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土地拍卖中心气氛之热烈,不仅让头一次来此的司凌云感到惊讶,也出乎所有与会人士的意料。上半年土地市场不温不火的气氛似乎一扫而空,每一宗地块的竞价都异常激烈,价格一路上扬,以至于拍卖师也数度提醒大家注意风险,保持理性。可是在场开发商代表恍若不闻,出价的热情有增无减,。
司凌云出去打电话向没有到场的司建宇汇报这一情况,司建宇十分镇定,“开发商对于走势有共同的判断,现在就看大家的魄力和资金实力了。”
“大哥,我还是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自己不来。”
司建宇派来参加拍卖举牌的是顶峰地产公司的常务副总李元中,他是司霄汉的老臣子,几乎从顶峰开始涉足地产业便进了公司,现在是司建宇的心腹干将,看来深得他的信任。“老李应付拍卖出价这件事很有一手。凌云,你好好感受一下,不用慌,有什么事,马上跟我联系。”
司凌云返回拍卖厅内坐下,只听一声槌响,拍卖师宣布了土地归属和价格,她身边两个媒体记者模样的青年男女不约而同低低“哇”了一声,那女记者兴奋地说:“今天没白来,本市新的地王出来了。”男记者则笑道:“别急,还有一块地,说不定纪录转眼就被刷新了。”
司凌云的手心禁不住出汗了。他们说的另一块地,位于市区交通便利的位置,正是司建宇与傅轶则签订融资协议,志在必得的那一块。她已经提前研究了土地拍卖中心的文件,关于那个地块的所有数据都烂熟于心,可是现在突然紧张了起来。她侧头看看前方就座的李元中,他也恰好侧头,两人视线相碰,他点点头,然后握着号牌,面无表情地看向台上,全神贯注于即将开始的拍卖。
随着拍卖师报出底价,价格便开始不断攀升。司凌云记起以前看的某部好莱坞电影中艺术品拍卖的场景,不禁哑然失笑,那样温文尔雅,举重若轻,跟眼前弥漫着的剑拔弩张气氛的现场一比,完全是两个世界。她情不自禁地再一次环顾场内,所有举着号牌的人好象戴了同一款面具,有着惊人相似的面部表情:专注、紧张,和一点掩饰不了的贪婪。
她的心脏随着价格一步步推高而加快跳动,无暇去想自己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她将最新出价发消息给司建宇,回复来得十分简洁迅速:“继续。”
她看看前方,李元中正稳稳举起手中号牌。她想,傅轶则说得对,要想修炼得镇定,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可是待到她脸上也戴了同样面具,她还是她吗?
一个又一个出价,数字好象与具体的人民币失去了对应,慢慢爬升过司凌云的预期,她试着想象相应的楼面价,可是新的喊价马上出现。在这一轮拍卖开始后,李元元中第一次微微侧过头来,她看看手机上的又一个“继续”,向他略微颌首示意,他再度举牌。
此时场上只剩顶峰与本市另一个民营开发商丰华地产在角力了,价格先一直是每次50万元往上加,双方咬得如此之紧,可又如此谨慎,正在场面有些乏味时,李元中突然举牌,报出了100万元的加价,拍卖师明显兴奋起来,报出价格,丰华举牌跟上,仍然是加50万克,李元中抬起手来,再度加了200万元。其他竞拍者带着不甘与好奇观望两家轮流出价,间或相互窃窃私语。
如此拉锯到几个回合,当李元中报出500万的加价后,丰华的代表不再出价,拍卖师落槌宣布,顶峰竞得了第某某号地块。司凌云迅速在心里计算最终的成交价,只觉得头一次具体感受到了一笔钱如此沉甸甸的份量。突然,旁边女记者递上名片,“小姐,我是晚报记者王灿,可以接受采访吗?”
王灿是身材娇小的女孩子,有一双弯弯含笑的眼睛,十分可爱,提出问题非常简洁利落,“我注意到顶峰地产的李总在出价过程中两次回头征求你的意见。请问你在顶峰担任什么职务?对今天的成交价格满意吗?”
李元中坐在司凌云侧前方一排右侧位置,他的侧头动作十分细微,差不多只是跟她交换眼神而已,在如此喧闹的场所内却被王灿注意到,她不得不佩服王灿的观察能力,但她不打算接受任何采访,随手将那张名片交到李元中手里,“王小姐,有什么问题请直接向李总提,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元中打发起记者来比她更加利落,只声称会有统一通稿发给媒体便道了失陪。两人摆脱记者的包围,李元中去土地中心办理完相关手续,她返回公司,直接进了司建宇办公室。
司建宇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打趣地问司凌云:“拍卖够不够刺|激?”
“太紧张了,我手心一直出汗。”
“所以特地让你去感受一下,这种场合没什么大不了的,习惯了就好。”
司凌云决定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讲出来,“大哥,丰华咬得太紧,我算了一下,这个成交价高出起始价8500万,涨幅达110%,比我们当初设想的最高成交价足足多出了将近900万,这意味着楼面价达到5200元,创了那个区域性内的新高。以本地的人均收入,能卖得出去吗?”
“你对地产趋势没有信心,有这个疑问也是正常的。”司建宇转动着手里的万宝龙金笔,“要知道,丰华一直是我们在本地最强劲的对手,它的老板王丰、徐华英夫妇眼光出了名的精准。他们这样积极参与竞价,本身已经说明对于这个地块的认可。如果不是老李今天出其不意打乱了丰华出价的节奏,价格有可能抬得更高。”
司建宇桌上电话响起来,他按一下接听,是米晓岚打来的,“建宇,今天回家吃饭吗?”
“那块地已经拍下来了,我今天下班以后就回来。”
“太好了,要不要约轶则一块儿吃饭庆祝一下。”
司建宇似乎有些意外,“临时约他,他未必有空。”
“我去给他打电话。”
司凌云随口说:“不必打电话了,大嫂。轶则今天出差回来,我跟他约好了晚上去翠玉吃饭,你和大哥没别的安排,可以一起过来。”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米晓岚才重新开口,“小云,你们在约会吗?”
司凌云坦然笑道:“是啊。”
“那……不太方便吧。”
“大家难得有空聚聚,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这么定了。”司建宇也说,“晓岚,等会儿我让司机去接你。你把家里安排好,嘱咐小文带冬冬的时候细心一点儿。”
挂断电话后,他对司凌云说:“谢谢你,小云,你大嫂成天待在家里,也实在太闷了,是需要一些社交。”
“别客气,大哥,你真是体贴大嫂。我先走了,待会儿在翠玉见。”
“好,你还是提前跟轶则说一声。”
司凌云打电话给傅轶则,傅轶则笑道:“既然你安排了,我没意见。不过照这么发展下去,我猜我很快会和你妈妈坐在一起吃饭了。”
她有些无可奈何,从一开始,她就下了决心,不要介入彼此生活太多,不过傅轶则这话当然是有所指的。
在司凌峰的坚持下,司凌云不得不带他跟傅轶则吃了一顿饭。他见过傅轶则,马上认出了他,“你跟我姐姐去过我的学校,对吗?”
“对,那天我跟你姐姐刚认识,时间过得真快。”
傅轶则待他亲切而风趣,指点他在国外求学要注意的问题,问他未来专业的选择,适时提出他的看法。晚餐气氛十分愉快,但司凌云送司凌峰回家后,他却跟姐姐直言,“我觉得这人并不适合你。”
她有些诧异,“为什么?我看你跟他谈得很好啊。”
“是很好,他的相貌风度学识外加谈吐,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但是我觉得他太过完美了。”
她开玩笑地说:“这是什么逻辑?完美不好吗?多少人想求完美求不到呢。”
“问题是,他完全知道自己有多完美,习惯了表现完美。”他问她,“姐,他有没有在你面前流露过什么弱点?”
她想,她根本不用费心去找他的弱点,她要做的,不过是少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而已,可是她当然不会把这话对司凌峰说出来,只摇了摇头。
司凌峰下了结论,“所以,他那样的男人其实是用来仰慕,不是用来爱的。他太容易收到大量的爱,多到让他忽视的地步,我很难想象他会去全心全意爱别人。”
司凌云暗自惊叹,只有18岁的司凌峰竟然具备了这样的判断能力,而且这和她对傅轶则的看法简直不谋而合。“分析得倒也挺有道理,我不能再当你是幼稚的小鬼了。不过你放心吧,我既没打算仰慕他,更不准备爱他。跟他在一起,有挑战,有趣味,这就足够了。我让你见见他,也只是证明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在追求我,免得你把我的生活想得太孤单太悲惨。”
“可是——”
“没有可是了,姐姐跟你要的东西不一样,不要再为我担心。”
傅轶则过后问起她弟弟对他的观感,她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他不怎么喜欢你。”
他故做惊讶,“我以为我已经能够做到男女老少通吃通杀了,太打击我了。”
她斜睨他一眼,“自恋的人大概容不得别人居然会不喜欢他吧。”
他却正色说道:“你错了,这跟自恋没关系。我很喜欢你弟弟,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很爱你,也看得出来他对我心存疑虑。所以我才希望有机会能让他喜欢我。”
她讪笑,勉强把那句“你们用不着相互喜欢”咽了回去。“他马上去加拿大,以后再说吧。”
现在一想,她的弟弟见过他,她的父亲认识他,她的哥哥与他有生意在合作,她的大嫂更与他从小相识,有一段雾里看花般的暧昧过去。她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剩下绝对不安排他跟她妈妈见面了。
米晓岚跟司建宇一起走进来,她穿着紫色真丝无袖连衣裙,颈间挂着一串黑色塔西提珍珠项链,化着淡妆,秀发如云般披散着,显得年轻而楚楚动人。她笑盈盈地道歉,“轶则,我不知道你和凌云今天晚上已经安排好二人世界,贸然来当灯泡了,真不好意思。”
傅轶则微微一笑,“没事,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
米晓岚的目光迅速在他们两人身上一转,用大嫂打趣小姑子的口气问司凌云,“这么说,你们……恋爱了。”
司凌云毫无忸怩之意地笑着回答,“只是开始约会了而已。”
傅轶则搭在她椅背上的手轻轻抚一下她的肩头,略带调侃地说:“一定要加个‘而已’吗?”
司建宇呵呵笑道:“晓岚,我早说过他们很般配,没说错吧。”
米晓岚干笑了两声,低头去研究着菜单,没有答话。
菜上齐以后,傅轶则与司建宇照例谈的都是生意,司凌云因为刚刚参与他们的合作项目,也能参加这个话题,三个人讨论得很热烈,只有米晓岚完全插不上话,显得十分沉默。
司凌云偶尔接触到米晓岚带着研究意味看过来的目光,不愿意冷落了她,“大嫂,我们一直讲这些,听得很闷吧。”
米晓岚笑着叹一口气,“是呀,我当家庭妇女太久,完全与你们的世界脱节了。”
“怎么会呢。”司建宇给她倒茶,“你问我工作上的事,我都跟你讲了。而且你研究烹调、园艺,还学钢琴,生活比一般人要丰富有趣得多。”
“可是圈子毕竟太狭小了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冬冬这个秋天要上幼儿园了,要不我也到公司来上班吧。”
司建宇明显吃了一惊,“这个……恐怕不太合适。”
“顶峰不就是家族企业吗?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你不同意的话,我出去应聘也可以。”
“那像什么话?”司建宇摇头,“想打发时间有很多办法,如果你觉得在家里待得闷,可以多跟同学朋友联系,以后我也会多带你出来参加社交活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可能自己找到一份象样的工作?”
米晓岚的声音依旧轻柔,可是话里的意思分明有些咄咄逼人,完全不似她一向表现出的温婉样子。司凌云瞟一眼傅轶则,只见他毫无插话打圆场之意,只得开了口,“大嫂,大哥也不是反对你出去工作,不过合适的工作要慢慢找,我有几个同学到目前还在不停面试呢。”
米晓岚似笑非笑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说以我的学历跟中断了好几年的工作经历,就更不用说了。”
司凌云一点也没想到引火烧身,反而弄得米晓岚的情绪更加失控,她笑笑,“别误会,大嫂,我当然不是这意思。”
司建宇显然也被妻子的突然发作弄得一筹莫展了,“晓岚,小云是好意,你别激动。”
“我哪有激动?我……,”米晓岚的眼圈一下红了,猛然咬住嘴唇。
傅轶则总算开了口:“时间也不早了,建宇兄不妨先带晓岚回去休息,至于要不要工作,可以慢慢商量。”
司建宇点点头,刚将手放在米晓岚肩头,她触电一般猛地甩开,站起身,谁也不看,先走了出去。司建宇一脸尴尬,对傅轶则和司凌云苦笑一下,追了出去。
司凌云有些被米晓岚出门之前的那个动作惊住了。平时看着那么温柔似水的女人居然会有如此不假思索、猛烈迅速得几乎出自身体本能的反应,似乎不能用简单的负气撒娇来解释。她不得不再度想到米晓岚与傅轶则从前的关系,一抬头,发现傅轶则正看着她。
“在想什么?”
“我在反思我说的哪句话会引起大嫂误解。”
“她内心有焦虑感,跟你没关系。”
“拥有爱自己的丈夫、可爱的儿子、漂亮的家、丰富的业余爱好,为什么会焦虑?”
“这可问住我了,你会在拥有这一切后就心满意足吗?”
她想了想,“我对结婚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些从来不是我的目标,大概不至于有机会体验这种什么都有之后产生的焦虑。”
“也许只是看似什么都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确切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呢?”她冷不丁问,“能让你心满意足的是什么?”
傅轶则微微一笑,坦白地说:“最开始做生物学研究,一个实验成功,掌握足够的数据,就会觉得由衷开心。到后来这种满足感越来越难找,继续留在那个领域,我会是一个平庸的教授,所以我转行做投资。这一行的刺|激与满足相对更多一些。”
“于是赚钱成了你新的满足源头。”
“不,公司属于大股东,我只是握有若干股份的职业经理人,赚到的钱不过是个量化成功的指标罢了。我喜欢的是操控的感觉”
她漫不经心地说:“这也不稀奇,好多男人好象都醉心这种感觉。我父亲,我大哥,你……”
他大笑,握住她的手,“幸好你没列举你的前男友。”
她认真想想,“哎,说起来,我以前交往过的男生倒都不是这种类型。”
“这是你一直抗拒我诱惑的原因吗?”
“你说呢?”
他开玩笑地伸另一只捏捏她的下巴,“你看你马上警惕了,好象非常不喜欢我分析你的行为。”
她的确不喜欢,也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泛泛地说:“因为你往往想得太复杂了。比如大嫂,也许就只是女人情绪周期发作,跟焦虑什么的扯不上关系。”
“你是不是该给我机会来了解你的周期,看什么时候能再等来一次酒店约会。”
她失笑,“我觉得那天你好象并不愉快嘛。”
“谁说的。我永远喜欢你给我的surprise,而且我可以保证,我能给你更愉快的体验。”
“这也是诱惑的一部分吗?”
“其实诱惑成不成立,全看你想不想抗拒。我们走吧。”
傅轶则没和他父母住一起,而是住市区的一套高层公寓内,室内空间宽敞得奢侈,装修十分豪华,但没有什么个人气息。司凌云扔下背包,四下看看,坐到客厅中央那张宽大气派的棕色真皮沙发上,“我确实不想拿你跟我爸爸比,但这张沙发跟他办公室里那张简直一模一样。”
他站在吧台那边开红酒,笑着说:“公司秘书帮我租的房子,只能说房东跟你父亲趣味相同。”
“不过我喜欢这里的视野,实在很开阔。”她面前便是落地长窗,窗帘拉开,坐在沙发上,便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这一点我们感觉相同,我喜欢住在楼层高一点、看得远一点的地方。”他端着两杯酒走过来,“尝尝。”
酒杯内深红色的液体色泽诱人,扑鼻而来的味道混合着隐约果香气息,入口细腻绵和,司凌云虽然不懂酒,也觉得与平常喝的红酒大不一样。“好喝。”
“这是我朋友代理的一种西班牙葡萄酒,改天我带你去他的酒窖好好品一下他的珍藏。”
她不置可否,放下酒杯,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眼前无遮无挡,高高低低的楼房轮廓密集地叠加着,交叉纵横的道路如同一道道光带,车灯雪亮得如同河水流淌,连绵不断的霓虹灯光闪烁迷离,延伸至目光尽处,与暗沉天空融为一体,整个城市仿佛都在脚下。
他打开音响,传出暗哑沧桑的男声唱的英文歌曲声,她不由自主被吸引,侧耳听着:
Idisappearinyourname
我在你的名字里消失
Butyoumustwaitforme
但你一定得等等我
Somewhereacrossthesea
在海那边的某个地方
There'sawreckofaship
那儿有一条破船
Yourhairislikemeadowgrassonthetide
你的发丝如同潮水中的水草澎湃
Andtheraindropsonmywindow
如同落在我窗子上的雨滴
Andtheiceinmydrink
如同我酒里的冰
BabyallIcanthinkofisAlice
我能想到的一切都是Alice
……
“Tomwaits,他难得唱一下单纯的情歌。”他从她身后抱住她,附在她耳边说,“喜欢吗?”
她点点头,“他是阿风喜欢的老男人歌手之一。”
“他的确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他低头吻她的颈项。楼层如此之高,根本不需要担心落入别人的视线范围内,就着如此广阔得没有边际的夜色,两人无所忌惮,放纵裸裎。她手指撑着玻璃窗,承受他一个个亲吻,一次次冲击,他们交织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不定,如同在平行世界有陌生人不顾咫尺之间有人旁观,忘情沉浸与激|情之中,与她全无关联。
……
Andsoasecretkiss
这样一个秘密的吻
Bringsmadnesswiththebliss
带来喜悦也带来痴狂
AndIwillthinkofthis
当我在坟墓里死去时
WhenI'mdeadinmygrave
我会想起这一吻
SetmeadriftandI'mlostoverthere
让我漂走吧,我在那儿迷失了
AndImustbeinsane
我肯定是疯了
Togoskatingonyourname
要在你的名字上滑冰
Andbytracingittwice
还要把那名字划上第二次
Ifellthroughtheice
我通过冰感觉到你
OfAliceAliceAlice
AliceAlice,Alice
There'sonlyAlice
只有,Alice
Tomwaits苍凉的声音在室内回落。恍惚之间,他冲击的力度将她挤压到窗子上,他的唇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她左手虎口,舌尖温柔舔舐,某个回忆突然如失控的风筝,拖曳着看不见的尾线掠过她的脑海。然而在复杂交织的感官刺|激之下,任何思绪都在飘散迷失,瞬间即逝,留下的仿佛只剩身体快乐,因激烈迸发而更加纯粹。
第二天,司凌云对镜整理好衣服,准备去上班,傅轶则拿出一把钥匙递到她面前,“拿着,我的公寓钥匙。”
她马上摇头拒绝,“我可没打算跟你同居。”
他笑了,“明白,只是开始约会而已。不过钥匙你还是拿着,你给我提了条件,要求一对一的关系,我想了想,这能够表明我的基本态度。”
她的目光从钥匙转到他脸上,“也就是说,我不至于在这里碰到别的女人。”
“除非你介意我请的钟点工是女性。”
她“扑哧”一笑,将钥匙装入包内。“我跟我妈妈住一起,没法给你同等的待遇,希望你别介意。”
再一次面对面坐下,司凌云、白婷婷和韩启明表现得同样镇定。韩启明瘦了一些,骨折愈合以后的鼻子略有些歪,让他原本斯文端正的面孔添了说不出的冷峻意味。他们心平气和地商讨着和解条款,一度十分暴躁的那几个顶峰前员工也变得沉默,不再随便插话,更没有像上次在法庭那样对司凌云和白婷婷发作。气氛如此祥和,仿佛中间不曾有过任何风波,却让司凌云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她正要上车,手机响起,是米晓岚打来的,声音如往常一般轻柔,“对不起,凌云,我昨天太失态了。”
“没什么,大嫂。”
“我想请你出来喝下午茶,当面道歉。”
“没这个必要,大嫂,大家是自己人,一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我已经出来了,要我到公司去接你吗?”
司凌云明白这一场碰面是躲不过了,只得笑道:“我正在外面办事,这样吧,大嫂,你说一个地方,我开车过来就是了。”
米晓岚报了家市区一家五星酒店的名字,她答应下来,收起手机,拉开车门,只听身后韩启明说:“请等一下,凌云。”
她回过头,“韩律师,还有什么事吗?”
“这一起案子也许就这样了结了,不过我得提醒你,你最好好好清查一下顶峰积压的诉讼案子,也许还有你意料不到的事情会发生。”
她冷笑一声,“这样没完没了有意思吗?”
“有没有意思,得看案子本身,不是吗?”韩启明摸一下鼻子,“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们接下来还有可能在法庭上相见。”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们可以谈谈,用适当的方式补偿你这次受的伤,这样不是更好吗?”
韩启明也冷笑了,“你想开个价收买我吗?”
“韩律师,麻烦你用词严谨一点。”
韩启明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断然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再见。”
司凌云坐入车内,看着韩启明走出去站在路边骄阳下拦出租车。那个停留在她视线里的挺直身影看着依然熟悉,她不会将他与路上行人混淆。
她担任法务以后,曾经粗略翻阅过顶峰集团未结诉讼案件的卷宗,全是牵扯复杂、久拖未决的债务与合同纠纷,不少三角债务之间的牵扯形同乱麻,一看便让人头痛,加上她平时事务性工作太多,根本没来得及一件件细细研究,现在完全回想不起哪一件案子可能被韩启明盯上。可是她清楚知道,以韩启明素来沉稳的性格,不会无凭无据虚言恫吓。她发动车子,从韩启明面前驶过,后视镜中的他渐渐变小直至看不见。陌路至此,她心里突然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直到走进酒店,司凌云仍在琢磨这件事,米晓岚举手招呼她,与她寒暄,请她点咖啡,给她介绍这里的招牌点心,重新成为标准的可亲大嫂模样,完全没有昨天情绪不稳定的影子,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我最近学着做了几样意大利菜,建宇说味道很地道。改天请你和轶则过去尝尝,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司凌云只“嗯”了一声,过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抱歉地说:“对不起,大嫂,你刚才说什么?”
米晓岚勉强掩饰不悦,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是不是跟我一起喝下午茶很乏味。”
“不好意思,大嫂,我被一件很麻烦的公事缠住了。”她尝一口面前的点心,“不是我当面恭维你,你做的苏芙蕾比这个更精致好吃。”
“这个周末有空吗?到我家来吃饭,我专门再烤苏芙蕾给你吃。”
“谢谢大嫂,不过我这个周末恐怕得加班,轶则后天也要出差,大概要过一周才会回来。”
她叹一口气,“你们都很忙,跟建宇一样,难免觉得我闲得无事生非。”
“怎么会呢?带冬冬就要花去好多时间,更别提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有风雅的爱好,把日子过得这么精致,实在让人羡慕。我觉得大哥他真的非常以你为荣。”
米晓岚笑了,带着一点揶揄的表情,“凌云,你这话讲得一点儿也不真诚,你明明完全不羡慕我的人生。有你这样的家境和出生,也许从来就没试过羡慕任何人吧。”
司凌云也笑,索性不再勉强讲客套话,“那倒不是。关于大哥对你的看法,我绝对是真诚的。你也知道我爸爸的婚姻把我家搞得有多复杂,谢天谢地,在家庭观念这个问题上,大哥跟我爸爸完全不同。”
“是啊,”接触到司凌云的目光,米晓岚强打精神地说,“我也觉得他实在是难得的好男人,除了工作就是家庭,从来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应酬,对儿子关心得比我还要无微不至。”
“这样多好。我觉得嫁给我大哥这样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你的选择很明智。”司凌云实在受不了继续这样闲话家常,“大嫂,我是典型身不由己的上班族,现在得回公司去处理一些文件。我们改天再找时间好好聊。”
“等一下。凌云。”
她只得缩回准备拿包的手,笑咪|咪看着米晓岚,一派坦白无邪、只等她发问便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在这个目光下,米晓岚早就准备好的各种委婉提问方式一下梗住,只得直接转入正题,“几年前,你告诉我,你觉得轶则是一个有意思的男人,可不见得是你愿意长久交往的对象。现在你改主意了吗?”
“我不大会轻易改主意的。”
“也就是说,你跟轶则不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米晓岚脱口而出地问,随即连忙补充道,“我跟轶则是世交,很关心他。当然,你是我小姑子,我也关心你,你别怪我多事。”
“我怎么会怪你呢,大嫂。”司凌云笑道,“恐怕在家庭观念这方面,我跟我爸爸和我大哥都不一样。准确地讲,我对结婚没什么兴趣。”
“那你和轶则……”米晓岚仿佛难以启齿地嗫嚅一下,“算不算是认真交往?”
这种连续的逼问让司凌云心生反感,却仍旧维持着笑意,“要看怎么定义‘认真’这个词了。如果‘认真’就意味着以结婚为前提,那我确实没打算认这个真。”
米晓岚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妩媚地笑,摆出小姑子淘气撒娇的口气,“我吓到你了吗,大嫂?”
米晓岚的神情变幻不定,勉强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我多少有些意外。轶则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大嫂,你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你认为他会介意我有这个想法吗?”
米晓岚再度哑然。
“这里咖啡味道很不错,”司凌云将最后一口咖啡喝掉,抬手腕看看表,站起了身,“大嫂,我真的得赶回公司去打卡了。谢谢你的下午茶,改天我请你,再见。”
一连几天,司凌云做完手头工作后,便开始研究卷宗,这些大部头文件携带不便,她索性便一直留在公司看到深夜再回家。
这天下班后,同事们陆续离开,人事部大办公室只剩她一人,她正看得聚精会神,突然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抬起头,发现站在她位置不远处的是张黎黎,穿着米色上衣,同色阔脚裤,手臂上挽了一只暗绿色爱马仕包。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张黎黎出现在这一层楼办公区,而且显然是奔她而来,心底暗暗警觉,“张总,有事吗?”
张黎黎似笑非笑看着她,“工作很认真啊,可惜你爸爸没有下班后视察公司每一个角落的习惯,不然该有多欣慰。”
“张总特来用这种方式鼓励员工,我倒是很欣慰的。”司凌云将文件往桌上一放,同样笑着。
“我还有一个能激励你的消息,应该明天公布,不过提前告诉你也没什么。就在下午结束的集团办公会上,司建宇提出,随着顶峰的发展,公司法律事务日益增多,有必要将法务从人事部门中独立出来,而你正是合适的负责人选。你父亲也同意了。你马上会得到一间办公室,一跃成为公司中层。”
司凌云的确有些意外,但没有表露出来,只静静看着张黎黎。
“我果然没猜错,你对此早有准备,看来你和你大哥已经正式结盟,要在顶峰兴风作浪,共同对付我这个继母了。”
“张总,我和大哥都已成年,各有母亲安好健在,不需要什么继母。在私而言,你是父亲的现任妻子;在公而言,你是集团副总,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不要平白想象一些恩怨情仇出来,把事情弄复杂。”
“好一张利嘴。”张黎黎森然冷笑,“你妈坚持要求你父亲同意你进公司,我就猜到来意不善,不过我倒确实没料到你这么快就跟司建宇搅到一块儿,合伙使出那样阴毒的招数把我弟弟赶走。”
司凌云失去了耐心,“麻烦你反省一下令弟都做了什么。没受到法律惩处,已经算他侥幸……”
“住口,”张黎黎一掌拍在她面前的隔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反咬一口。”
“你要是特地来跟我吵架的话,我可没空奉陪。”
“我低估了你,你居然能伙同你哥哥去打你的前男友,再栽赃到我弟弟身上,算你们狠。不过我警告你,想骑到我头上,门都没有。”
司凌云霍地站起,怒视着她,“你给我把话讲清楚,什么叫我伙同哥哥打前男友?你要为了开脱你弟弟跑来造谣污蔑我,哪怕是爸爸出面,我也跟你没完。你现在就去把你弟弟从天津叫回来,我们去公安局对质。”
张黎黎却突然冷静了下来,上下打量她,仿佛在估量她愤怒的真实程度,然后发出一声讥诮的笑,声音倒缓和了,“看来你的好哥哥做这件事的时候,索性连你也蒙在鼓里了。”
“你什么意思?”
“张毅也许蠢,也许冲动,也许没头脑,可是他什么也不会瞒我。去天津之前,他跟我赌咒发誓,绝对没动你那个律师朋友。我是他姐姐,反正是会无条件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对着我,他可没必要演戏。”
“所以你就推断这事是别人做的?证据呢?”
张黎黎哼了一声,“有证据的话,我还跟你在这里讲什么废话?司建宇早就想把张毅挤走,控制物流公司。就是因为没证据,张毅这个哑巴亏算吃定了。”
“一个历史最高盈利不过百来万,最近连续两年巨额亏损的物流公司值得大哥这么做,你还真是高看你弟弟了。”
“我只高看了你,看来你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比我想的没头脑多了。物流公司确实是亏损的,可物流公司名下的货场位于市区,将近三十亩的黄金宝地,司建宇觊觎已久,先后数次在集团董事会提出想收到地产公司名下进行开发,张毅不肯白白把好处让给他,坚决反对,同时也在跟别人谈合作开发,已经有了眉目,这样一来,自然成了司建宇的眼中钉。你的前男友突然鼓动那些离职员工打官司,给司建宇提供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来栽赃陷害赶走张毅。加上你在其中搅和,他还真得逞了。你总该听明白了吧。你如果没参与,就是被利用了。”
司凌云咬紧牙关地听着,“你的故事讲得很精彩。”
“动动脑子想想,我用得着编故事哄你玩吗?这些话我甚至没跟你爸爸说,说了他也不会相信,他一门心思认定他的大儿子有点小心机没有大能耐,翻不起大浪呢。我之所以让张毅什么也不用再说,还是按老头子的安排去天津,就代表我暂时咽下这口气,来日方长。我只提醒你,以你大哥一向不择手段的作风,会怎么利用你都不稀奇,你别只顾着跟我作对,被他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跟来的时候一样,张黎黎的高跟鞋敲着铿锵的节奏走出去。司凌云缓缓坐下,目光停留在面前的电脑显示屏上,她的屏保是一只四处晃动的小熊,她的眼睛追随这只小熊漫无目的地移动,耳中不断回响着张黎黎刚才说的话。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张毅没必要骗张黎黎,而张黎黎也确实没必要再来骗她。重新推敲整事件过程,司建宇的嫌疑一步步放大,唯一欠缺的是直接证据。
她翻看的案卷里也有一起无关痛痒的官司是关于物流公司那个货场的,她参加土地拍卖会后,了解那块地的价值,还琢磨了一下为什么不尽快做地产开发,倒任由它充当停车场停满大货车,完全是一种浪费。到处拿地的司建宇不可能没注意到。就在张毅发出打人恫吓的第二天,不等韩启明赴约谈和解方案,便被打了。消息传来,包括张黎黎在内的所有人都认定是张毅所为,她急着打发弟弟躲到天津去,却更进一步坐实了他的罪名。
司建宇置身幕后,不动声色地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从笼络傅轶则,到赶走张毅,她只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的一枚棋子。
她得到的奖励,居然是一个升职,这何异于扔过来的一块骨头?既然加入了游戏,她并不打算抱怨遇上陷阱。可是算计来自她有好感与尊重之情的司建宇,她还是觉得寒心了。
在经历太多匪夷所思以后,怪诞反而成为生活的常态,她已经没有了任何义愤感,只觉得失望而沮丧。再想一想,她对司建宇又了解多少。在她到顶峰工作之前,他们只见过区区数面,唯一一次交谈发生在她14岁时的那次午餐上,他的善意感动了她,至少那一次,他是真诚的,让她对他产生了对兄长的信任。一转眼12年时间过去了,她已经不情不愿地进入家族企业,他也早已经在这里身居高位,心底怀着更大企图。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各怀心思,谁又能要求谁坦诚相待?
“好象要下暴雨了。”
司凌云抬起头来,发现曲恒站在面前,在开足冷气的办公室内,他额头仍挂着汗珠,双手端着一只种了高大发财树的花盆,看上去份量颇重,但他并无吃力的感觉。
她“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问他,“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曲恒将花盆安置在墙角,调整好位置,不客气地说:“我在外面,没听到几句,放心吧,不关我的事,我不会泄露天机的。”
司凌云沮丧地往椅背上一靠,“其实没什么可泄露的,这里面唯一的天机就是我很蠢。”
“你才从学校出来,这种人事斗争不在行,我倒会当你是个正常人类。”
“你真是一如既往的会安慰人。”她苦笑着嘲讽道,“谢谢。”
“别客气,稍等一下。”
他出去,很快重新进来,手里拿了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盆,里面是一株植物,跟瓷盆一般迷你,可是枝叶舒展,绿意盎然,看上去十分可爱。
“送我的吗?”
他点点头,她高兴地接过来,只见瓷盆上粘贴着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字迹遒劲流畅地写着:
豆瓣绿,又名青叶碧绿,喜湿润,5-9月生长期要多浇水,秋冬减少浇水,空气干燥时应对叶面喷水以维持较大的空气湿度,保持叶片清晰的纹样和翠绿的叶色。
曲恒
“今天转到这边来比较晚,我怕碰不到你,特意写了养护重点。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儿,也别几天给弄死了。”
她挪开办公桌上的东西,放在电脑旁边。“不会的,我一定照顾好它。”
“你们这些职场家族争斗,我搞不懂。我的园艺公司只几个人,不过跑市场的一样跟做园艺的不和,出纳看不习惯带帐的会计。我猜在大公司做事,矛盾只会更加放大,别太放在心上。”
她叹一口气,“现在想想,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是以前看你们乐队排练,一起喝啤酒吃大排档的那段时间。”
他笑出了声,摇头,“你才多大,居然讲到一辈子。而且,那个时候你也是很别扭尖锐的女孩子,看不出有多快乐。”
“非得回忆起来才知道,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居然就别扭尖锐过去了,没有好好享受,真是浪费。”
“没什么日子是白白浪费掉的。”他简洁地说,“能让你回忆珍惜,就是它的价值。我得接着干活,你也别在这儿发呆了,早点下班回家。”
“放心吧,我还得抓紧时间把功课做完,”她伸一个懒腰,“总不能一直蠢下去啊。”
曲恒点点头,走了出去。司凌云重新翻开文件。过了一会儿,窗外夜空扯起一道闪电,接着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她走到窗边,只见暗沉夜空翻滚涌动着大团大团的乌云,随着雷声再度响起,大颗雨点骤然迎面打在玻璃窗上,视线一下模糊成一团。
她回头再看看桌上摆的那株小小盆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境忽然异常平和。
当傅轶则出差回来时,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他打电话给司凌云,发现她仍然在公司,不禁吃惊,“你发愤图强到这种地步了吗?这个时间,我相信你的工作狂大哥也该下班了。”
“我得把这件案子的材料看完。”
“吃过晚饭没有?”
“吃了盒饭。”
“我马上过来接你。”
半个小时后,他过来,人事部开放式办公区内的灯关着,她原先的格子间座位上并没有人,但走廊对面一角一间办公室门开着,灯光透了出来,他走过去,只见司凌云正坐在里面翻阅着厚厚的文件。
“有自己办公室了?祝贺你。”
她伸个懒腰,环顾小小的房间,脸上却没什么开心的表情,“两天前刚分配给我,也没什么值得祝贺的。”
傅轶则过来,将她吃剩一半的饭盒合上,扔进垃圾桶,坐到她办公桌上看着她,“嫌它不够大?”
她耸耸肩,“怎么会呢?平常新人入职满三个月,度过试用期,得到一份转正就会心满意足。我得到的是一间办公室,当然不会嫌小。不过——”
她打住,多少还是怅然。她得到的当然不仅仅是一间办公室,而是至少在名义上独立负责一个部门,以后不必向人事部经理汇报工作,有资格参与公司某些决策运作。
“是不是觉得升职升得太快,不够名正言顺,不足以服众?”
她失笑,“在顶峰里,我大哥这么多年熬下来,做得再努力再出色,都会有人觉得他不过是司霄汉的儿子而已,何况是我。不,我不跟别人去较这个劲。”
“聪明。”他赞许地点头。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没办法体会到兴奋。”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小小的盆栽上面,随手拿起,曲恒手写的那张纸条还留在上面,他扫一眼,笑了,“前男友已经送礼物庆祝你升职了吗?”
她没法辩解曲恒不是什么前男友,只得随口说:“很好看吧,放在桌上,办公室显得不那么压抑了。也许你桌上也该放上一盆。”
他将花盆放回原处,“我带你去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哎,我还没有——”
他不由分说地合上案卷,“你看看你的脸色。”
她自知气色不佳,“等会儿回去敷面膜。”
“没必要绷得太紧,今天就到这里,跟我走。”
她已经连续有超过一周的时间天天研究卷宗到深夜,周末也没有休息,脑袋里被各式术语塞得满满的,确实感觉疲惫了,便不再坚持,收拾好文件,跟他出来,上了他的车。
傅轶则的车子驶上一条偏僻的路,穿过一大片低矮房屋密集的城中村,前方是有些荒凉冷落的工厂区,路的尽头开着一间酒吧。这里完全没有寻常酒吧的喧闹,门前几乎看不到人来人往,只两长排静静停放的各式豪华车辆显示光顾此地的客人并不少。
司凌云随傅轶则走进去,只见酒吧里面内空高得异乎寻常,抬头看去,□的钢结构与各式管道都漆成黑色,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冲击感。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深紫色丝绒沙发,用半透明紫色帷幕分隔,与冷酷的装修相映成趣。
“这里感觉真复杂,”她啧了一声,“抬头往上看是后现代工业感,往四周看直接变成土尔其后宫。”
“我们去里面,我介绍老板给你认识,他听到你这个形容肯定会笑的。”
“等一下——”
酒吧深处有一个小小的舞台,一个身材纤细高挑、披着一头长卷发的女歌手正在唱一首爵士乐风格的英文歌曲。虽然灯光迷离,司凌云还是一眼认出,站在台上的是那天跟曲恒在一起的可可。
“你现在不再喜欢愤怒的摇滚,改为欣赏爵士了?”
她顺口回答,“她的声音很特别。”
“以前没见过她,应该是刚来这边驻唱的,你要喜欢,以后我多带你过来。”
她听完这一首歌,看可可微微鞠躬后走下去,才随傅轶则向后面走。穿过狭长的通道,前方有一个向下的楼梯,他握住她的手,继续向下。她不免疑惑。
“难道要去地下室?”
“酒窖当然要向下,不过不是地下室,这里以前是防空洞,温度湿度都很适合贮藏葡萄酒,所以我这位朋友租了下来,顺便把上面改建成了酒吧,本地品红酒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
她吸一下鼻子,“好古怪的味道,哎,这里很适合拍玄疑恐怖片。”
“真会胡思乱想,难道不觉得这里适合接吻吗?”
“完全不觉得。”
他笑着停住脚步,搂住她,吻她的嘴唇。
“我真的不想打搅你们。”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司凌云低头,楼梯尽头站了一个穿着灰色T恤深色长裤的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相貌斯文,正含笑看着他们,“不过我觉得下面有更适合说情话的地方。”
傅轶则放开司凌云,仍旧牵着她的手下来,给他们做介绍,“我朋友高翔,这间酒吧是他开的。我女友,司凌云。”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高翔带他们往里走,穿过一道门后,司凌云情不自禁低低“哇”了一声,眼前整齐排列着一排排葡萄酒架,上面一只只酒瓶反射着幽微的光,几乎可以说得上壮观。高翔领他们穿行其间,大致介绍着那些酒的产地、年份。
“这里大概是酒鬼梦想的天堂吧。”
高翔失笑,“司小姐,信不信由你,酒鬼的首选肯定不是红酒,真正爱喝红酒的人都很有节制,豪饮的比较少见。那种动辄嚷着开几瓶拉菲当水喝的,其实都不懂酒。”
傅轶则笑道:“老高,以你的定价来讲,豪饮可得带上支票本来才行。”
“轶则喜欢拿我当奸商宣扬,别相信他。”
高翔招呼他们到品酒室坐下,这里装了通风装置,没有酒窖中那种奇特的气味,装修没有楼上的柔靡气氛,而是偏向简洁硬朗,一看就是男人喝酒聊天的地方,很少会有女性涉足。服务生给他们端来红酒,傅轶则晃动酒杯,嗅一下味道,“你新进的这种酒橡木气息很特别。”
“按那边酒庄的说法,这种酒经上好的橡木桶贮藏了四年,你真应该来替我开酒吧。”高翔转头对司凌云说,“你知道吗,司小姐?我有过敏性鼻炎,对气味很不敏感,完全讲不出红酒关键微妙的味道区别,靠卖酒过活简直是阴差阳错。”
司凌云喝一口酒,“有什么关系,知道它好喝,值得定什么价卖出去就足够了。”
高翔笑着点头,“有道理。你们随意,我先失陪了。”
他走后,傅轶则倒另一杯酒给她,“试试这种,有香瓜和蜜桃的味道,应该是女孩子喜欢的口味。”
她一口喝下去,“还行。”
“你是标准的实用主义者。”傅轶则好笑地看着她,“不肯为你不感兴趣的东西费任何脑筋。”
她点头承认,“所以我妈从小让我学钢琴、学跳舞,全都是白费功夫。”
他接过她手里的酒杯放到一边,搂住她,“我是不是得庆幸,你对我仍然有兴趣?”
她打一个呵欠,“傅先生,女人要对你发生兴趣,实在太容易了,重点是不要被这兴趣困住,不然你会先失去兴趣。”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你对我追求你这一件事得出了结论:尽量克制对我的兴趣。”
“我不需要克制什么,比如有一件事,我就很有兴趣知道,既然你朋友开着酒吧,卖的又是你喜欢的红酒,为什么你有一段时间常常去阿风那里?”
他没一点迟疑地回答,“我想碰到你。”
跟往常一样,他总能坦白得不落下风,但是她仍然不解,“你怎么知道我跟阿风是朋友。”
“五年前,你留了一张CD在我家,主唱就是阿风。”
她记得那张CD,更记得她离开他家的情形。流年逝去,旧事随风,眼前竟还是他,她怅然若失。他眯起眼睛,警告地捏她的下巴,“不许想你的前男友。”
她苦笑着,“你可把我想得太多愁善感了。”
“刚好高翔认识阿风,而且对这张CD也有印象。我回来后,他带我去了阿风的酒吧。”他放开手,半带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你看,我怀念了你这么长时间,又这么用心重新遇见你。你居然不感动吗?”
她看着他,隔了一会儿,顾自笑了,“对不起,我的心不够软,没那么容易被感动。而且我认为,”她拨弄着他衬衫纽扣,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他,“你的目的是征服,不是感动我。”
“被征服和被打动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你只是不打算让我轻易得逞而已。”
“那多别扭。我只打算好好享受这个过程。”
他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她窝到沙发里,调整着身体,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却没法放松下来,这些天看的案子如同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那些案子比她相象的更复杂,不过她并没有找到韩启明预报的大案子,始终无法松驰下来。她不知道出神了多久,再看傅轶则时,发现他仍在喝酒,神情淡漠地看着前方,似乎也在想什么想到出神了,面前摆的酒瓶已经空下去大半。
“喝了这么多,你待会儿不要开车了,让我来开。”
傅轶则没有回答。她也不多说什么,翻皮包找出笔记本和笔,匆匆记下刚想到的几个疑点,准备明天到办公室再重新看一下几个案子。
“我们走吧。”他突然站起了身。
司凌云与傅轶则上去,跟高翔道别,走到门口,一个高挑的女郎已经站在那里,正是在台上演唱过的可可。她卸过妆,换下了演出时穿的亮片晚装,穿着T恤、牛仔短裤加平底鞋,手里拎了个大包,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向外张望,她一转头看到司凌云,马上认出了她,跟她打招呼,“嗨,你好。还记得我吗?”
司凌云笑道:“当然记得,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谢谢,”她显得十分开心,“我刚签了合同,一周有三天在这边驻唱,下次你来喝酒,记得告诉我你喜欢听什么歌。不过这个酒吧的风格就是唱爵士和怀旧老歌,完全是老男人的品位,选择有限。”
她这么无拘无束,口无遮拦,自有一股洒脱不羁、让人乐于亲近的味道,司凌云也禁不住微笑,“那你自己喜欢什么风格?”
“我比较喜欢电音摇滚,不过阿恒也说我的嗓子其实适合唱爵士、民谣。”
“你是要走吗?我们可以带你出去,这里似乎很难等出租车。”
“不麻烦你了,阿恒说他来接我,我正在等他。”
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停在了酒吧门口,曲恒摘下头盔走了过来,他扫一眼司凌云与傅轶则,淡淡地点点头,将另一只头盔递给可可,“走吧。”
可可对他们挥下手,跨上摩托车先走了。司凌云伸手,“车钥匙给我。”
傅轶则拿出钥匙交给她,上车后她调整座椅,发动车子,不一会儿,远光灯内出现那辆摩托车,可可的长发随风飘扬起来,她双手紧搂着曲恒的腰,下巴搁在他肩头,跟他说着什么,两人姿势十分亲密。司凌云赶上去,摩托车放慢速度驶到路边让她超过去,可可再度笑着对她挥手,而曲恒也侧过头来,视线与她瞬间交错而过。
“你注意到她,不仅因为她声音特别吧。”
司凌云没想到他会提起她进酒吧时随口说的那句话,可是这样的细枝末节如果也需要辩解说她并没有刻意隐瞒,反而荒唐,她一时无话可说。
傅轶则仍然用那种调侃的腔调说:“这女孩子知道你是她男友的前女友吗?”
她恼火地说:“过去那么久的事,需要知道吗?”
“有时候,我们都得面对一些难堪的真相。”
“谢谢你的今日金句,我以后出来之前,一定先探头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真相等着让我难堪。”
“也许我们双方诚实一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司凌云气结反笑,“轶则,幸好你说的是双方诚实,不然我只好认为你想充当神父听我告解了。对不起,我没什么可忏悔的,而且我也负担不起别人对我无条件坦白。”
“很好,又是你讲求的事事公平,这条界线画得可真妙啊,简直可以抵挡任何问题。”
司凌云默然了。她想,这个晚上的所有争论似乎都起源于几年前她声称曲恒是她男友,她从未想到那一个谎言的影响会绵延至今。幸好她与傅轶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恋爱,不然怎么经得起这样的相互隐瞒与刺探。
到了傅轶则住处地下停车场,司凌云停好车,与他一起上电梯,他按了34楼,她按下一楼,“你刚出差回来,好好休息,我打车回家。”电梯到了一楼,她正要出去,他一把将她抓住,用力之大,她险些脱口惊呼出来。她又惊又怒,可是眼见几个人走进来,挣扎起来未免难看,只得不动。电梯上上停停,到了25楼,里面重新只剩他们两人。
“你干什么?”
他一声不响,低头吻她,突如其来的压力让她后退,背一下撞上电梯壁痛的微微皱眉。他迫近,手抚上她的身体,她气急败坏的推护着,挣开他的嘴唇,“电梯是有监视摄像头的。”
他低沉的笑,呼吸中有红酒的味道,可是笑声没什么愉悦,反而有几分难以言传的挑衅,“也许你更喜欢我这样演给你前男友看。”
“你喝多了。要表现深情可不是这么个玩法,大家过去都不是一片空白,阿恒跟我……现在是普通朋友。”
电梯停在了34楼,傅轶则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了出去,“这么说你不喜欢看到我为你吃醋?”
“我怕我没有相同的醋意回报给你。”
“又来了,你还真是无时无刻不记得你那些条件。”他放下她,一手牢牢搂她,一手拿钥匙开门,“好吧,我道歉,我确实喝多了。今晚别走,我们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面,我真的很想你。”
她睨他一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彬彬有礼的轻松模样,嘴角上扬,笑意迷人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后,力道温柔。她多少放下心来,又觉得疲倦,也不想再争执,随他走了进去。
傅轶则打开音响,播放的仍是TomWaits的歌曲。
Inalandthere'satown
在那里有一座小镇,
Andinthattownthere'sahouse
小镇上有一所房子
Andinthathousethere'sawoman
房子里住着一个女人
Andinthatwomanthere'saheartIlove
女人有一颗我爱的心
I'mgonnatakeitwithmewhenIgo
若我离去我会将它带走
他走到酒柜那边,拿出酒杯倒着红酒,“你要吗?”
她摇头,“不要。而且你也喝的够多了,远不止高翔说的品酒。”
“别听他的,他豪饮起来比我厉害得多。”他漫不经心的说,仰头喝了一口酒,“我们不止一次在纽约酒吧喝得烂醉,最后他那个书呆子表兄气地说再也不救我们回去了,哈哈。”
“你们喝醉了会做些什么,不见得总是找人吵架吧?”
“我们不止一次打架。别看老高现在一派斯文,当年动起手来狠着呢。”
司凌云再想想高翔那个儒雅的样子,真有些不可思议,“你们一个博士,一个商人,居然结伴喝酒闹事为乐,太神奇了。”
“每个人都有胸中块垒嘛。不过他开始做红酒代理以后,反而喝酒少了很多。”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对,很久了。说起来他最先看出我顶多是个二流学者,当不了一流的科学家。我进入风投行业,还是他建议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谈起他转行的由来,她不免有些好奇,“他也做风投吗?”
“他是我公司的大股东之一。”
这也是他头一次谈起公司的背景,她回想一下高翔,“他看上去倒确实不像一个酒吧老板那么简单。”
“那么我看上去像什么?”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用我评论,所有人都会告诉你答案,你看上去就是会取得成功掌控局面的那种人,做哪一行倒是其次了。我觉得以你的性格,你要真想成为一流科学家,也一定会做到的。”
“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去美国之前,很多因素都让我有职业倦怠感了,我想换个环境看看。不过那也没能拯救我的职业生涯,倒让我知道了,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
“嗯,我很难想象你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笑,“凌云你这就不是对我有信心,而是觉得我偏执了。”
“有时候偏执与狂妄才是成功的保证嘛,比如我爸……”
他连忙举手示意她打住,“再拿我跟你爸爸类比,今天晚上的气氛就完全破坏掉了。”
她也笑,“别害怕,我又没有恋父情结。”
他放下酒杯,过来抱住她,深深凝视,“那么你迷恋什么?”
“我不知道,跟你吵完架还进来,也许我就是迷恋跟你上床也不一定。”
“我倒是越来越觉得,其实你对性这个事并不迷恋。”
“单纯迷恋性的女人本来就比男人少得多,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的是亲密的感觉。”
“可是你其实很逃避跟我过分亲密。”
“要不要挖掘我的童年回忆供你做心理分析?”
“你看,你又马上警觉了。你现在警惕性实在太高,跟我在一起,甚至不肯多喝酒。要知道,当初我就是被你喝龙舌兰酒的样子迷住了。”他执起她的左手吻她的虎口,声音低低,带着难以言传的诱惑,“以后一直觉得,这里是你身上最性感的部位之一。”
语言是多余的。他这份挑动她身体反应的能力,再度让她起了一丝畏惧,仿佛灵魂虽然筑起防御工事,严阵以待,可他的触摸、亲吻所到之处,肉身正在节节溃败。她哪里是警觉他。所有内心交战与挣扎,她警觉的是自己而已。
TomWaits粗糙沙哑的歌声回荡着,一瞬间,她疲惫得只想丢开所有思绪,忘情沉溺,再没有明天。
入秋之后,房地产市场再度放出回暖讯号,司建宇主持在售的楼盘一片飘红,销售势头惊人,他与傅轶则合作的地产项目也正式开工。司凌云毫不惊讶地看到,物流公司换了一位新的职业经理人担任总经理,货场置换给地产公司被提上了讨论日程。司建宇迅速拿出项目规划,也得到董事会的认可,同时跟傅轶则开始新一轮合作的谈判,对于地产公司的频繁大动作,张黎黎保持着超然的态度,丝毫没有加以任何干涉。司凌云决定也咽下所有疑问与愤怒,静观其变。
顶峰进入了最繁盛的时期,司霄汉时不时会在各类媒体露面,是各地区政府招商洽谈的座上宾,他的社会活动空前增多,同时也加快了寻求上市的努力。他一方面寻求本地政府的支持,另一方面,投资部总经理王军推出的上市计划却执行得并不顺利,几个耗资巨大的并购都在集团内部引起争议,看不到成功的迹象,王军转而推出一个借壳上市的初步构想,与司霄汉频频飞赴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等地出差,而这也当然涉及了更大笔资金的运作。
经白婷婷推荐,她的一名精明肯做事的学弟小伍到顶峰来应聘,成为司凌云手下的法务助理,只有两个人的法务部门虽小,但一件件理顺积压的诉讼,应付新产生的法律纠纷,处理各式合同,忙碌运转得有模有样,任谁也不能再小视了。
相比之下,傅轶则更加忙碌,他时常加班出差。两人相处时间有限,反而令司凌云隐约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将一段关系限定在只享受乐趣以内,需要这种距离感来时时提醒她保持清醒。尤其她经常意识到,傅轶则其实是在不断突破、挑战她的防线。
他不在本地时,她偶尔会去阿风的酒吧消遣。
有一点傅轶则并没说对,就算他不在她身边,她也不打算买醉。到了酒吧,不过是拿一罐啤酒,独自坐上天台慢慢喝完而已。这里最能让她平静放松下来。
这天她熟门熟路地上去,卢未风与曲恒已经坐到了那里,一个抱着吉他,一个抱着贝斯在弹。
“凌云,过来坐。”
卢未风招呼着她,曲恒恢复了那个寡言的模样,甚至没有看她。她也懒得介意,坐下打开啤酒,“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他们也是一边喝酒,一边继续弹着吉他和贝斯,商量一首曲子的和弦搭配,曲恒时不时就着昏暗的灯光用笔做着纪录。
凉风习习而来,音符零散跳跃,恍惚之间,司凌云仿佛回到当年看深黑乐队排练的时光,当然那时要热闹得多。温凯和李乐川常常一边做着练习,一边插科打诨,不停斗嘴,卢未风多半与曲恒就这样商量着给他做好的曲子填上词,她在旁边看书,跟他们闲聊,对他们的歌发表尖刻的评论。卢未风的女友琳琳在上学,只能偶尔过来,通常都是不声不响坐在一边。温凯漂亮的女友苏珊当时在一间咖啡馆工作,下班过来时会给他们打包一些老板烘焙的点心。时间太晚以后,会有邻居大声抗议他们影响休息,李乐川则会不顾卢未风的阻拦,敲一轮急骤的鼓点作为回应,美其名曰催眠曲……那的确是她生活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段时光,一想起来便禁不住嘴角含上笑意。
“如果随手便可将电灯按亮,谁会在意满天星光,如果轻易就能做到遗忘,谁会在意前路渺茫,从前的日子一天天更为漫长,一段段记忆过去,只剩迷惘,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所有面孔都已悄悄改变模样,昔日的理想在默默退让,只有我还想停驻在年少轻狂,继续为你歌唱。……”
卢未风的声音和过去一般充满磁性,歌声传入司凌云耳内,她听得怔住,等他停下来,她禁不住问:“你们又在合作写新歌吗?叫什么名字?”
“这是阿恒几年前在广州时写的,名字是《为你歌唱》,阿乐听了以后说很适合他剧本的情境,特地打电话来说想要一个小样,看能不能一起推销出去。”
司凌云前天也接到了李乐川的电话,“真好听,可是完全不像阿恒以前的风格。”
“是啊,我完全想不到这家伙自己写的歌词也这么厉害。只有失恋的人才写得出来,我有没有说错?”
曲恒总算开口说话了,对卢未风的打趣不置可否,“得了,我只写了一段而已,一直没有最后完成,副歌部分还得你来。”
服务生在楼梯口叫卢未风,他站起身,“我等会儿再上来。”
曲恒放下随手拨弄的贝斯,拿起一罐啤酒,却没有打开,只顾看手里的笔记本。
她没话找话地说:“今天不用去接可可吗?”
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她今天在市区酒吧唱歌,交通方便,不用我接。”
“阿乐昨天打电话给我,说剧本的事有眉目了,你会刮胡子吗?”
“看吧。”
她不耐烦了,“大哥,前几天在我办公室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摆张臭脸给我看了,我又得罪你了不成?”
他终于放下笔记本“你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了吗?”
司凌云回过神来,懊悔挑起这个话题,却没法否认。
“我没权力过问你的私生活,不过,我记得五年前那天你从他家出来的样子。你一向骄傲,如果不是伤心到极点,绝对不会肯在别人面前示弱。你现在还是跟他在一起,真的爱他爱到愿意忘记伤害的地步了?”
她一口否认,“我说过,我不爱他。”
“你家境优越,可以有很多选择,可你选择和一个不爱的男人厮混在一起,又算是什么?我还以为几年不见,你应该多少长大,能够认真对待生活,不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无聊了。”
他以前尽管冷淡,偶尔嘲讽她,倒从来没有用如此严厉的口气跟她讲话。可是她却根本没有拍案而起,叫他闭嘴少管闲事的力气。她只将剩下的啤酒喝掉,站了起来,并不看他,漠然地说:“有一点你弄错了,任性那个词,早就已经离我很远了。”
她下楼,碰到卢未风正要上来,“这么早就走?”
她笑道:“明天还要上班啊,阿风,我很喜欢刚才那首歌,完成以后再唱给我听,好吗?”
“好。”
“再见。”
司凌云坐入停在路旁的甲壳虫内,摇下车窗,将椅背放倒,随手按了CD播放键,放的是爵士乐专辑,她只在拿到车后,集中买了一次CD,居然没选一张摇滚歌手。
远离她的,何止任性,还有她充满不安定想法、激烈情怀与快意恩仇的青春时光。
关于为什么要跟傅轶则在一起,她当然可以有很多解释,不过那些解释,只够用来说服她自己。她不能否认与傅轶则在一起后,她并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她和他共处时,多半是开心的,哪怕她对自己宣称那只是身体快乐,可如果还要为此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别人,未免虚伪。
她一向我行我素,本来不希冀旁人理解,不在乎别人看法,可是她确实被曲恒刺痛了。也许曲恒是唯一见证她那段伤害的人,他和她一样不曾忘却,透过他的问题,她似乎猛然间看清了她行为悖逆可笑的地方。她力图保持一段看似洒脱轻松的关系,不在意他的目的,也不打算去爱他。这样下来,肉体也许得到了满足,可是心底那片空虚未能填上,反而更加放大了。被忙碌的工作、淋漓尽致的做|爱打发掉的寂寞,不知不觉中变成更为深刻的孤独感,悄然侵蚀内心。
手机响起,她懒懒拿起来,是司建宇打来的。
“大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小云,我想找你谈谈,你现在有时间吗?”
她实在没心情跟他谈公事,“明天上班谈行吗?”
“是我的私事,不大方便在公司谈。”司建宇的声音有几分压抑,“小云,我很抱歉要占用你的时间,可是这件事我只能跟你谈了。”
“好,告诉我地点,我马上过来。”
“我跟晓岚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司建宇直截了当地说。
司凌云本能地不喜欢充当这种事件的听众,她甚至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合适,但却不可能不做出回应,只得硬着头皮说:“大哥,我不大懂婚姻这件事,可是你们一向很恩爱,如果只是小问题,就不要太介意。”
司建宇表情苦涩,“小云,你看我是介意小节的人吗?”
她实事求是地评论,“从你在公事上的作风来看,不是。不过人在家庭里难免会表现得非理性一些。”
“我跟晓岚结婚五年了,一直很好,甚至没为什么事起过争执。但最近几个月来,晓岚的表现越来越反常。从冬冬两岁半起,她就为冬冬上幼儿园做了很多准备,可是上个月冬冬正式开始入园,一直不太适应,有时无缘无故哭得非常厉害,她倒完全漠不关心了。今天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理,白天你也看到了,我只好中断会议赶过去。”
“哎,大哥不是我说你,别把这事看得太严重。”司凌云松了一口气,“小孩子这样太正常了,我记得以前我弟弟小峰上幼儿园,有至少两周的时间天天从早哭到晚,揪着我的衣服不肯撒手,那个凄惨像谁看了都不忍心。我天天逃学去陪他,被我妈吼走拖回学校,我就跟她吵,还骂她简直是后妈,把她气得半死。可她说得没错,我不去搅和,小峰后来也适应了。大嫂的表现没什么不合理,你可不能为这个指责她。”
“那么,她这几个月停了钢琴课,不再修剪花草,不再学插花,不再烤点心,不再做菜。只要一出去,就是胡乱购物,买回东西,连包装都懒得打开。我跟她讲什么,她都只是敷衍,你也觉得这些事通通没什么不正常吗?”
“这个……”司凌云一下词穷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问题就在这里,家里一切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不瞒你说,年初我们还说起,等冬冬上幼儿园后,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女儿,当时她谈起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只是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对劲了。我从来不在外面乱来,发现她情绪不对后,还特意减少工作和应酬,多回去陪她,可是没用。我越这样,她表现得越不耐烦。”
“我只能猜猜啊。大哥,也许大嫂是情绪周期,或者心情抑郁什么的,可以试着看心理医生调节。”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甚至找了本地最有名的心理医生,约好时间,想让她去做一下心理咨询,她冷笑,说完全没有必要,她正常得很。她以前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过话。”
司凌云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再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本来我想自己解决自己的家庭问题,但是有些事和你有关,所以我不能不来找你。”
她吓了一跳,“大哥,我跟大嫂不算熟,见面次数都很有限,怎么会跟我有关?”
“她第一次跟我吵架,就是那天跟你和轶则吃完饭后。我好歹哄好了她,她对我道歉,又说第二天要约你当面道歉。”
“嗯,大嫂的确约我喝咖啡来着,我也跟她说了,小事情,不足挂齿,不用放在心上。我觉得当时气氛很融洽啊。”
“可是她回家以后,再度跟我吵架了,哭得非常厉害。”
司凌云心里叫苦不迭,苦笑道:“大哥,我对大嫂是很尊重的,请你相信我,我可真没欺负她。”
“别误会,小云,我没这个想法。但她确实是从那个时候起性情大变的,所以我找你一起分析一下,到底是什么事被我忽略了。”
司凌云张口结舌。她想,唯一被司建宇忽略的事情可能就是,他的太太从小开始便长久地恋慕着另外一个男人。
从米晓岚发给傅轶则的邮件可以推断出,米晓岚甚至一边跟司建宇交往,一边给傅轶则写情书;跟司建宇确定婚期前一周,才告诉傅轶则这个消息,字里行间,分明仍旧情意绵绵。两人蜜月归来的第二天,她便急着过去看他。傅轶则有长达五年的时间不在本地便也罢了,一旦回来,她心情波动,似乎也可以理解。
可是面对司建宇诚恳探询的目光,司凌云认为自己既没权利拿这些往事伤害别人,也没义务当那个逞口舌之快讲实话的人。她咬着嘴唇想了想,“大哥,我真的想不出跟她吃饭、喝咖啡时有什么异样。我只觉得她好像在家里待久了有些烦闷,仅此而已。”
“小云,我不是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我跟她谈,愿意支持她找一份工作,或者开一间小店打发时间。她都一口拒绝了。”
她委婉地说:“大哥,也许你该多听听她的想法,而不是急着拿出你认为合理的解决办法。”
“现在的问题是她什么都不说,我只能靠自己猜。刚认识她时,我觉得她非常单纯,简直近乎透明。后来跟她交往了一年多,我才发现,她性格还有另一面,好像习惯于把一部分想法藏得很深,当然这也不算什么缺点,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罢了。只是这一次,我完全没办法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司凌云苦笑,“这个……太复杂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很早就下了决心要找性格安静、人品善良纯洁的女孩子结婚,同时我自己要洁身自好,给孩子最稳定的生活环境。晓岚完全符合我的理想,所以尽管爸爸给我很大压力,我还是决定娶她。小云,你跟我一样出生在我们这样混乱的家庭里,应该能理解我的这个想法。”
她对婚姻没向往,却完全理解司建宇的心情,郑重地点点头。
“我自问我对家庭付出了很大诚意,可是现在……”司建宇颓然扶住额头,讲不下去了。
“大哥,你不需要这样悲观,要一起生活一辈子,夫妻双方都有诚意,小的摩擦碰撞总会过去。”
“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她一向非常重视各种纪念日,我提前做好了安排,想带她去吃晚餐看电影,可是她说没有心情,径直回了卧室,再不肯出来。”
司凌云由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心不由自主抽紧了一下。
“我是真的觉得无能为力了。这些事不能跟朋友讲,不能跟父母讲,特别不能在冬冬面前流露出来。这孩子很聪明,我觉得他在幼儿园里表现失常,其实也是对家里的气氛感觉不对劲,一下失去安全感造成的。”
司凌云非常喜欢冬冬,同时一下想起小时候和弟弟的那段经历,“小孩子有些方面确实比大人想象的要敏感,大哥,你一定要留意。”
“我明白。小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该怎么帮?”
“跟晓岚谈谈。她很喜欢你,经常跟我提起你,而且现在你的男友轶则又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也许她会跟你讲她的真实想法。”司凌云想,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绕到她身上,躲也躲不过。她隐约有些疑心,司建宇在她面前坦然表现出颓唐无力,也许就是诱她淌这浑水的手段,可她马上又责备自己,他肯讲这样的家事,总归是信任她的,如果时时处处寻找阴谋的痕迹,杯弓蛇影,未免活得太累。
“大哥,我真的觉得我跟大嫂交情有限。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约大嫂明天出来吃个饭,能谈到什么程度,我不敢保证。”
司凌云回到家时,程玥正敷着面膜在看电视,连忙问她:“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还有红豆莲子粥,很清淡,想不想吃点儿?”
她连日不是应酬,便是吃盒饭,真有些饿了,点了点头,程玥揭掉面膜,去帮她盛了一碗,“看你累成这个样子,就坐这里吃,吃完了早点休息。”
她嘀咕着,“我还真不习惯你当这么体贴入微的慈母。”
程玥瞪她一眼,“我是看你工作辛苦,你别这么不领情。小峰刚才跟我视频,还问你怎么老是回这么晚。”
司凌峰已经顺利进入大学预科就读,时常借助网络跟妈妈和姐姐交流。司凌云叹一口气,“他还好吧。”
“他今天说他长胖了两公斤,我警告他千万别把自己吃成个胖子。”
“你这当妈的可真是。他以前太瘦,才长点儿肉你就这么说他。”
“我告诉他了,你现在升了职,工作很忙。”
“你倒是很久没细细盘问我的工作情况了,我居然有点儿不适应。”司凌云与程玥的关系现在似乎到了最缓和的时期,她毫不隐瞒地告诉女儿,“我看着你这么努力工作,就已经大喜过望了,不用多问什么来烦你了。”
司凌云哭笑不得,吃了一口粥,说,“我离你的目标还远得很,天知道什么时候到那一步,你别高兴得太早。”
“哪怕你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我也是一直对你有信心的。”
“别说得你好像耐心守候到浪子回头终成正果一样好不好?”
程玥一笑,正要说话,这时电视上放本地新闻,出现司霄汉接受采访的镜头,她马上看得专注,“最近他好像出席了好多活动。”
司凌云便有些不耐烦了,“你守着看这么枯燥的新闻干什么?”
“消遣。”
“这是什么消遣?为什么你不试一下别再关注他,过自己的生活?你看起来还年轻……”
“而且还算有几分姿色,对吧。你就完全不想想男人的心理,跟我同龄甚至五十多岁的男人,只要条件略好一点儿,恨不能找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叫我找个年过六十、条件平平的男人,倒也不难,”程玥瞥她一眼,靠到沙发上,“可既没有经济能力,又没有赏心悦目的身体,我看不出来能得到什么。”
“你可真直白。”司凌云只得表示叹服,“除了身体跟经济实力以外,你也可以考虑一下其他吗。有人关心你、照顾你,让你不至于孤单,还是有吸引力的吧。”
“幸好你没叫我去考虑爱情。拉倒吧,我还没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经历过出众的男人,精彩的生活,再去将就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一起过抠抠巴巴的日子,还不如就这么一个人来得自在呢。”
“我看不出爸爸怎么就能算男人的标本了,他冷酷、花心,又自私,自我中心,难道有一点钱就能增加这么多魅力值,值得你把其他男人都不放在眼里?”
程玥哈哈大笑,“你爸爸的缺点哪止这一点。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活脱脱是个土财主暴发户,头发染得黑亮,穿袖口缝着商标的西装,领带花哨,跟衬衫完全不搭,白袜子配黑皮鞋,成天挽一个手包,口袋里永远别着一厚沓现金,讲话粗声大气,吃完饭就当着别人面剔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看上他吗?”
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重点是土归土,可是有钱。”
“你错了,有钱人多的是。我当时在歌舞剧团当演员,不是我吹午,追求的人实在不少,也算见过世面。你爸爸的优点是土归土,可是自信,有让人忽略他那些缺点的气势。这可不是简单的拜金主义,看看他现在的成就,就知道我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
“可是他的成就最终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慧眼识人又有什么意义,老纠结于他,反而白白耽误了自己的生活。”
“我还有什么可耽误的,该享受的,我已经享受过了。保养得再好,我现在能吸引到的也不过是些不可能让我看得上眼的男人,我不想降低生活品质。找个老伴相依为命什么的,对我可没有吸引力。你不用把我老了以后想得太凄凉,将来我不会赖着非要跟你或者小峰过的。”
“又来了又来了,我还真怕你跟我说这个。”她放下碗便要站起来,程玥按住她,“哎哎哎,别走,我们母女俩好容易坐着好好说会儿话。”
“我可不好意思在这儿跟你表忠心,说我一定会是个孝顺女儿,将来不会嫌弃你。可是不说吧,又显得我特别冷血。”
“得了,不用说,我知道你嘴硬心软,我倒巴不得你心也硬起来才好。”
“非要我变得跟爸爸一样你才开心吗?”
“当然。那样别人就伤害不到你了。”
程玥轻描淡写讲出的这句话,司凌云竟有说不出的感触,她一时默然。
“听你爸爸说,你那个男朋友傅轶则做风险投资,能力很不错,他难得肯这样夸一个人,我就知道我的女儿眼界是有的。”
司凌云想,妈妈到底是妈妈,偶尔感动她一下,马上便会回到现实的话题,她大大地伸一个懒腰,“别怪我给你扫兴,妈妈,我没有跟他结婚的打算。”
“我没那么容易被你扫兴。你跟平庸没背景的男人在一起,被他拉低你的各种底线,跟着他一起变得平庸,才会让我着急。女人只有经历过强大的男人,才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等你彻底想通了,婚总归是要结的,我不发愁这个。”
司凌云大笑,站了起来,“你可真不是个传统的妈妈。好了,今天谈心时间到此为止,明天还要上班,我去洗洗睡。”
洗完澡躺到床上,司凌云拿起手机预备关机睡觉,发现有傅轶则打来的未接电话,她拨回去。
“我现在在你家小区外面。”
“不是说明天才办完事回来吗?”
“我想你,所以提前回了。你想我吗?”
她承认被他这个声音一下撩拨得心头荡漾,“想过。”
他显然不满意她这个回答,“下来。”
她笑道:“可是我都已经换了睡衣。”
他也轻声笑,“有什么关系?你以前可是会翻墙逃出学校的孩子。”
她被问住了,想了一想,还真是循规蹈矩得太久,没有破坏规矩的兴致,也几乎忘记那样肆意的感觉了。她起床开衣橱,拿了一件风衣披上,系好腰带出来正碰上程玥关灯回房,诧异问她,“这么晚还要出去吗?”
她并不隐瞒,“轶则出差回来了,在楼下想见我。”
程玥挥挥手,“年轻真好,再怎么肉麻一点儿都不要紧,去吧去吧。”
她想,有一个非传统的妈妈,好处在这种时刻便体现出来了。
傅轶则的车停在路边,司凌云坐上去,一下嗅到了花香,回头一看,车子后座上放着大束玫瑰与百合。
傅轶则发动车子,“送你的。”
她从座位中间探身过去,深吸一口气,“怎么突然送花?”
“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一天内被第二次提醒这一天,司凌云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情绪都没了,坐回座椅,呵呵干笑两声,“有什么特别?”
“五年前的今天,我从美国回来;也是这一天,参加了你大哥和晓岚的婚礼,然后遇见了你,所以也是我们的纪念日。”
“你特意为这一天提前赶回来的吗?”
“对。我一向以为女人对纪念日这类事情要比男人重视得多,可是你好像根本不惊喜。”
“看来你以前认识的某位女友给你留下不少关于女人的推论。”她懒洋洋地说,“对不起,你回来我很高兴。可是我确实不怎么记日子,今年的生日要不是妈妈和阿乐提起,都差点儿忘了过。”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温,从那个湖边开始。”
司凌云已经后悔没有直接睡觉,而是下来赴这个约会了,看来翻墙逃学注定只是孩子的专利,过了那个年龄再做,简直是自寻烦恼。她无话可说,只得靠到椅背上不吭声了。
夜晚道路通畅,车子很快驶到司凌云母校寄宿中学的湖边,她下车,环顾四周。五年过去了,城市半径进一步扩大,湖边建筑更显得密集,哪怕是偏远的对岸都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高楼灯火,四周合围下来,衬得湖面似乎比从前小了不少。而且湖边砌起栏杆,大理石铺就的小道工整碗蜒,俨然已经成了公园模样,更加找不到她当年与同学席地坐着抽烟闲聊,眼前除了暗红烟头一闪一闪,间或还会飞过萤火虫时的感觉。她倒吁了一口气,景物与人既然全都面目全非,哪里还有什么伤感。
“大哥去年在湖的那边还拿了一块地,今年年初已经动工,前几天我在他办公室看策划公司给他想案名,什么湖光山色、湖景帝苑、香湖名园,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字,俗得要死。”
“别谈那些扫兴的公事。”
“讲情话你比较在行,你先来。”
一阵风吹拂过来,掀开她风衣,露出黑色真丝吊带睡衣和下面修长的腿,他搂住她,吻向她的锁骨,“我喜欢这件睡衣。”
“喂——”她阻拦住他的手,“你收敛一些。”
“你真的跟五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对哪里适合做什么哪里不适合做什么,简直跟清教徒一样严谨。”
“我以前听到过一个说法,年轻时放纵过的人,到老了都会是最严格的道德家,也许我只是提前衰老了。”
他被她气得笑,狠狠掐住她的腰,再度吻下来,这次落在她的唇上,长而深,让她窒息到发出轻喘,他才放开她,“你只是不肯再纵情任性罢了。你上一个男友肯定是一个无趣的傻瓜,活生生把你闷成这样了。”
她调整着呼吸,抬手掠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苦笑一下,“那可很难说谁改变了谁。我加了好多天班,真的累了,回去吧。”
司凌云走进与米晓岚约好的日式料理店,推开包间门,米晓岚已经先到了,正打着电话,声音严厉:“……我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现在那棵桂树已经死了,你们必须赔偿。”
不知道那边回答了什么,她似乎更恼火了,“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明天你们不给我换一棵新的、一模一样的桂花树,我就找律师告你们。我们走着瞧。”
司凌云还是头一次见米晓岚这样提高声音讲话,一改平素的温柔,居然颇有几分凌厉,想来司建宇第一次看到难免也会意外。她同时记起司建宇家院中的树是曲恒的园艺公司种的,等米晓岚放下电话便问:“大嫂跟谁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是谁,你大哥帮我找的那家园艺公司,给我移栽的那棵桂树已经枯死了,我找他们,他们居然说树是我自己挑的,他们只负责移栽,而且过了三个月,不在他们赔偿范围以内。开玩笑,那棵树花了我将近七万块,他们想这样赖过去可没门凌云,你是学法律,我可以去告他们吧。”
“我得看看你们签的合同。”
“放在家里了,明天我叫你大哥带给你看。”
“好。”
米晓岚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笑道:“凌云,你这么忙,怎么有空约我出来吃饭?”
“上次大嫂请我喝咖啡,我说了改天请你吗。刚好我发了薪水,大嫂想吃什么只管点。”
菜很快上来,司凌云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她最不擅长的拉家常,“冬冬上幼儿园还乖吧。”
“唉,不算很乖,他好像突然变得调皮了,三天两头吵着不愿意去幼儿园。别的孩子都已经适应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每个孩子情况不一样,好在大嫂很有耐心,他一定会适应的。”
米晓岚警觉地看她,“是不是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不过白天开会,大哥突然提前走了,说是冬冬在幼儿园那边有点事。”
“他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其实没什么。”
“这个不能怪大哥。他小时候吃过苦,出于补偿心理,肯定也格外疼冬冬一些。”
“他吃过什么苦,不就是父母离婚吗?”她看到司凌云脸上的诧异表情,笑了,“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不过爸爸离婚后把你们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司凌云暗自嗟叹,司建宇与米晓岚甚至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共识,她这么一个压根没跟嫂子亲密过的小姑子,突然要去打听家事,还真是一个难题。“这道文思豆腐不错,大嫂你尝尝。”
米晓岚的食量小得惊人,每样菜浅尝辄止,吃得慢而细致,不时加以评点,“嗯,这边的本帮菜算是做得挺地道的。”“这道菜里的笋不够好。”
司凌云正苦于找不到话题杀时间,她突然开口问:“你现在跟轶则还好吧。”
“呃,还好。”
“我前几天碰到他妈妈,她好像完全不知道轶则正在跟人交往。”
她差一点儿呛到,拿餐巾擦一下唇角,忍笑道:“她老人家不至于认为她儿子还是十八岁的处|男,守身如玉,不会跟人交往吧。”
这个轻慢的口气显然有些恼怒了米晓岚,她皱起眉头,“我意思是说,你们交往有几个月了,轶则还根本没跟他妈妈提起过他有女朋友。”
“很正常,我也没打算去见他家人。”
“这……原谅我有些古板,凌云,你们真的不像是正常的恋爱关系。”
“那大嫂认为他在跟我掉花枪,做样子给别人看吗?”她清楚看到米晓岚的瞳孔瞬间缩小,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一时甚至来不及摆出惯常的温柔笑意。她慢悠悠地接着说:“可是他要做给谁看呢?”
米晓岚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隔了一会儿才说:“他父母确实一直很希望他早些结婚安定下来的。”
“他没有把父母教训转达给我听,我也不打算过问他的家事。”
“就算你不介意他父母的想法,也不介意他的想法吗?”
“他讲,我会听,我只是不喜欢费心猜测。大嫂,”她认真地问,“你是过来人,依你看,正常的恋爱关系应该是什么样的?”
米晓岚疑惑地看着她,思索一下,“当然是认真交往,肯定对方是自己的唯一,愿意负责任,愿意两个人的未来联系在一起。”
“所谓负责任,指的是求婚吧。”
“求婚肯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能付出的最大诚意。”
“看来大哥对大嫂真的是非常有诚意。”
米晓岚再度警觉,“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司凌云一脸诚恳表情地说:“大嫂,老实讲,我以前还不大理解大哥为什么不顾爸爸的反对娶你。我爸爸这个人,一向自说自话,非常刚愎自用。他对大哥这个长子很看重,也有很多安排,听说还给他介绍过一位政府要员的女儿,条件十分优越。可是大哥硬是没听他的话,坚持跟你结婚。那次我给你当伴娘,在他家听了不少议论,他可是顶住了不小的压力,才让我那老爸同意你们的婚事。”
米晓岚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司凌云微笑,“跟你熟了以后才发现,大嫂你不光长得漂亮,持家有道,还心地善良,对我都这么关心。我完全能理解我大哥的选择,他的眼光实在是很好。”
米晓岚勉强一笑,“你这个恭维太夸张了。”
“一点儿也不夸张啊,你们让我对婚姻多少恢复了些信任。”
“婚姻可没你想的这么简单。”米晓岚有些苦涩地说,“凌云,你一定觉得嫁给建宇这样的男人,我这全职太太当得太轻松自在,所以才无病呻|吟。你知道我得付出多少忍耐吗?别的不说,我那位婆婆大概就是我见过最难相处的人,她一直生活在爸爸跟他离婚的阴影里,占有欲强,挑剔、专制、小心眼到了你想象不到的程度。偏偏建宇又是个大孝子,根本容不得对他母亲有任何非议。我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生下冬冬居然没得抑郁症简直是个奇迹。去年建宇终于听我的建议,在离她住处不远的地方买了别墅搬出来住,我才算解脱了。我装修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布置自己的家,整理院子,总算有了家的感觉。你不至于觉得我不孝吧。”
米晓岚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司凌云苦笑,“不会。我不打算结婚,不过也一向没把婚姻想得简单,掺杂进别的关系,肯定只会更复杂。不管怎么说,看到大哥大嫂,总觉得有共同价值观的人如果能坚持自己的选择,也未始不是一种幸福,很值得双方珍惜。你说是吗,大嫂?”
米晓岚默然喝着汤,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凌云,你对爱情怎么看?”
司凌云打个哈哈,“这个问题太玄奥,大嫂你难住我了。”
“难道你从来没爱过谁,”她追问着,“包括轶则在内?”
“我理解的爱无非就是两情相悦,随缘聚散。”她敷衍地回答。
“随缘聚散,那只是露水情缘吧。凌云,我总觉得女孩子如果对感情不认真,也就别指望男人会认真了。”
“感情这件事,从来不遵循公平交易原则,认真挽回来的也不见得就是认真。大嫂把爱情看得这么郑重,听了我的回答难免会觉得我轻浮随便吧。”
米晓岚倒没办法继续批评她,想了一想,叹了口气,“唉,话说回来,随便也是需要有底气的。你家世好,含着金匙出生,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当然可以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难怪大嫂觉得大哥小时候吃的苦不算是苦。看来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想撒撒娇都没有人肯理。”她调侃地说,随即话锋一转,“其实这也更衬出我大哥的可贵。他对待感情和家庭跟工作一样认真,律己很严,我从来没看到他随心所欲任性胡来过。”
“你还真是爱你大哥,这样不停地夸他。”
“他确实有值得夸奖的地方嘛。我上班不到半年,听了不少本地商界名人的八卦。对他们这些人来讲,离婚是常事,出轨不稀奇,家家都有一本狗血烂账,像我爸爸这样几个儿女几个妈的情况也不算特例。没错,我爸把前妻都给安排了,可也只是安排而已,你婆婆、我妈妈恐怕都不满意身为下堂妻的生活,大哥、我,还有我弟弟,更是不可能感激父亲。所以我越发觉得大哥珍惜婚姻是非常可贵的。”
“凌云,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一直在敲打我吧。”
司凌云嫣然一笑,“大嫂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哪儿用得着我多事敲打。而且你看我像是爱搅家务事的小姑子吗?你首先是我的大嫂,其次是我侄子的妈妈,然后还是我男朋友的发小世交,对我又这么关心。我重视这几层关系,才额外多说一些废话。我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罢了。来来来,吃甜品。”
米晓岚正要说话,司凌云手机响了,她说声对不起,拿起来接听,是傅轶则打来的,他问她:“吃完饭没有?”
“还没有。”
傅轶则笑道:“你真的不到老高的酒吧来吗?我本来想让你见见我公司的股东。”
“改天吧,我还有份文件今天晚上得看完,不过来了。”
她放下手机,继续吃着甜品,米晓岚突然问她:“是轶则打来的吗?”
“是啊。”
“陪我吃饭,耽误你们约会了吧,其实你可以吃完了过去的。”
“不算约会,他公司有个合伙人过来出差,晚上在酒吧喝红酒。我不喜欢喝红酒,而且有工作没做完。”
“他在什么地方?”米晓岚补充一句,“建宇对红酒也有点儿兴趣,告诉我位置,改天我带他去品品。”
“他朋友开的一间酒吧,在建设路顶头的工厂区内,叫Fly,那边红酒品种很多,气氛也很不错。”
“既然你还有工作,那我就不耽搁你了,我们走吧。”
司凌云觉得,虽然没有打听到什么司建宇想要的信思,可是谈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尽了做妹妹的心意,很可以交差了。结账出来,她与米晓岚挥手道别,上了自己的车子,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谢谢你,小云,你跟晓岚谈过话第二天,她主动跟我谈了好久。”司建宇对司凌云说,“我们难得这样交流,看得出她情绪恢复了平静。”
司凌云原本预计她的话最多只能对米晓岚略有触动而已,这个立竿见影的效果让她十分意外。她看得出来,米晓岚并不爱司建宇,她多少有些为司建宇感到遗憾,不过那是司建宇的问题,而不是她的,她不打算跟司建宇就这个问题交流得更深,只笑道:“还是你们夫妻原本感情深厚,外人能帮多少忙呢。”
“对了,她让我把这份合同给你,说是你答应帮她看看的。”
司凌云回办公室后,翻看那份庭院绿化合同的条款,不免有些头痛,马上打曲恒的电话。
“喂,你好。”他很快接听,声音一如平时的冷淡,这个态度每回都能令她气馁,疑惑与他究竟算不算相识多年的朋友。
“你现在在哪儿?”
“有什么事吗?”
她对这个反问有些恼火了,“我当然是有事才找你,需要见面谈谈。”
“你最近还好吧。”
她有些惊讶,“我很好啊,怎么问这个?”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本来我也有点儿事想找你。”
“什么叫本来?下班以后去阿风的酒吧。”
“今天恐怕不行,我在公司里,苗圃新到了一批苗木,我得抓紧时间做好移栽,大概要忙到深夜……”
“那我现在过来好了,告诉我地址。”
宜林园艺公司在郊区,紧挨着一座占地面积很大但人烟稀少的林场。司凌云停好车,推开虚掩的大门走进去,左边是种得密集的各式树木,右边是一排排大棚,里面种着整齐密集的各式花木种苗,没看到一个人影,安静得几乎让人不安。她正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一个绑着马尾的女孩子推着自行车出来,疑惑地看着她,“有事吗?”
“请问在哪儿可以找到曲恒?”
那清秀的圆脸大眼睛女孩子打量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淡而严格,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事?”
司凌云有些不耐烦了,“我来找他,自然是有事。”
那女孩子看来脾气也不小,将自行车一转,冷冷地说:“跟我来。”
她带着司凌云往里走,转过一个大棚,才看到曲恒半蹲着,与两个工人在苗圃内移栽小树。天气颇有寒意,他只穿了件长袖T恤,袖子高高捋起,露出手臂,神情十分专注。那女孩子叫他:“阿恒,有人找你。”
他拾头看见她,站起身走过来,“什么事?”
司凌云瞥见那女孩子毫无避开的意思,没好气地说:“一定要在这里谈吗?冷死了。”
“去我的办公室吧。”他的办公室其实是后面一排活动平板房中的一间,不大的空间里放着陈旧的办公设备。除了桌上放着一盆景天科的植物外,再没其他东西作为装饰品。司凌云有些诧异,几乎想问他,在广州做了几年音乐,回来经营了几年园艺公司,看起来生意也不算差,办公环境怎么会如此简陋,可是想想他的臭脾气,她决定不多这个嘴,直接谈正事。
“我家大嫂那棵死掉的桂树是怎么回事?她把合同给我看了,要认真抠条款,她是有权力找你索赔的。”
曲恒似乎有些意外,冷冷地说:“原来她说的请律师告我就是请你。”
“我还没通过司法考试,算不上律师。”
“随便吧,我没法跟她讲通道理。”
“也许你能试着跟我讲讲道理。”见他抿紧了嘴唇,司凌云提醒他,“别这么跩,我不是管闲事,不过那棵树值将近七万块,对小本经营来讲,这也不算小数字了,扯到打官司更是费时费力。”
曲恒烦躁地脱掉帆布手套,拍打一下上面的尘土,丢到办公桌上,“你这位大嫂找我重新布置她的院子,我按她的要求设计了庭院,签完合同后,我带她去看她要的桂树。她嫌林场里的树太小,提出要一棵胸径超过40公分、姿态漂亮的大树。我告诉她,那么大的树,我的苗圃没有,市场上也不可能有现成的,只能去乡下找。按现行的管理办法,哪怕买胸径超10公分的树,都得办采集证、木材运输证、植物检疫证才能运输移栽,非常麻烦。我明确讲了,我不是树贩子,只给客户提供林场里正规出售的树木。结果她自己弄来了,还得意洋洋告诉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卖树给她的人是从200多公里以外一个偏远的村子挖来的。”司凌云也有些吃惊,“为一棵树,至于费这么多事吗?”
曲恒冷笑一声,“看来你也只觉得你大嫂为这棵树费心了。你有没有想想,她为了让自己院子美观,就直接砸钱买大树过来。那棵树在村子里种了超过六十年,差不多两三代人看着长大,做贩树生意的人最多给树的主人几千块钱,就能把它挖走。这真的很说得过去吗?”
“她付钱买了,人家愿意卖,中间人赚钱也说得过去。没有强买强卖,没有巧取豪夺,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
曲恒表情更加冷漠,“这就是你们有钱人的逻辑,总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我要是事先知道她会这么干,情愿不接这个单子。”
司凌云只得摊一下手,“好吧,有钱人有原罪,我对树不够尊重,对不起。然后呢?”
“移栽最合适的时间是1月中旬到2月上旬,专业的移栽要对大树进行截枝、断根、取桩,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运输也要特别小心,把所有的工夫全部做足后,存活率也不过70%,大树还得有三五年才能恢复原来的形状和枝叶。你家大嫂根本没听进我的话,在6月份让人把这么大一棵树活生生挖过来,更要命的是,她找的人也不懂行,活干得很不利索,树的根系受损厉害,而且按她的要求,为了美观几乎保留了所有枝叶,以便当年就能开花。她看到拖过来的是一棵完整的大桂树就开开心心付了钱,我看到时可完全傻了眼。”
她老实不客气地说:“既然如此,你当时就应该拒绝种这棵树的。”
“你说得轻巧,那棵树不管是拖回去还是就那么搁着等她另外找人种,都是一个死。我马上动手种下去,还算有一线生机。”
“那你把后果跟她讲清楚没有?”
“我充分警告了她。但是,令大嫂这个人……”曲恒顿住,将一个不算客气的评价咽了下去,“她听不进别人讲话,只一味要求按她说的做。”
司凌云倒真没想到看上去温婉可人的米晓岚居然有如此固执、一意孤行的一面,“你们后期养护做得怎么样?”
“这几个月时间,我定期派工人上门去维护,搭了固定支架、给树挂瓶输营养液,做了所有能做的工作,根本没收额外的费用。可是她说树叶看着是青绿的,应该没事了,既不许工人剪枝,又早早就撤了遮阳纱。这么折腾后,那棵树回天乏力,终于枯死了。她现在要求我照原样赔一棵树给她,别说这要求根本不合理,就算合理,我也不可能去干挖大树移栽这种缺德事。”
司凌云有些无语,“她根本没告诉我这树是她自己找人弄来,而不是你提供的。”
“她当然不会说,一打来电话她就威胁我说,我如果还想继续做顶峰的生意,就得马上给她把这件事办好。我说我没法答应她的要求,生意不能做就不能做吧。”
司凌云几乎被逗乐了,这完全是只有曲恒讲得出来的话,“然后她说要告你吗?”
“让她去告好了,你要帮她也随便你。”
“我……再劝劝她。”她想,她去把道理讲清楚,这个面子米晓岚总还是要给的,只不过想着跟她讲道理,便提前有点儿累罢了。
曲恒不做声,她无可奈何地说:“老兄,我们怎么说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别动不动对着我充硬汉耍性格行不行?我不是那个非要挖别人大树,又非要你赔的人。我忙得要死,还得管这种鸡毛蒜皮,你以为我很乐意吗?你刚才说也正有事要找我,什么事?”
他默然一下,她猜也许正是此事,再提未免让他难堪,“等你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
司凌云站住,曲恒却闭紧了嘴唇,似乎仍在犹豫着,她不免奇怪,“怎么了?有什么事这么难开口?”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你大嫂给我打电话后几个小时,我去Fly酒吧接可可,碰到她了。”
司凌云想了想,记起三天前正是她与米晓岚吃晚饭的日子,没想到米晓岚出了餐馆与她分手便直接跑去酒吧,这个举动令她更加无语了。
曲恒并不看她,沉着脸如同对空气讲话一般,“我去得稍早了一点儿,在侧门那边等可可,不留神看到她跟一个人在一起。”
她直接问:“那个人是傅轶则吧。”
“对,他们的谈话很奇怪,似乎认识很久了,然后……”曲恒耸耸肩,“你大嫂突然抱了傅轶则。”
司凌云一脸的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傅轶则并没有跟她拉拉扯扯,马上脱开了身,说她喝多了,他开车送她回家。过程就是这样。我也不喜欢管这种鸡毛蒜皮,本来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不过……你如果认为我在搬弄是非也随便了。”
“我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吗?”司凌云没好气地说,“你别只顾着维持风度当君子,就忘了跟我算是老朋友。我一向觉得,真相再难看,也比捂着眼睛当傻瓜有意思。”
“你愿意怎么处理这件事,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他停住,仿佛难以措辞。
司凌云一怔,却突然完全读懂了他没有讲出来的话——他当然不是希望她不要误会他说这件事是为了打击大嫂,回报她的帮忙。
五年前那个深秋,他去傅轶则家里接她,天空飘着细雨,她投进他的怀抱,他帮她保留了她的尊严。他们坐在阿风家的老式木制楼梯最后一级,光线昏暗,看不清彼此表情,听着楼上传来的歌声,他把肩膀借她靠着。他将她送到医院,将她送到医院,守候她度过病危。
他是唯一知道傅轶则对她造成伤害的人,他只是希望她不要再次经历那样的时刻。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容易艰难地挣扎出一个笑,轻声说:“我知道,再见。”
司凌云开车公司,进回办公室坐下,心绪紊乱如麻。有一些念头如同流星般骤然划过脑海,却根本抓不住端倪便消失了。她手下的法务助理小伍敲门她都没有留意到,小伍不得不加大力度在开着的门上又敲了几下。
“什么事?”
“我把这一期的合同全整理好了。”
“好,放这里等我看了再说。”
小伍出去后,她无意识地翻着合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以后,她丢开合同,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上放着的那盆豆瓣绿上。她拿剪刀剪掉最下面一片稍微枯黄的叶子,再用小喷壶往叶片上喷了薄薄一点水雾,细小的水珠在叶面上滚动,更加晶莹可爱。
做完每天必做的这件事,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决定抛开不着边际的玄想,考虑一下现实的问题。
原来米晓岚的平静来自于与傅轶则的酒吧会面,而不是她煞费苦心讲的那些话。傅轶则昨天见到她时,并没有提起这个插曲。她倒不认为那个晚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联想起往事,一种不洁的感觉浮上来,就足够让她倒胃口了。
最要命的是,她竟然不能直接了当地发泄出来。
她无意去破坏司建宇与米晓岚已经出问题的婚姻,她不想去质问傅轶则——决定跟他在一起之前,她便知道他与米晓岚有旧情。她唯一不清楚的是傅轶则对那段感情是否认真到了现在。
少女成长的过程中,身边有一个傅轶则式的男生,大约很容易爱上他,被一个像米晓岚那样美貌的女孩子从小爱慕,不动情也似乎很难。他们之间至少是有某种暧昧的,只是傅轶则迟迟不肯给婚姻的承诺,米晓岚失意之下,转而决定嫁给司建宇,而傅轶则再怎么自负,也被这种背叛伤了自尊,转而勾引她的小姑子以示报复。过了五年之久,他会用引诱米晓岚出轨来继续报复吗?
似乎不必。
自从她与傅轶则再度见面后她便一直冷眼旁观,经过与米晓岚的两次谈话,更能断定,米晓岚仍旧爱着傅轶则是无疑的。以傅轶则一向洞察别人心理活动的能力,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可是他表现是完全正常,一举一动都牢牢将关系限定在早已相识的朋友范畴,既没有特别的亲密,也没有刻意的疏远。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米晓岚的心思后,应该犯不着再用她来刺|激米晓岚了,他也不会用米晓岚来刺|激她——这是她答应与傅轶则在一起的前提之一。
然而,米晓岚这几个月反常的行为足以证明,她已经被傅轶则与司凌云的关系刺|激到了。她能够被傅轶则安抚到重新跟丈夫修好,更加证明傅轶则对她的影响。她还会有什么举动,傅轶则会做什么反应?
傅轶则与米晓岚以为她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米晓岚不了解她与傅轶则现在的关系,而她与米晓岚大概都不能完全了解傅轶则。
这样一团乱麻,实在令她厌倦。她突然动了结束的念头。
结束能有什么损失?
这毕竟不是一份正常的感情。开始于年轻时孤独鲁莽,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留给她的却是长久的自我否定,他对她的追求来得直白大胆,甚至给她提了一个交易的建议,而她也不过是出于寂寞,重新和他在一起。她必须对自己坦白承认,他让她的身体得到了满足,一旦结束,她可能必须重新寂寞,但是肯定不会再有五年前从傅轶则家里出来时的伤痛绝望了。
只是她讲不出分手的理由,最多只能说厌倦了。拿这个说辞去触犯一个高傲自恋的男人,会有什么后果?这是她不愿意去想象的。
司建宇与傅轶则的合作仍在继续,甚至司霄汉也将目光投向他,与他商量海外上市的可能性。只是傅轶则对司霄汉的建议十分审慎,告诉他目前美国正陷入次贷危机影响中,这一场金融风暴波及之下,资本市场动荡不安,现在寻求海外上市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还是争取国内上市比较好。至于资金方面的合作,可以进一步协商。
他不至于拿公事泄私愤,可是他完全会报复她,她也许没有感情可被伤害,却要冒险在这场游戏里成为弃子。
司凌云意识到她考虑来去,完全是在计较得失,心底的自嘲顿时涌了上来。是上庭还是和解更为有利,一个合同,哪里该强硬,哪里该适当让步,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也许她身体里确实先天便流淌着来自司霄汉的商人血液,哪怕对待感情,也能做到计算分明。
她唯一能为自己辩护的就是,这份感情本来就并不纯粹。
既然如此,就周旋下去好了——司凌云得出结论,重新拿起合同开始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