火四,高温高压……”

    “什么高温高压?”

    “我妈说过,高温高压下,石墨能变成金刚石,人也是一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不对不对,这种人造出来的金刚石都是当工业磨料用的,根本不值钱……”

    天气逐渐凉爽,墙上的日历一张张被撕掉,日子慢慢临近国庆节,家里吃饭时越来越沉默。万老师和关师傅谁也不肯提起二宁的婚期,只是在看电视时,两个人都特别关注《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

    国庆节的前几天,万老师背着老关偷偷去了一趟火车站,查看了所有客车到站时间——哪怕从铁城出发到达红旗厂,一路上也要穿过十几个山洞,新娘妆肯定会蒙上了一层烟灰——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在候车室的角落里坐了半个下午,看着车站花坛里的花影先是两寸长,然后是三寸五寸,最后长到一尺,最后她从座位上怅然地站起来,没办法折中。

    国庆节这天终于来到,一早阳光明媚,嫁娶大吉。万老师早早把三丁从被窝里拽了起来。三丁揉着惺忪睡眼问,你俩想通了?几点参加婚礼啊?

    万老师说:参加个屁,是要你起来锁门!

    三丁发懵问:锁什么门?

    万老师说,今天咱家闭门谢客——你在外面把院门锁上,再从墙头跳进来。

    三丁总算听懂了,不高兴地问,那我今天也不能出去玩了?

    万老师说,当然不行!万一碰到熟人问你为啥不参加婚礼,该多尴尬。

    困恹恹的三丁将院门上了锁,打着哈欠爬上院墙翻进院子里。这一幕恰好被前楼的同学看见,同学隔空喊他:“关小丁,你咋爬墙呢?”

    “我愿意,你管不着!”

    “小偷才爬墙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有钱难买我愿意!”

    就这样,三口人在屋里静悄悄地过了一上午——万老师默默地织毛衣;三丁先是写作业,然后戴上耳机看动画片;关师傅则是跟自己下象棋,连着下了十局,赢输都是自己。期间有人来试敲了几下院门,然后拨拉拨拉锁头就走了,三个人也不做声。

    吃午饭时,三人也是默默无声。

    饭后,万老师准备睡个午觉,可躺下半天也没睡着,迷糊糊间总听见火车咣当声响,一个个担心恍惚盘旋在脑海里:二宁的化妆花了没有?火车上怎么换婚纱……她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睁开眼睛坐起,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老关——老关正手拄腮帮子,像在沉思着什么。

    万老师问:“你想啥呢?”

    “我在想,再过三天她们俩回门,咱家要是再锁门,可就不好看了。”

    (三)

    二宁和大史的这天转场很顺利,下了火车就被迎亲队伍接到新房,众人欢闹了一会,又赶去厂招待所餐厅。婚礼主持人跳过了双方父母致辞环节,直接让领导上台讲话,先是六车间主任和理化室班长口吐莲花,然后是工会主席证婚祝贺——所有环节都自然衔接,不注意的人根本看不出问题。

    工会主席讲完话,下台就和蔡处长坐在主桌上。大史跑过来送了两瓶精装剑南春给他俩。工会主席推却不开只好收了,连夸大史礼数周全。蔡处长小声说,孩子是好孩子,只可惜女方父母还是老脑筋,嫌他没文凭。工会主席说,书念多了也没意思,搞原子弹的都赶不上卖茶叶蛋的。蔡处长说,文凭肯定是有用的,但不是万能钥匙,可惜女方妈妈这点没看清。

    婚宴总计十桌,男女双方的朋友同事都到齐了,年轻人们叽叽咋咋甚是热闹,大宇和小蔡也跟着高兴。仪式临近结束前,蔡处长让大宇把大史喊来主桌,吩咐他说,你丈人丈母娘虽然没到位,但你是小辈一定要到位,三天后的回门不能差事儿。

    大史点头说,谢谢蔡叔提醒。

    蔡处长把剑南春一推说,我不咋喝酒,这瓶好酒你送给丈人,他爱喝酒,肯定喜欢。

    大史说,蔡叔您可千万别客气,不瞒您说,丈人那份我早就备好了。

    大宇在一旁也劝老蔡,爸,你就收着吧,大史的腰包比一般人鼓溜,不用从你这里节省。

    蔡处长呵呵一笑,好吧,那我就收了,看来还真是搞原子弹的赶不上卖茶叶蛋的。

    这晚的闹洞房,大史和二宁被各种游戏累惨了,小王最是来劲,作弄他俩先咬苹果,再摸鸡蛋,最后是扮猪八戒背媳妇。时间过了九点,这群屁股沉的朋友们又开始了卡拉OK——新房里的卡拉OK影碟机可是新鲜事物,大伙对着电视屏幕唱个没完,麦克风好似接力棒,传来传去不停。

    二宁跟大家欢笑了一会儿便没了精神,一是一整天折腾累的,二是心里还没跨过父母缺席这倒坎儿。大史揽着她的腰安慰,说亲爱的,结婚这辈子就一回,大喜的日子别想太多。二宁这才强打精神,跟大史合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

    待到朋友散去,笙箫停歇,时间已到深夜。二宁打着哈欠问大史,后天就要回门,咱俩可咋办呢?

    大史说,不用愁,我准备的礼品够厚。

    二宁说,我妈是精神万元户,根本不看礼物。

    大史说,那我就可劲儿给她戴高帽,专挑好听的说,保证哄开心。

    二宁摇头说,你不了解我妈,不一定能说到她心里去。

    大史为难说,要不,我不进屋,在院子外面等你?

    二宁接着摇头说,更不好,小家子气。

    “那可怎么办呢,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算了,啥也不想了,硬着头皮去吧,”二宁四仰八叉躺下说,“我妈毕竟是要脸的,左邻右舍都看着呢,总不至于把咱俩轰出门。”

    (四)

    婚礼后的第三天,养足了精神的二宁领着新姑爷大史回到第一家属区。他俩手里全是礼盒,心里全是忐忑。尤其是大史,离丈人家越近,他脚下就越慢,最后干脆停下来问二宁:“那天听大宇说,咱妈以前摔过不少暖瓶?”

    “五六个应该是有了。”二宁说。

    “整不好,今天还得多添一个。”大史额头冒出了汗。

    “没啥大不了,记得到时往旁边闪,别让开水烫着鞋。”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大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皮鞋,鼻尖坠下了一滴汗。

    好在这天的院门虚掩着没上锁,二宁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只见院子里空****,花草杂物依旧,只是不见了父母的自行车,真是怪了。她引着大史穿过小院走进屋里,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三丁一个人在写作业。

    大史赶紧递给小舅子一包喜糖。三丁也不客气,挑出酒芯糖,扒开铝箔就往嘴里放。

    “爸妈呢?”二宁问。

    “赶集去了。”三丁含着酒芯糖,口齿不清。

    “什么?!”

    “他俩去靠山屯赶集去了。”

    听到这里,大史才敢将屁股在椅子上坐实——眼前既没有预料中的冷落,更没有想象中的吵闹,甚至连个简单照面儿都没有——城门大开像是空城计,写作业的三丁像是弹琴的诸葛亮。大史觉得自己比司马懿还发懵。

    二宁也有点儿发懵,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转了一圈大屋小屋,桌椅依旧,摆设依旧,只是墙上的挂钟换成了石英钟——从前当姑娘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她叹了口气,最后在弟弟对面坐下,打探问:“咱妈咱爸——这几天咋样?说啥没有?”

    “没说啥……”

    二宁怅然若失。

    “没说啥别的——就说这个留给你。”弟弟咽下糖块,这才把话说完整。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递过来。

    “啥意思?”二宁接过戒指,心里不解。

    “妈妈临走前,说你肯定会来,让我把戒指交给你。”三丁说着又剥开一颗酒芯糖。

    “这是姥姥给妈妈的戒指,我见过。”二宁细细端详手心里的戒指,想起了多年前妈妈去城里找校长家,没送出去礼的物就是这只戒指。

    “对,妈说你和嫂子一人一个,让你们——传给后代。”

    “妈妈啊……”,二宁端着戒指忍不住哭了,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不是我不听话……”

    大史的皮鞋湿了,溅在上面的,是二宁的大滴大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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