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凌云准时赶到区法院去参加一件劳动合同纠纷的开庭前调解。她刚停好车,手机响起,是傅轶则打来的,她一边向里走,一边接听。
“凌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她略微矛盾,答应了司建宇是一回事,要真正单独面对傅轶则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想到跟他约会,她提前便有一些说不出的警惕与疲惫感。
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她终于还是说:“好,几点钟?”
“六点半我过来接你。”
“不,哪家餐馆?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笑,显然知道她想掌握主动,还是把餐馆地址告诉了她,“七点,我会在那边等你。”
她将手机放回包里,腋下夹的文件夹不小心掉到地下,她正要蹲下去捡,已经有一个人先她一步捡了起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韩启明。他与出入法庭的很多律师一样,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领带,拎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公事包。
她接过文件夹,说声谢谢,转身要走。
“等一下,凌云,你——还好吧。”
“我好得很,启明,我就不问你好不好了。我们不用非要扮演相逢一笑泯恩仇,偶尔碰到,你装不认识我,我不会觉得你礼数不周的。”
“现在想碰到你,也许只能在法院了。”
“我倒觉得这里碰面很好。除非你对挽着女朋友的手出现在我面前这件事上瘾了。”
“你有受到刺|激吗?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只是不屑。”
她一怔,随即有些厌烦,“我以为只有怨偶才会特意赶到法院来吵架,我欠你多少,你恨我几分,一条条翻来覆去没完没了。你可千万别指望我陪你玩这个。”
韩启明已经工作近四年,完全知道打离婚官司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她,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接下来免不了还会见面,我是刘志他们这个案子的委托代理人。”
司凌云好不恼怒。韩启明说的刘志正是被顶峰物流公司辞退的员工之一,他们为辞退的程序与补偿问题跟顶峰发生激烈争议,在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调解之后,本来已经基本达成一致了。上一周以刘志为首的七名员工突然变卦,拒绝仲裁协议,起诉至法院。
“你一向代理经济案件,怎么会插手这种劳动合同纠纷?”
“我也会不定期志愿接一些法律援助案子。”
司凌云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她正要说话,一个人叫她:“不好意思,司小姐,堵车,我来晚了一点儿。”
来人是经天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女律师白婷婷,顶峰的法律顾问侯律师对这个案子不屑于亲自出马,派她来接手。她大概28、9岁,个子不高,穿着米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手里拎着的公文包与韩启明一个样式,对她来讲,尺寸未免大了些,急走之下,她圆圆的脸上渗出汗珠。
韩启明说声失陪,转身先走进了调解室。
白婷婷看看他,有些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大学同学。”司凌云简单地说,“到时间了,我们进去吧。”
她们两人一起进了调解室。跟在劳动仲裁委员会的调解一样,七名原告全数到场,他们情绪十分激动,哪怕是法官和他们的律师韩启明说话,也会随意打断,到白婷婷与司凌云开口,甚至有人跳起来对着她们爆粗口。司凌云头一次碰到这场面,多少有些惊怒。好在法官发了火,及时喝止住他们,韩启明开始一条条讲他们的要求,他声音平和,似乎一点没受他们的影响。
白婷婷与韩启明一样平静,她显然也已经见惯各色当事人,不急不恼,根本不理会仍然不时指到她面前的那些手指,一条条引述法律条文予以反驳。司凌云看她年龄不过比自己大两、三岁而已,不得不暗自佩服她这份从容。
她想,她居然还在分心琢磨韩启明的来意,未免表现得太不专业了。相比之下,无论是韩启明还是白婷婷,都已经具备了标准的律师职业风度,起码在职场上就领先她太多了。
法官眼见双方分歧太大,没法调解下去,通知等排定开庭日期再说。韩启明与他们礼貌地打个招呼,拎起公事包先走了。
司凌云与白婷婷出来,提议送她回去,两人走到停车场,白婷婷看到司凌云开的车,吹一声口哨,“喂,你太让我沮丧了。我当律师三年,做死做活,买车也才列进明年的计划,还根本不敢觊觎十万以上的车。你刚毕业而已,投胎真是技术活。”
她快人快语,司凌云倒也不反感,“刚才你在法官面前的淡定全是装出来的吧。”
“如假包换。”她得意地笑,“那点儿粗话算什么,我代理过一年刑事案件,更难堪的场面我都见过。按前辈的教导,养气是律师必修的一门功课,我修炼了这么久,完全可以唬住一般人了。”
“依你看,这个案子还存在和解的可能吗?”
“够呛。这类劳动争议的案子在区法院积压很多,不会很快开庭,一场打下来累个半死,不然侯主任也不会推给我。我还是尽量在排期前与对方律师再做协商,争取能够调解结案。”
“需要做到什么程度的让步,我们先商量一个方案出来,我好向上汇报。”
白婷婷“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若有所思。
“怎么了?”
“我昨天看到对方委托代理人的名字,就有点儿意外。你这个同学韩启明既然会接这种没什么看得见的利益、麻烦倒是不小的案子,恐怕不会轻易同意和解。”
“你认识他?”
“认识,但不熟。大家是同行,以前在别的场合碰到过。他刚成功代理了两个很难打的官司,我们侯主任都相当欣赏他,说想挖他过来。他有没有跟你谈过这个案子?”
她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刚知道他是原告方的委托代理人。”
白婷婷点点头,“我得再好好研究一下,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司凌云不语,她隐约知道韩启明的目的,却实在不能理解。韩启明一向工作投入,事业近一年来颇有起色,他开始在这一行崭露头角并不令她意外。但是他们不仅没有留个背影给彼此然后就此作罢,居然还要在法庭上相见,实在让她既意外又烦恼。
回到公司,司凌云向鲁经理汇报情况,他一反平时的轻松,眼神马上警觉起来,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司凌云完全理解鲁林的反应,她详细研究过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
顶峰集团旗下的物流公司一直经营不善,去年更出现大幅亏损,董事会责成总经理张毅拿出扭亏方案。张毅的应对方法之一就是根本没通过集团人事部门批准,擅自开除了一批员工。这些员工自然不服,集体到劳动部门和媒体投诉,记者采访之后写了一篇负面报道,引起多方注意,甚至有法律界人士拿这件事举例,指出劳动法有必要加快修改的步伐。虽然后续报道被公关部门压了下去,但并不能阻止一些意志坚定的前员工不依不继续奔走告状。而张毅是张黎黎的弟弟,恃着这一身份,十分骄狂。公开场合,顶峰员工为区别开张黎黎,管他叫“毅总”,私下里则戏称为“小舅爷”。尽管此事对顶峰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他也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处理。
“有没有调解的可能?”
“白律师说她会尽力,但对方这次看上去态度很坚决。我会再跟她商量一下和解方案。”
鲁林点点头,“我会向总经理汇报这件事。”
接近下班时间,司霄汉的秘书闻洁突然通知司凌云到董事长办公室来一趟。这是司凌云上班后头一次进父亲办公室,她和司霄汉在不同楼层办公,只在大堂碰到过两次,司霄汉都是被人簇拥着正要出去,父女俩只打个招呼便各忙各的。
司霄汉的办公室远没有张黎黎的办公室那么时髦,装修走气派路线,看上去中规中矩。除了司霄汉外,张黎黎、张毅、侯律师、白婷婷都已经坐到了那里,他们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司凌云身上,她隐隐觉得不妙。
“小云,过来坐。”
司霄汉语气很和蔼,她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他问她,“帮那些被辞退的人打官司的那个律师,跟你是什么关系?”
她警觉地说:“他是我大学同学。”
张黎黎开了口,她的声音甚至比司霄汉更加和蔼,“他也是你的前男友吧。”
司凌云一怔。张黎黎不等她说话,皮笑肉不笑地接着说:“放心,我当然不管员工的私生活,可是据说你们在一起近三年,突然分手,他为了跟你斗气,放着能赚钱的案子不接,怂恿那些人漫天要价打官司纠缠顶峰,直接危害公司的利益,我就不能不管了。”
司凌云正视着她,努力心平气和地说:“张总,你要管这个案子,我没意见。不过我们最好搞清楚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好不好?第一,诉讼的起因发生在我进入公司之前,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第二,如果公司因此陷入被动,那也是因为前期没有处理好员工离职问题造成的;第三,我的前男友跟我在四个多月前分手,再没有什么联系,他是律师,他接了这起官司,他事前没有知会我。我倒要请问一下,是哪一位从哪一点推导出官司的起因在我?”
张毅插了进来,“要是没有那个姓韩的律师突然跳出来,本来这件事已经平息了。现在他已经放消息出去,声言要代表所谓弱势群体讨回公道。几家报社记者不停找我、找董事长,摆明要把事情闹大,你倒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韩启明居然弄出这么大声势,显然不肯轻易善罢。司凌云心底一沉,冷冷地看着他,“请你把话说明白,我有什么可装的?”
“要不是白律师向她的朋友打听,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你大概根本没打算跟我们讲你跟他之间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司凌云好不恼火,扫一眼白婷婷,下午她们在网上商量和解方案,白婷婷只字未提此事。此时白婷婷一脸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盯着鞋尖。
“都已经是前男友了,我当然没任何义务向任何人汇报什么瓜葛。”
张毅冷笑,“刚才张总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既然影响到公司,就不能这么推得一干二净。”
司凌云也笑了,那个笑意比他更冷,并且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这件官司因何而起,为什么会影响到公司,相信大家跟我一样清楚。我一向的做人原则就是,该我负责的事,我绝对不会往别人身上推诿。”
张毅完全没料到她态度如此强硬,怔了一下,恼火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已经非常清楚了。”
“好了,小云。”司霄汉制止住女儿,同时瞪了脸红脖子粗的张毅一眼,转头问侯律师,“老侯,依你看这件事会怎么样?”
侯律师年近五十岁左右,是个有些发福的小个子男人,头发染得乌黑,油光光地向后梳着,穿着颜色粉|嫩的衬衫,时髦的尖头皮鞋。他跟司霄汉相交多年,甚至亲自处理过他的第二次离婚,完全清楚他的家事。他个性圆滑,当然谁也不肯得罪。
“我也接到了晚报一个调查记者的电话,他很难缠,问的问题很尖锐,肯定有人给他曝了料。依我看,不必追究谁该为这事负责,对方有备而来,存心想炒作。大家先商量一下,接受采访的时候统一说法,不要自乱阵脚。”
司霄汉点点头,“上市规划才刚刚起步,我不希望再看到负面报道,老侯,你拿个解决方案出来,赶在上庭前搞定他们。”
侯律师笑了,“那肯定需要进一步满足他们的要求。下午司小姐和白律师初步商量了一份可行的和解方案,我也看了,觉得大部分想法是不错的。”
他示意一下白婷婷,白婷婷连忙拿出打印好的方案,分发给司霄汉、张黎黎、张毅和司凌云。
“不行。”张毅只看了几行,便气呼呼地说,“要是跟他们让这么大的步,我的脸往哪儿放?”
老侯委婉地说:“毅总,你这话私下说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着记者说,不然就是给他们提供现成的新闻,他们肯定得乐死了。”
“这件事我来搞定,领头闹事那个小子叫刘志,以前在公司就跟我叫板,我早就看他不顺眼。我去找人好好收拾他一顿,他肯定就老实了,顺带也教训一下那个姓韩的律师,看他还敢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司凌云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惊怒交集,“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要敢用这种流氓手段,就别怪我不客气。”
张毅带着几分痞气地笑,“怎么着,你要为一个早就跟你分了手的男人去举报我不成?”
“够了。”司霄汉厉声打断了他,“张毅,你不许这么跟小云讲话,也不许胡来。”
他在公司一向有无上权威,这几年等闲并不发火,偶一发作,当然颇有威慑力。室内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儿,张黎黎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张毅也只是讲气话而已,这件事还是要走法律途径解决。不过,如果对方律师早就知道我们的底牌,那狮子大开口也就好理解了。把这个方案拿出去,恐怕已经在对方掌握之中,我们只会更被动。”
这种明确的含沙射影让司凌云气得微微哆嗦,她努力克制,并不接张黎黎那句话,对着司霄汉说:“既然如此,董事长,请你让侯律师、白律师处理这件事,我先走了。”
她将文件“啪”地一下拍到茶几上,霍地站起了身,不理会司霄汉叫她的名字,谁也不看,大步走了出去。
司凌云开了车从顶峰大厦停车场出来,漫无目的地转着。
太阳一点点西沉,一团团浮云被落日余晖染上金边,慵懒地堆积在天际。脱离了闹市区拥堵的车流后,一条笔直的道路在她眼前伸展得仿佛可以通往天际,提速奔驰带来一种快意的感觉,让她的怒气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烦恼、自嘲与无可奈何。
她想,她早就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女孩子了,看到讨厌的继母可以一走了之以后再不见面。她周一还要继续上班,可是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否能在顶峰待下去,并争得一席之地。
夏天的黄昏,光线由明转暗十分缓慢,差不多是一个让人无法察觉的过程。暮色渐渐深厚,路灯亮了起来,道路上方的指示牌提醒她,再开下去就要出城市上高速公路了。她放慢速度,看看时间,突然记起与傅轶则的约会。
她本来打算下班后回家换件衣服、化化妆再去赴约,现在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心情寥落,不过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打方向盘掉头,驶回市区。
傅轶则预订的餐馆叫壹会所,位于旧租界区的一栋旧别墅里,司凌云到达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钟了,有专门的迎宾女郎穿着制服站在巷口指引停车带位,听到她报傅轶则的名字,马上说:“司小姐,傅先生正在等你。”
小巷两边挂着灯笼,暗红光芒随风摇曳之间,让夜色无端冶艳了几分。厚重的院门无声地打开,出现在司凌云面前的是一座结构精巧的小洋楼。
这里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有大小不等的七、八个包间,司凌云不用看菜单也知道,在环境与气氛上如此狠下功夫,消费价格必定高昂。进门门厅陈设着品相完美的和田玉雕,悬挂着名家字画。迎宾女郎带她上楼,打开右侧一个房门。这是一个幽深的套间,全套黄花梨木的家具,外间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娟秀女孩子正在抚筝,旁边点了一盘线香,淡淡青烟袅袅而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萦绕室内。
司凌云在门口站定,看着这个场景,有一种恍惚之间穿越时空的感觉,她定一定神,才看到傅轶则坐在里面房间深处靠窗边的一把明式圈椅上,就着旁边的落地灯看书,神态十分悠闲,完全没有久候客人不至的急躁。
她想,她先是愤怒之下忘记了时间,后来也存心不打电话过来解释,迟到达一个半小时之久,他却根本没有打电话催问她,这个笃定的姿态已经让她没任何歉意了,不过她还是口头上道歉,“傅先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他站了起来,放下书,微笑道:“凌云,请进。”
司凌云进去,再次打量四周,“这又是走的什么路线?待会儿吃饭时可以叫姑娘在旁边唱小曲助兴吗?”
傅轶则哑然失笑,“很明显,走的就是附庸风雅的路线。我猜老板如果知道客人有这种雅兴,大概真会考虑提供这项服务的。”
司凌云撇嘴,“既然是餐厅,我比较重视能吃到什么。”
“这里的清蒸鲥鱼做得很不错。”
“一边听人弹筝,一边吃鲥鱼,恐怕会被鱼刺卡到。”
傅轶则笑了,示意一下,弹筝的女孩子缓缓站起,过来给司凌云倒一杯茶,然后走了出去。
“你脸色不大好。”
司凌云既没换衣服,更懒得补妆,只简单地说:“有点儿累。”
“不要太为工作的事情烦恼,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好命可以一语不合拂袖而去的。”
她吃了一惊,瞪着他,“谁告诉你的?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
他笑了,“别紧张,我没在你父亲办公室装窃听器。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什么消息都足够扩散开了。我是听你大哥说的。”
她往椅背上一靠,再不想勉强掩饰疲惫与烦恼。
“这件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父亲的公司从一开始就遍布各种亲戚,他早知道该怎么平衡、甚至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涩然一笑,“听到我父亲这么善于玩弄权术,我还真觉得安慰。可惜我在公司什么也不是,没有利用的价值。”
“那也不见得。司董事长做到今天的地位,完全不缺人迎合,你坚持你的立场,他反而会重视你的存在。”
一个女儿需要用尽心机争取才能让父亲看到她的存在,仍然不可能安慰到她,她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去什么地方一个人生闷气了?”
他猜中她的行为,并不让她意外,“开车转了一下。认真想想,也没什么可气的。”
“你确实长大了。”
“我都26岁了好不好,这么讲简直是一种讽刺。”
“跟年龄无关。”他深深看着她,“其实今天晚上我已经做好被你放鸽子的准备了。你肯来,证实了我一个猜想:你根本没打算跟我约会,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你打算敷衍我。几年前你绝对不会这么做。你学会了说服自己不再一个人一直愤怒下去,也学会了敷衍别人,当然能算长大了。”
被傅轶则这样精确分析行为,她不得不更加戒备,勉强一笑,“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没生气到要绝食的程度。我饿了,如果你要继续讨论下去,我就另外找地方自己吃饭好了。”
“好,不说了。”他按了电铃,服务生进来,“上菜吧。”
隔了一会儿,服务生送上了两钟汤,傅轶则给她倒红酒,她拒绝了,“我还要开车。”
他也不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着。
紧接着其他菜送了上来。菜式十分精致,鲥鱼也确实美味,但司凌云根本没什么食欲。她一边无精打采地吃着,一边想,司建宇根本不了解她,她也高估了自己,她完全没有抱着目的与人从容周旋的天赋,更别提对手是傅轶则这样高深莫测的男人。第一次约会已经这么难熬,以后该怎么办?
她一抬头,发现傅轶则正带着好玩的表情看着她,仿佛等着看她会出神到什么时候,她叹一口气,放下筷子,不想再撑着吃下去。
“喝杯茶再走。”他莞尔,按铃叫服务生进来收拾桌子,重新沏茶。两人到窗边坐下。
傅轶则语气悠闲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跟董事长说了,交给侯律师处理。我不再跟进。”
“希望你别认为我好为人师想教训你,凌云。甩手不干很快意,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在关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企业里做事,你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被人这样质疑、诟病、掣肘,你能推掉所有的工作吗?”
司凌云默然。以她的个性,既然已经进入了顶峰集团工作,就算没有妈妈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她也不会容许自己轻易退出。可是想到坚持下去必须面对的一切,她就有无名的厌烦和茫然。
“如果你真在意这份工作,再细小的环节也不能轻易退让,想办法让自己变得重要起来。”
“听起来倒也不难做到,有详细攻略吗?”
她挖苦的口气让傅轶则笑了,“我有两点建议。第一,跟你大哥合作。他目前在顶峰地位举足轻重,但跟你们的继母相比,他的力量仍然单薄。他的目标当然是接你们父亲的班,要证明他能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培植更多有能力、足以信任的人共事,结交更多共同进退的盟友。对他而言,你是很好的人选。”
她明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是一想到在父亲的公司里如此拉帮结派意味着什么,便一阵烦躁,“我只是一个法务——”
“别妄自菲薄,在旁人眼里,你首先是司霄汉的女儿。”
她沉默一下,问:“第二呢?”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头笑吟吟看着她,“第二,做我的女朋友。”
司凌云一怔,顿时恼怒了,不过没等她发作,他伸出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听我说完,我是有充足理由的。”
她狠狠看着他,他丝毫不为所动,嘴角带着笑意,“不管是要跟人合作还是对抗,都得先掂一下自己的份量。没错,你是司霄汉的女儿,不过目前,你也只是司霄汉的女儿而已”
“所以我得卖身给你——”
“说得真难听,我可买不起你。”
这个调笑的语气勾起某个回忆,让她更加生气,她扭动身体试图挣脱他的手站起来,他却索性按得更紧,并且俯下身体逼近她,她被牢牢钉在那把圈椅内,只得气咻咻地怒视他,“你要干什么?”
“稍安勿躁,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如果你只是一个女儿的身份,能在司董事长的天平上有多大份量,你大哥比你更清楚。他对你仍然持观望态度,让你加入这个项目,差不多是一种试探,看你的能力,更看你具有多少发展空间,值不值得他下大注培养支持。不用我解释,你也应该明白,你大哥一心要把地产公司做大,在顶峰集团取得更大话语权。在资金方面,他非常需要跟我合作。如果你在这中间起到的作用能够超出一个法务,那么,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就非常重要了。”
这与她对司建宇的判断隐约相合,可是她还是不寒而栗,“你凭什么认为我非要跟你做这种交易不可?我可没像我大哥那样对顶峰志在必得,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交换。”
“你在对我声明你与世无争,进顶峰只是想做一份平凡的工作,没有野心,没有贪婪吗?我愿意相信你,可是别人不会这么看你。你既然加入了一个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游戏,就没资格说你不在乎了。”
她哑然。他深邃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她,声音放得低沉,仿佛耳语,带着难以言传的魅惑气息,“而且,这不算一个交易。你应该记得,我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男友人选。”
她定一定神,克制住身体一个本能的退缩冲动,一动不动停在原处,静默片刻之后,她突然笑了,“那么你呢?傅先生,你想得到什么?千万别跟我说,你一无所求,特意就是为了成全我而来。”
“这是在探我的底牌了。”
“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不想让你瞎猜,”他的回答来得直截了当,“坦白讲,我要的是你。”
他毫无掩饰之意,她反而没办法获取任何心理优势,只能苦笑一下,问:“这算是再一次表白你忘不了我吗?”
他突然将她拉了起来,手扶在她的腰际。她比他矮大半个头,只能抬头看着他。
“我当然没法忘记约了男友来接之前还要跟我□告别的女孩子,事实上,我对你印象十分深刻。”
就像你没法忘记结婚前一周才告诉你的那个女孩子一样吧——这个冰凉的想法蓦然掠过她的心头,她却冷静了下来,歪着头看着他,“我一向觉得,一场艳遇应该在恰当的时间内结束才有美感。”
“问题是谁来界定这个恰当的时间应该多久。”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当叫停的那个人,对吗?”
他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嘴角出现一个纹路,带着成熟男性的优雅气度,这是她一度为之着迷的笑,此时再度让她呼吸略微停顿。
“凌云,我不是爱赌气的小男生,你的这点好胜跟倔强用错地方了。没错,我们开始是一场艳遇,不过跟你在一起的那半个月我过得很开心,你用那种方式跟我告别,只会让我更觉得你有趣。人生太短暂,难得遇到有趣而又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所以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她带着几分讥诮与调侃地笑,“重新开始——以一种做交易的方式吗?”
“我更想做的事是跟你谈情说爱,可惜现在我不显得对你有用的话,你大概只会继续敷衍我。所以,你一定要认为这是交易,也未尝不可。我保证,跟我在一起,会非常有意思。”
她想,表面上看,这一场周旋里他步步进逼,实际上她已经把自己逼得无路可退了,“我才跟以前的男朋友分手,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谈恋爱的心情。所以,让我先考虑一下吧。”
“我们可以慢慢来,我有足够的耐心。”
Forever酒吧的生意清淡如故,爵士乐荡气回肠地从老式唱机里飘出来。司凌云走上二楼,卢未风跟她打招呼,“小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她自从生日那天在这里意外遇到傅轶则后,便没有来这里,哪怕李乐川约她过来,她也推掉了。不过刚从壹会所出来,傅轶则说他还要回公司处理事情,两人各自开车离开,她不必担心在这里再遇到他,只笑道:“阿风,给我拿半打啤酒。”
卢未风拿了六罐一提的啤酒,“坐哪里,我给你送过去?”
“我想上天台坐坐,透口气。”
卢未风当然记得当年他们在天台上喝酒神聊的情景,微微一笑。“去吧,我忙完了上去找你。”
司凌云提着啤酒上了天台,她知道墙壁上装了一盏白炽灯,但懒得去摸索开关的位置,就着黯淡得若有若无的月光,找一把藤椅上坐下,踢掉鞋子,盘起腿来,拿出一罐啤酒打开,仰头大大喝了一口。
本地还没有到最炎热的时候,晚风带着些微凉意拂过,四周并不安静,可反而显得这个天台是个独立的空间,与那些喧嚣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她的心情慢慢平静,烦恼却丝毫也没有减少。
她试着想列出问题,再一一给出答案,可是正如傅轶分析的那样,她没有太多选择。在顶峰集团,她唯一可能与之结盟的人就是司建宇。接下来的问题是,她该怎么拒绝傅轶则才算合理?
当年她为了掩饰受伤,不让傅轶则拿她来报复米晓岚的目的得逞,扮演了一个游戏感情玩世不恭的角色。可是她清楚知道伤口在哪里,她怎么可能再去碰那个危险的男人,那几乎相当于玩火。
然而,她心底有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不是五年前那个自以为是、轻易动心的傻姑娘了。你清楚对方的目的,你肯定不会再投入感情,你甚至可以利用他的狂妄扳回一城。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你既然加入了一个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的游戏,就没资格说不在乎了——意识到她竟然不知不觉引用傅轶则的话说服自己,她有些沮丧,猛一仰头,将最后一点啤酒灌入口中,仿佛想下决心一样,手指狠狠用力,将易拉罐捏得微微变形,再一抬手,扔向天台角落里放的一个垃圾桶。她的准头并不好,易拉罐碰着垃圾桶的边沿,发出“呛啷”一响,弹到地上滚动着。她正要穿鞋子过去捡起来,拐角另一侧走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俯身拾起易拉罐,手掌收拢,轻而易举地将它完全捏扁,丢进垃圾桶中。
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天台幽暗的光线,认出这人是曲恒。
“嗨,你也在这里喝酒啊。”
曲恒点点头,向天台门走去,她被他这个冷漠的态度弄火了,“从我生日那天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这么跩着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
“没有。”
这个简短的回答让她气结,她挥一下手,“好走好走,我以后会知趣就当不认识你的。”
她拿起另一罐啤酒,用力拉开拉环,泡沫漫出来流得满手都是,她也不理会,仰头大口喝着。
“小心你的胃。”
她不理他这个劝告,继续喝酒,可是急饮之下,不一会儿便呛得大咳起来,好不狼狈。她丢下啤酒罐,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往藤椅中一窝,呆呆看着天台外高楼灯光出神。
一只手将纸巾递到司凌云面前,她一侧头,发现曲恒并没有走。她接过纸巾,“只是几罐啤酒而已,你不用怕我再把自己喝到吐血,非要尽道义责任在这里守着。”
曲恒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那把藤椅在他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调整一下坐姿,“阿风得买几把新椅子回来了。”
“不行,我喜欢这些旧椅子,坐得跟过去一样舒服。”
“其实几年前你坐过的那些椅子早就换掉了。”
她想一想,她有差不多近五年时间没来这里,而那些藤椅当时就已经被他们坐得老旧不堪,摇摇欲坠,确实不可能挨到现在。“物犹如此”四个字浮上心头,她不能不有些感慨,撑住头不做声。
“有不开心的事吗?”
“很多。”
“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翻一个白眼,“你还是干脆绷着脸别搭理我好了,我不缺这类教训。”
“好吧,不教训你。想谈谈吗?”
这个提议甚至比他留下来没走更让她吃惊。在她印象里,他一直非常不喜欢管闲事,然而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讲的话来得突兀。此刻她心里各种烦乱思绪冲撞,似乎急需一个听众,她最好的朋友李乐川昨天动身去了北京,还有谁比沉默的曲恒更合适当树洞。
她侧身拿一罐啤酒递到他手里,“我不喜欢在我爸爸的公司里工作。”
“顶峰看起来是很大很赚钱的公司。”他客观地评论着。
“赚不赚钱,跟我没什么关系。”
“多少还是有关系的。”
她再度横他一眼,却没办法否认这一点,“我爸爸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我以前一度很恨他,后来总算看淡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不想去参与算计他。”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个慈父。”他平淡地说,“理论上讲,摊上什么样的父亲都有可能。至于算计,有时候你得做一些你不想做的事情,但你自己会有一个底线。”
“不见得,好象有非常多的理由,一步步逼你陷进去。我怕开一个头以后,我会做越来越多违背心愿的事情,直到最后习以为常。”
“那就经常提醒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值不值得放弃?会不会后悔?”
她惘然看着远方,“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并不确切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羡慕我大哥,他目标明确,一心就是将来能从我爸爸手里接过顶峰集团;我也羡慕我妈妈,她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怎么让我在顶峰争得一席之地上面。他们都不会对自己的行为有什么疑惑,我做不到跟他们一样。”
“夺财产这种事对我来讲太复杂,我给不出什么建议。我能肯定的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司凌云深思良久,喝一大口啤酒,还是摇头,“我说不好。我没清高到视金钱如粪土,可我提不起精神像我大哥、我妈妈那样去争。我对感情、对男人没什么期待,我也不打算结婚,你看,我还能想要什么?”
他反问她,“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她怔了一下,“没什么啊。我读完了研究生,谈了一次恋爱,分了手,再平淡没有了。你呢,你怎么不做音乐了,倒去开什么园艺公司?”
他不回答,只盯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怎么了?”
“那个傅轶则,当年伤害你这么深吗?为什么你会说到对感情没期待?”
她对这个名字从他嘴里出来完全没有防备,然而他差不多是唯一见证了她那段往事的人,她只能断然摇头,“你想得太多了,那是过去的事,提他干什么?”
“可是他又重新出现了。”
她冷笑,“那又怎么样?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受伤,现在他伤不到我了。”
曲恒默然片刻,“我不喜欢你脸上这种表情。”
她抚一下面孔,嘲讽地说:“我以为你不喜欢我的事情多着呢,不然也不会一直摆张臭脸给我看。”
他的表情被遮掩在络腮胡子后面,她完全看不清,可是隔了一会儿,他笑了,雪白的牙齿在灯光下一闪,“按阿乐的说法,我一直就是一张扑克脸。”
“尤其是留了这胡子以后。好吧,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他看着她,就在她以为他会毫不客气讲出她犯的某个让他不能容忍的无聊错误时,他却摇了摇头,她说不清是不是松了口气。
“那你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他耸耸肩,“也很平淡,先在广州做些编曲、作曲的工作,三年前回来开了这家园艺公司养家糊口。”
“所以,不是什么失败的感情刺|激得你蓄须颓废?”
“你比我想得还多,我只是懒得刮而已,不过阿乐临去北京之前跟我打了一个赌,他的剧本如果顺利卖出,我就得把胡子刮掉;否则,他就开始留头发不再剃光头。”
司凌云哈哈大笑,“我都快忘记他有头发是什么样子了。”
曲恒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看看号码,微微皱眉,站起身往天台另一侧走,一边接听着。可是天台并不算大,他说的话仍然飘到司凌云耳内。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她正打开另一罐啤酒。
“我一个朋友从广州过来,我得先走了。”
她促狭地笑着问:“接电话的口气真古怪,是你不想见的前女友吧。”
他没有说话。
“得了,用不着这样严肃,我不打听了还不行吗?”
她懒洋洋举起啤酒罐向他示意,他拿起他刚才喝的那一罐,跟她碰一下,仰头喝光,手一扬,罐子划出一个抛物线,准确地投进了垃圾桶内,“现在心情好点儿没有?要不要我叫阿风上来陪你。”
司凌云扑哧笑了,摇摇头。“不用,我没事了,喝完这罐啤酒,我就马上回家睡觉。”
司凌云到家时,已经将近11点钟,她拿钥匙开门,发现家里没人,司凌峰即将启程去加拿大留学,这段时间时不时会与同学约出去做告别聚会,但程玥也还没有回来。
她从学校搬回家住已经有两个多月,如果说她的生活没什么规律,比较随兴之所至,那么她母亲与她截然不同。程玥非常注重养生,社交、逛街与打麻将都安排在白天进行,晚上会跳舞健身,然后做繁琐的全身皮肤保养,在11点钟准时上床睡美容觉。
不过她的日程并非一成不变,她偶尔会在某个晚上出去,到家时间多半已经是转钟以后。程玥不解释她的去向,司凌云也绝口不问,哪怕程玥毫不客气探听她的私生活,她也不肯拿这个问题回敬过去——潜意识里,她想她根本不需要知道答案。
虽然只喝了两罐啤酒,她多少还是有点儿头晕,直接进浴室洗澡,突然听到客厅那边对讲门铃响了起来,司凌峰和程玥都有门禁卡,也知道单元入户门密码,没什么客人会这么晚过来,她本待不理,无奈对讲铃声响得没完没了,她只得草草冲掉身上的沐浴液,裹上浴衣跑出来,一眼看到对讲显示屏上出现的居然是司霄汉,不由吓了一跳,按了对讲键,“爸,你怎么来了。”
司霄汉似乎也有点儿喝多了,眼神朦胧地挥一下手,“小云,开门。”
她按了单元门的开启键,慌忙回身找手机拨程玥的号码,程玥却迟迟没有接听,司霄汉已经上来按响了门铃,她只好开门。
“你妈呢?”
“她打麻将去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不是总在下午打麻将吗?”
“朋友临时约的,应该快回了。爸你坐一会儿,我还没洗完澡呢。”
她跑回浴室,锁好门,再度打程玥的号码,听到无人接听的提示后又拨第三次,程玥终于接了手机。
“喂——”
她压低声音,“妈,爸来了,你赶紧回来。”
程玥显然大吃一惊,那边响起一连串杂乱不明的声音,她同时匆忙地说:“好,告诉他我在打麻将,马上回来。”
司凌云丢下手机,坐在抽水马桶上,双手抱住头,烦躁地想,她已经开始身不由己了。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毫不迟疑地撒谎,并帮程玥圆谎。她质问自己,为什么你不能坦然告诉你爸爸,他离婚的前妻有自己的约会、自己的生活,这里不是他的行宫,妈妈也不应该每晚苦苦守着,等他偶尔临幸?你一直嘲笑母亲做出的这种基于物质利益考虑的选择,可你又比你母亲强到哪里去了?
这是妈妈想要的生活,你没理由干涉、改变——这个理由并不能安慰她。她呆坐一会儿,扯掉浴帽,换了衣服出去,发现司霄汉正靠在客厅沙发上打着盹,头一点一点的,稀疏的头发垂落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灯光和角度的原因,他脸上的老人斑看起来十分醒目,一下显得比平时老了很多。
“爸,要不你回卧室去睡吧。”
他醒了,摇摇头,拍拍身边的沙发,“坐下,小云,我有话跟你说。”
她很不自在地坐下,但司霄汉显然误解了她的满腹心思,“下午生那么大气,我叫你你都不理,在家就算了,在公司里这么任性可不好。”
她闷闷地说:“我能怎么样?都恨不得指着鼻子说我出卖公司利益、泄露公司机密了,难道我还呆坐在那里听着啊?”
“你张阿姨也不是那个意思。”
司凌云被勾起火来,“她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说。我没当着您的面跟她吵架,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你看你,从小到大这个暴脾气一点儿没改。那个律师是怎么回事?他欺负你了吗?”
“没有,就是分手了。”
司霄汉也不深究,“你走以后,我跟他们说了,这件事还是由你全权处理,不许再说三道四。”
司凌云大吃一惊,怔怔看着父亲。
“我的女儿会为一个分了手的男人把公司利益放到一边,简直是笑话。”
司凌云哭笑不得,“这个推论可真是无懈可击,谁也反驳不了。”
“明天上班后跟老侯他们碰头,决定怎么谈条件。我看了看你跟那个白律师提的方案,还不错,总之一定要尽快把这件事平息下去,不要再造成公众影响。”
她不语,他拍拍她的手,用呵哄的口气说:“女孩子有点性格不要紧,太任性就不好了。”
她当然也没打算任性下去,笑道:“您特意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他点点头,“我几个孩子里,建宇心思细密,但是性格阴沉内向,心机太重,患得患失。小峰又太软弱了……”
她从来听不得任何人说司凌峰坏话,更别说是他们的父亲了,马上抗议道:“哎,小峰怎么软弱了?他那叫善良。”
司霄汉显然根本没把善良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优点,继续说起张黎黎给他生的小儿子,“震寰现在还小,不过已经被他妈宠得太娇气,简直不像一个男孩子。说来说去,你最有性格,最不怕我,也最像我。唉,小峰要跟你对换一下,你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心底才生出的些许温情一下子消散了,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女儿怎么了?有三个儿子还嫌不够,这么重男轻女,老封建,老脑筋,老古板。”
他也不以为忤,“女儿总归是要嫁到别人家的。将来等我老了,还是得靠儿子接手公司,继承家业,分担我的工作嘛。”
“那我要是也想在公司里做出一点成绩来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结婚前安安份份做好工作,我会支持你。不过对女孩子来讲,最重要的还是嫁个好男人,我会给你留意合适的人选,不许再招惹那种不着调的小律师。”
她哼了一声,知道根本没法办改变他的成见,心里记挂着妈妈还不回来,也没心情再争论。好在这时门一响,程玥开门进来了。她一边脱掉黑色高跟鞋,换上拖鞋,一边若无其事地笑:“霄汉你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不出去打麻将,给你准备宵夜。”
司凌云眼神犀利,已经留意到妈妈妆容有些零乱,身上那件红色连衣裙对于仅仅出去打一场麻将来讲,未免过于隆重。她不安地看一眼司霄汉,好在司霄汉看上去对这些细节浑然不觉,只打了个呵欠,“应酬到十多点钟才完,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那我去给你放水,你泡个澡,我给你按摩一下,早点休息。”
司凌云站起来,“我累了,先去睡了啊。”
她与程玥的视线短暂一碰,各自移开,这种突然之间近乎同谋的感觉,让她的心情更加郁闷了。
白婷婷认真地说:“你一定得听我解释。”
司凌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没这个必要,白律师,我并不介意这件事。”
白婷婷盯着她,“明明讨厌一个人,表面还若无其事说不介意,我以为是我们上班族的必修课,你这样的天之娇女不需要这样的城府吧。”
“有城府的人根本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甩手就走,不过没关系,随你怎么想。”司凌云仍旧看着显示屏,“白律师,第四点你看有没有必要修改一下,补交养老保险应该以他们在顶峰服务的实际年限计算才对,但是他们最初都没有签订正式劳动合同,公司头几年的人事档案也不够完整,万一他们抠字眼就不好说了。”
白婷婷点点头,“好,我再研究他们几个人的资料,分别确定年限。”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司小姐,你甩手就走,令尊照样让你负责这件事。我既得罪了你,又在上司那里落了个不够合作的印象,可谓两头不讨好,所以,这已经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了,你得听我解释。”
面对这样的坚持,司凌云不好再拒绝,只得抬头看着她。
“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不过昨天下午四点钟,我的一个校友来我们所里面试,我跟他谈了几句,发现他跟韩启明同事过一段时间,而他的女朋友恰好是韩启明、也是你低一年级的学妹。”
这种曲折的关系让司凌云感叹,“这世界可真小。”
“司法这个圈子确实很小。我留他在会议室攀谈,本来只想打听一下,韩启明是不是对公益事业有热情,以便判断他对这个案子起的作用,我完全没料到听来的是一个财经政法大学里谈得那么热闹的八卦。”
司凌云知道关于她的八卦一度在校园内疯传,可是毕竟没有人公然当着她的面谈论,她倒来了一点好奇,“他们怎么说的?”
“按照他转述他女朋友的说法,韩启明曾狂热地追求你,你们在一起快三年时间,就在几个月前,你将韩启明与你的室友捉奸在床,丢掉他们的衣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们赤条条赶了出去。”
司凌云一怔,随即失笑,“然后呢?”
白婷婷声音平静地继续说:“韩启明为了报复你的羞辱,公然跟那个室友走到一起,出双入对;你不动声色,勾搭了韩启明,他对你忏悔,你毫不理会,马上又把他给甩掉了;为了刺|激他们,你还找了一个十分英俊,开豪华轿车的男人送你回宿舍,刻意让他们看到。”
司凌云想,经传闻添油加醋演绎之后,剧情比肥皂剧还要俗滥,她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也许在别人眼里,她一直就是那样任性、剽悍,行事毫无顾忌。
“就这些吗?”
白婷婷摊手,“还有一些细节,挺夸张的,我就不转述了。总之,我承认我听得挺起劲,完全没注意侯主任路过会议室,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他进来接着打听,得出结论,你们之间有复杂的恩怨情仇,韩启明接手这案子是为了报复你。他马上给张总打了电话,我拦都拦不住。跟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别恨我,去恨我的上司。看你这态度,我猜你不会屑于恨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不过就像你昨天在司董事长办公室说的一样,我不推诿责任,可也不想主动给谁扛雷。”
司凌云点点头,她虽然跟侯律师这个人打交道不算久,但完全知道他堪称老滑头,确实清楚该优先取悦谁。
解释开误会以后,两个人交流更加顺畅,她们很快敲定了和解方案,白婷婷当着司凌云的面给韩启明打电话约时间,讲了几句之后,她捂住听筒,小声对司凌云说:“韩律师同意十一点见面,但他要求会谈时你也在场。”
司凌云点点头,“可以。”
放下手机后,白婷婷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可能确实还爱着你。”
司凌云呵呵一笑,“白律师,恕我直言,你不该有这种小女生的玫瑰色想象。他恨我应该更接近事实一些,虽然我也不大理解他为什么要恨我。”
“爱和恨可能本来就是容易混合转换的两种极端情绪。”
司凌云还真是弄不懂韩启明的心思。她了解的那个男生性格阳光而明朗,几乎是她内心那些负面阴暗情绪的对立面,她想她之所以会接受他的追求,正是基于这个认识而产生的安全与信任感。在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中,她唯一疑惑的是,他对她的爱到底出于了解,还是出于生物学上的吸引力。可是自从撞见他与葛倩如在床上纠缠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迷惘了。她只能断定,她其实并没有识人之明,所有的了解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她不想跟白婷婷讨论这问题,好在白婷婷并不刨根问底,马上转移了话题。
两人接着聊起来才知道,白婷婷是法律硕士,本科学的管理专业,两人不免很关心对方的职业情况。按白婷婷的说法,女律师想在业内混出名堂,个中艰辛简直一言难尽,她不止一次考虑去外企做法务,图个高尚清静,可又做不到彻底放下这个职业;而司凌云自然是希望能通过司法考试,有机会当律师。
“我们两个简直可以玩交换人生了。”白婷婷掠一下头发,扮个鬼脸,“不过你肯定不愿意跟我换,甲壳虫不用说,单把你的皮囊换给我,你就未免太吃亏了。”
“那可不见得。”
“你还算不虚伪,没安慰我说,美貌没有智慧重要。”
“确实没有。不是安慰你,我能接受总有一天我会变老变丑,但是我可不能忍受我变蠢。”
白婷婷大摇其头,“这是美女思维。你不知道,我长得完完全全像我父母,他们就是丢进人堆里面马上找不着的那种人。我一直的梦想就是基因突变一下,某天一睁开眼睛,突然青春美貌多金再加上魅力无边,让男人不明原因深深迷恋无法自拔,然后我高傲走开,留一个背影给他。不过活到现在,我只收获了无数背影,先转身的人真是一群讨厌的生物。”
司凌云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我要是男的,我一定爱你,又独立又会赚钱又风趣,多好。”
“唉,男的才不这么想,姐告诉你,男人多半觉得他们负责独立风趣加多金,我们负责小鸟依人仰慕他们就好。切——”白婷婷往椅背上一靠,“想得倒美,我办案顺利自我膨胀到迷失的时候,还巴不得有人来这么满足一下我呢。”
司凌云回想她有没有经历自我膨胀的时刻,结论是没有,哪怕在年少轻狂、任性妄为的少女时期,她也只是看上去自信而已,在内心深处,她怀疑一切。她唯一的彻底迷失时刻,就是与傅轶则在一起的半个月时间,可惜,也只是一次迷失而已。
司凌云与白婷婷走出办公室,正好迎面碰上了傅轶则,他告诉她,他刚跟司建宇谈完事情,过来看看她有没时间一起吃午饭。
司凌云摇头谢绝,“我得跟白律师出去一趟,改天吧。”
傅轶则帮她们按了电梯,司凌云手机突然响起,她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刚按了接听键,听筒里传出来的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司凌云,你太卑鄙了。”
虽然这个声音尖利得刺耳,司凌云还是辨别了出来,厌恶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一些,“你有病啊,葛倩如……”
“你才有病,你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派人来打韩启明。我已经报了案,我要告你,你给我等着,就算你家再有钱,你也难逃法网。”
司凌云一只脚已经跨入电梯,顿时定在了原处,葛倩如的怒骂声继续从手机中传来,站在电梯内的白婷婷不解地看着她,“出了什么事?”
她不理会,只问葛倩如,“启明现在怎么样?他在哪里?”
“别妄想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司凌云将手机丢进包内,退出电梯,对白婷婷说:“韩启明被人打了。”
白婷婷大惊失色。昨天张毅扬言要动武,她也在场,从顶峰出来后,她隐隐不安,忍不住问侯律师,这位张总究竟是当真,还是口头上虚张声势。侯律师根本没正面回答,只打了个哈哈,说身为律师,并不需要对委托人的品德和习惯做审判。
“他女朋友已经报了案,说是我指使的,也许公安局会来找我调查。你马上去找你那个校友,看能不能打听一下韩启明现在的情况,有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
白婷婷满脸的不可思议,还是点点头,关上了电梯门。司凌云转身便大步向安楼梯走去,傅轶则紧跟在她身后提醒她,“凌云,冷静。”
她不理他,推开安全门下楼,傅轶则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这件事摆明是张毅指使的,我要去……”
“你要去揍他不成?”
司凌云不答话,狠命甩他的手,然而他牢牢搂住了她,声音低而清晰地说:“你并没有证据。按你大哥的说法,张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浑人,你扮演不了替天行道教训他的那个人,现在你最应该做的是上楼去找你父亲。”
司凌云只是一阵暴怒之下再也想不到其他,此刻她挣扎得累了,无力地向后靠到墙上,良久才哑声说:“找他有什么用,他既然能容忍一个流氓管理物流公司这么久,哪怕出现巨额亏损都没撤换掉他,当然也不会为这件事把他怎么样。”
“不见得,目前在顶峰,除了司董事长本人,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任何处理也许只是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而已。”
司凌云怔怔看着他,他同样凝视她,显得温和而镇定,她突然问:“我大哥会跟你讨论公司内部事务到这么深入的程度吗?”
他的神态没有任何波动,“你的疑心又泛滥了。不,你大哥是非常谨慎的人,但我有自己的判断,而且这并不难推理出来。”
她默然,他放开她,抬手替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冷静。你比对手冷静,就差不多先赢了一半。”
依据白婷婷打听来的消息,韩启明在走出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后,走到转角处被两个粗壮的年轻男人拦住,未交一语,那两人便抽出铁尺同时动手。他们下手既快又狠,韩启明几乎没能做出任何抵抗,便被打倒在地,三分钟后,他昏倒在地,那两个人在路人的惊呼声中扬长而去。惊魂未定的路人打了110,警车、救护车差不多同时过来,韩启明被送到市中心医院。
“目前的是诊断是轻微脑震荡、鼻梁、右手尺骨和肋骨多处骨折,另有一些皮肉伤。我不得不说,这个下手非常狠,也非常有分寸。依这个伤势,哪怕立案也不是什么大案子,加上现场的人根本描述不清凶手的长相,除非有人提供更明确的线索,不然……很难破案。”
司凌云听着白婷婷的分析,半晌无语。刚放下电话,司霄汉的秘书闻洁就打来电话,通知她去他的办公室。
她走进去时,张毅正扯着嗓子大吵大闹,坚决不肯承认他是幕后指使人。
“姐夫,你了解我,我一向敢作敢当,是我做的,我一定认帐。你昨天说了我以后,我怎么可能马上去做这事?天知道那小子还得罪了谁,也许是跟人争风吃醋惹祸上身也说不定。”
司凌云暗自咬牙,克制着不说话。显然,在场没人肯相信张毅的话,甚至他姐姐张黎黎也不帮着辩解,厉声喝令他住口,对着司霄汉恳求地说:“张毅也是性格鲁莽一时冲动,你别跟他计较。他以前有过案底,这次千万不能再进去。”
司霄汉不客气地挥手打断张黎黎,让张毅交出物流公司所有文件和公章,去天津出差办一件闲差事权当避风,“记住,我不叫你回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别动。”
张毅气得额头青筋跳动,可在司霄汉的积威与张黎黎的眼色示意之下,只得出去。
“凌云,警方要来调查你,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司凌云冷笑一声,“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如张总你来教教我。”
张黎黎哪里受过这种气,面皮顿时紫涨,却又发作不得,只得求救地看向司霄汉,司霄汉咳嗽一声,“小云,我昨天跟你说过,凡事不要任性,顾全大局。”
“对对,顾全大局,万一再招来媒体报道,对顶峰十分不利。”
司凌云不理会张黎黎,直接对着父亲,“我不会为谁撒谎做伪证,最多只能说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司霄汉点点头,“这就够了,警察如果打电话给你,你叫上老侯一块儿过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那韩启明的赔偿……”
“现在谈赔偿就是不打自招。小云,这个道理你应该能懂。”
司凌云从司霄汉办公室出来,刚走到电梯边,张黎黎便追了上来,“司凌云,我只想告诉你,张毅是我唯一的弟弟,不管是谁对他不利,我都绝对不会原谅。”
“这是威胁我吗?”司凌云不屑地说,“求人可不是你这个求法,张总。”
张黎黎脸色阴沉,紧紧盯着她,“谁说我是来求你的。只是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注意一点。”
司凌云心想,她答应了父亲,当然不可能反悔,可张黎黎居然如此穷追不放,而且咄咄逼人,简直让她又好气又好笑,“注意什么?”
“我知道董事长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
司凌云着实吃了一惊,一时哑然。
“某人为老不尊,放着好好的前妻不当,偏要当小三。我不屑于上门去闹,可不代表我一无所知好欺负。”
这个羞辱让司凌云血往上冲,她握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努力镇定住自己,“张总,你也到了该修身养性的年龄了,用为老不尊这个词,实在有点儿好笑。而且我依稀记得我妈离婚之前,有个女人对她说过,身为老婆,管不住男人,只能愿赌服输。”
张黎黎放声大笑,“我就知道你一直恨我,用不着拿这话来堵我。去问问你爸爸,他一向把公司财务交给谁在管?你妈那点儿可怜巴巴的用心,我根本没放在眼里,你爸爸这把年纪,去她那里,总好过在外面胡混,所以我也懒得弄得大家难堪。不过,我的好意一向只留给知趣的人。张毅这件事,当天在办公室里听他讲蠢话的,只有这么几个人,如果你做不到知趣,息事宁人,那以后我们走着瞧。”
司凌云回到办公室自己的位置坐下,已经气得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白婷婷突然又打来电话,“警方给你打电话没有?”
她烦躁地说:“没有。你们侯主任要我去主动投案自首吗?”
“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刚看到有人在网上发帖指控你,措辞十分强硬。看那个口气,我猜是韩律师的女友干的。”
她登陆白婷婷告诉的几个网址一看,发现包括财经政法大学校内网的多个BBS都发了内容相同的帖子,指名道姓地说某集团老板的女儿司某某飞扬跋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动用黑社会势力打伤了“挺身而出,为弱势群体讨薪”的韩启明律师。帖子的指控来得直截了当,字字诛心,称得上刻毒,还配上了韩启明血淋淋的照片,下面是她与韩启明过去拍的一张合照,她表情冷漠、心不在焉,摆在一起的反差效果十分触目。她的第一反应与白婷婷相同,这只可能是葛倩如干的。
她想,有些话不说,不过是良心与现实、情势作战做出不得已的妥协,而背上这种黑锅就是另一回事了。“白律师,我可以告她诽谤吗?”
“她不是实名发帖,这种名誉权官司打起来,中间取证有一定困难。”
“所以我只能忍了?”
“那倒不用,你马上来公安局跟侯律师和我碰头,我们向警方报案,正好避免被动。备案以后,我也好马上要求网站删掉这些帖子。”
她机械地答应,拎着皮包下楼。晴朗的下午,炽烈的阳光将整个城市都烤得热烘烘的,暑气逼人而来,她的车内温度更是高得惊人。她发动车子以后,开启空调,却只觉得整个人疲惫不堪,好象踩油门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想,各种挑战她忍耐极限的状况层出不穷,要在这个环境里保持冷静实在太困难了。
侯律师在司法界打滚几十年,人脉颇广,没用太长时间,已经带着司凌云、白婷婷到相关部门报案,做好笔录。从公安局出来,侯律师与白婷婷回所里去与几个网站交涉删帖,司凌云打算去看看韩启明,当然,她也知道警方还在调查之中,她现在去也许并不明智,但她到底放心不下。
她到了医院,先去旁边商店买适合探视病人的礼物。她正在挑选,只听旁边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不耐烦地说:“好了,别买这些花哨的东西。”
她抬头一看,曲恒正站在柜台前,旁边一个身材瘦高、留着一头及腰长发,穿着白色背心蓝色牛仔短裤的女孩子笑咪|咪地回敬他,“这是我的心意,你别管。”
曲恒一转头,也看到了司凌云,“你怎么在这里?”
“我买点儿东西看一个受伤的朋友。你呢?”
那女孩子看上去只二十一、二岁,十分爽朗,抢先说道:“我们来看他妈妈。嗨,你好,我叫可可。”
司凌云清楚记得,昨天曾在曲恒接电话时听到他叫这个名字,“你好,我是司凌云。”她问曲恒,“你妈妈住院了吗?现在怎么样了?”
“她病了很长时间,已经快好了。”曲恒看上去并不想谈这个话题,对那女孩子说,“挑好了没有?”
“就这些吧。老板结帐。”
曲恒掏出钱包付了帐,那女孩子娇嗔地瞪他,“喂,你这个人老是这么大男子主义,自说自话的。”可是显然这不算一个责备,她刚要去拎那堆东西,曲恒已经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对司凌云挥一挥手,“再见,我们先走了。”
司凌云买了鲜花、果篮和各式补品,提得满满一手走进医院,可进到住院部大厅内,满载病人与探视者的电梯在她面前上上下下,她却迟疑了。
该怎么面对韩启明和守在他旁边的葛倩如?她能做的解释无非就是她没有参与此事,然而她是知情人,就算对着警方可以隐瞒这一事实,对着曾经是她男友的受害人,她又怎么能厚起脸皮装做若无其事?
曲恒从电梯里出来,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转来转去?”
她沮丧地说:“受伤的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
曲恒若有所思,“是那个律师吗?”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碰到琪琪,她告诉我你在跟一个律师交往。不过,”曲恒扬起一道眉毛,“以你这个做什么事都要做绝的性子,不大可能跟人再见也是朋友,居然肯来看前男友?”
被他一语道破,司凌云好不尴尬,她想,韩启明与葛倩如恐怕更有理由这么想。
“要是实在怕碰前男友的钉子,把礼物交给护士送进去就是了,犯不着在这里转圈。”
“谁说我怕了,我这就上去。”
曲恒好象被她逗乐了,难得地露齿一笑,“好,我出去买粥,等回来看你还在不在这里。”
被曲恒这么一激,司凌云终于下了决心,走进了电梯。
她很容易便打听到了韩启明的床位,到了病房门口,一下停住。韩启明躺在靠窗的位置,她不想见的葛倩如并不在病房内,可是床边坐着一对神情焦灼的五十来岁的夫妇。韩启明曾经给她看过他的全家福,她马上猜到他父母闻讯赶来了。
她站了好一会儿,还是一咬牙走了进去。韩启明的母亲先看到她,随即推一下他父亲。她一下意识到,韩启明肯定也将她的照片给父母看过。
她期期艾艾地说:“我……来看看启明,他怎么样了?”
出乎她的意料,韩妈妈马上接过她手里提的东西,亲热地招呼她坐,“凌云发,你别担心,医生说只要休息得好就会恢复,没什么后遗症的。启明说你出差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司凌云一下有些傻眼了,她准备接受的是怒目横眉、恶语相向,没料到这夫妇两人极其和善,还带着一点儿兴奋。她看向躺着的韩启明,韩启明头上缠满绷带,颧骨上有一块血肿,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一丝恳求,她领会了他的意思。
“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下来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韩启明突然对他父母说:“爸爸、妈妈,有凌云在这里陪我,你们出去吃晚饭吧。”
他们出去以后,司凌云坐下,看着面目全非的韩启明,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韩启明却扯着嘴角,挣扎出了一个笑,“谢谢你没有拆穿我。我没告诉他们你已经跟我分手了,他们还一心等着我带你回家去见他们。”
“你这是何苦,启明。”
韩启明眼神黯淡,“你不会懂的。”
司凌云想,她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韩启明既不想解释,她也不打算徒劳追问了。
“你挨打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她得狠一下心,才能接着说下去,“请相信我,并不是我指使的。我会负担你的医药费……”
韩启明恼怒地打断了她,“够了,我有医疗保险,所里也给每个律师买了意外伤害保险,我穷归穷,还不至于需要你出这个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隔了半晌,韩启明重新开口,声音平静,“如果你真有一点儿歉意,有一件事你可以帮我。”
“你说。”
“我父母——你也看到了,他们都是老实人,我挨打这件事已经吓坏他们了,他们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照顾我,如果你不是太忙,每天下班之后过来坐一下,一直到他们回去。我也知道有些可笑,可是,他们现在非常担心我,我不想让他们更失望。”
司凌云迟疑一下,问:“那……葛倩如呢?”
“我没打算让我父母见到她,他们来之前,我就请她走了,再不要过来。”
司凌云顿时无语。
“你如果觉得这个要求过份,不答应也没关系。”
司凌云苦笑,她本能地觉得这个要求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可是她想,他父母的反应看起来似乎对他很重要,对她来讲,起码为他做这件事后,她心里可能会稍微好受一点。
“好,我答应你。”
第二天天,司凌云信守诺言,推掉傅轶则的约会,下班后先去餐馆打包饭菜,然后到医院看韩启明。
她再度在电梯那边碰到曲恒,连忙提出要去看看他母亲,曲恒摇头谢绝,“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妈这人很单纯,一个可可突然冒出来,已经把她弄晕了,我再带一个女孩子上去,实在没办法解释。”
她多少动了一点儿好奇心,“可可是你女朋友吧?”
曲恒顿时恢复了那张扑克面孔,没有表情地说:“我们是朋友。”
她“扑哧”笑了,老实不客气地说:“‘再见也是朋友’的那种‘朋友’吧。”
曲恒摇摇头,并不说什么。
她上楼进了病房,心头立刻一紧,有一个警察坐在韩启明病床边。韩妈妈小声告诉他,警察正在询问韩启明。她点点头,只听警察提到网上那些帖子,韩启明马上指出,那纯粹是造谣生事,司凌云与此事毫无联系。事发突然,他也没有更多线索可以提供。警察做完笔录后,承诺将继续调查,便告辞了。
韩启明已经做了近四年律师,见过不少无头案子,他十分清楚此案告破的希望很渺茫。他不由自主看向站在窗边的司凌云,司凌云恰好也正看向他,两人眼神都十分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司凌云一直处于尴尬和左右为难之中。
韩启明的父母看上去正如他说的那样,是十分老实忠厚的好人,待她礼遇有加,尤其是韩妈妈,一直跟她说着他们正在筹钱,预备给他们做首付买房,“年轻人在大城市里奋斗不容易,我和你韩叔叔苦一点没关系,一定全力支持你们。”
她不可能全无表示,只得说:“没这个必要,阿姨,启明肯定也不赞成你们一味苦自己的,你们还是应该享受生活。”
韩妈妈显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话,“难怪启明说你很大方。别为我们操心,小城市生活成本低,我们节约了一辈子,也习惯了。”
她害怕进行这种谈话,不过更让她诧异的是,不管是不是当着父母的面,韩启明都表现跟从前一样深情款款,仿佛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如果他是在表演,那他的动作、眼神都称得上无懈可击的。司凌云有说不出的感触,只得安慰自己,起码他不再恨她了。
韩启明在医院又住了三天,出院那天,司凌云特意向公司请了假,开了妈妈那辆空间较大的凯美瑞去接他回家。他已经退掉了过去在财经政法大学附近跟人合租的房子,搬到离律师事务所不算远的一座旧宿舍楼五楼的一居室住着。这几天韩爸爸韩妈妈抽空把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还买了菜回来,说要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
韩爸爸扶韩启明去卧室里躺着休息,她知道一般合格的女友这个时候都得主动进厨房帮忙,可是她既没有任何下厨经验,也老不下脸皮将戏做到十足,正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拿起来接听,葛倩如的声音冷冷传了出来,“司凌云,你马上下楼来。”
她哑然失笑,“不然呢?”
“不然我就上来,当着启明父母的面拆穿你,看谁会难堪。”
她叹一口气,“好,等着,我下来了。”
她先探头到厨房,跟韩爸爸韩妈妈说下楼去买点东西,然后下楼来,一眼便看到了葛倩如。
天气异常闷热,旧宿舍区楼间距狭小,头顶到处是横七竖八晾着的衣服,葛倩如站在树荫下,脸色十分阴沉。
司凌云看看四周,停在离她一米开外的地方,“有什么事?”
“我丢了工作,你满意了吧。”
“什么意思?”
“你太卑鄙了,仗着家里的势力让网站删了我发的帖子不算,又叫经天律师事务所的侯律师跟我上司交涉开除了我。现在居然还赖在我男朋友家里扮演体贴贤惠的女友,脸皮可真厚啊。”
白婷婷只跟司凌云通报了与几家大网站交涉删帖的情况,没提及葛倩如的工作。她完全没料到圆滑的侯律师会去干这件事,不过再想一想也明白,显然是她父亲指使的。她耸耸肩,“启明的父母明天回老家,我再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你丢了工作,我刚刚才知道。我既谈不上满意,也没什么可抱歉的。你一个法学硕士发那种帖子,我没起诉你诽谤、侵犯名誉权,你就已经该偷笑了。”
“你敢摸着良心说韩启明被打这件事跟你毫无关系吗?”
“你还真动了审判我的瘾头了?”司凌云反问:“好吧,你敢摸着良心说,你发帖子毫无根据地诽谤我,是为了还原事实真相、伸张正义吗?”
葛倩如一时语塞。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不过随便你吧,你好自为之。”
葛倩如顿时被激怒了,“你有什么资格警告我。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一向自视过高、自以为是,我告诉你,司凌云,你错了。我根本不恨你,我只可怜你,你自以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要抢走韩启明。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真正恨你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韩启明。当初是他要我配合他在你面前出双入对来刺|激你,至于我发的那些帖子,他也是知情的。他甚至一边打石膏,一边提供你的照片、修改我的措辞。”
司凌如骤然惊呆了。葛倩如看着她的表情,怒气突然平息,嘴角流露出嘲讽的笑意,“完全没想到他也会耍你吧?司小姐,醒醒吧。别老把自己当成天之骄女,自以为长得漂亮、家境优越,这个世界就该围着你转,男人就该为你无条件着迷。”
葛倩如转身扬长而去,司凌云没有上楼,直接走到停车的地方,上车发动车子开走,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韩启明打来电话,“凌云,你买什么东西去了这么久,我妈的饭都快做好了。”
“告诉叔叔阿姨,我公司有事,不回来了。”
“那……晚上能不能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韩启明,你真的认为我会指使人打伤你吗?”
“我当然没这么认为,你也听到我是怎么跟警察说的。干吗突然问这个问题?”
“那你跟葛倩如一起发帖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回答。
“你真的恨我恨到这种程度吗?为什么?”
听筒内长久没有声音传来。这样炎热的夏天,他的沉寂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冰凉,她想,葛倩如说对了一部分,她确实自以为是了,现在她要这个答案还有什么意义?
她挂断了电话。
司凌云将车停到路边,拨通傅轶则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听,声音压得很低,“凌云,我在开会。”
她声音平平地说:“我想见你,马上。你要是觉得会议更重要一些,那也随便你。”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出。你没时间对吧,那我找别人。”
“等一下——你在什么地方?”
司凌云看看四周,“我现在去江边的明珠酒店,大概需要二十分钟时间,你最好快点儿出现。”
她不等他作出回答便挂断电话,也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将车驶往明珠酒店,她到前台刷信用卡开了16楼一个大床房,进了房间以后,拉开厚厚的落地窗帘,扑入视线的是一路之隔的滚滚长江,浊黄的江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连忙拉上窗纱。
外面骄阳如火,城市在炙烤之下仿佛有些变形扭曲,室内温度恒定在怡人的23度,她不期然有些瑟缩,抱住双臂,却意识到这股寒意其实是从心底蔓延开来的,跟空调没什么关系。
只过了十分钟,她手机响起,傅轶则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到了。”
她将房号告诉他,隔了一会儿,他按了门铃,她打开房门,他一步跨了进来,反手摔上门,神情颇为恼怒。
“你这是干什么?”
她不回答,一粒粒解自己的纽扣,薄软的深紫色真丝衬衫随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徐徐敞开,露出里面的黑色蕾丝内衣,衬得裸|露的皮肤越发雪白细腻。他眼睛里蓦然闪过她看不懂的情绪,一把抓住她的手,“够了。”
她歪着头,微笑道:“你不想要吗?”
他眉毛一扬,说:“上一次你这么主动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很清楚。”
她耸耸肩,“那你何必过来?”
他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她的内心深处。自从两人重逢以来,她头一次这么不避不闪,任由他看着。终于,他缓缓松手,将她抱进了怀中。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唇上,那个触感让她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嘴唇是冰凉的。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让她不由自主地贴近,似乎想从他那里汲取热量。
明亮的光线经白色纱帘过滤后照进来,室内通透得没有阴影。雪白的天花板犹如银幕一般展现在司凌云眼前,肌肤相接、喘息起伏之间,这个盛夏炎热的午后、这家她从未入住的酒店、这个她不曾踏足的房间、这张柔软宽大的床……仿佛都源自她某段已经忘怀的记忆,让她恍惚觉得似曾相识。而覆盖着她的这个男人身体的味道、他有力的双臂、他灼|热的吻、他的汗珠滴落、他直抵她身体深处的猛烈冲击……所有这一切,本该都是她曾亲身经历的一部分,此刻却让她异样陌生。
这样悖逆的感觉,像望不到尽头的一次旅行,像做不完的一场白日梦,令她迷惘、疲惫,直至迷失。
当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司凌云将雪白的床单拉上来盖住自己,深深呼吸,试着让心跳慢慢恢复正常节奏。但傅轶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
“这一次外面没有人等着接你吗?”
“没有。1600块的房费,我没打算现在退房,你要走的话请便。”
“跟我说说,如果我不来,排在你名单的下一个男人是谁?”
她想,她的初恋是一本乱帐,最大的心动迅速终结在眼前这个男人手里,第二次恋爱被人不明不白插足,生活已经苍白单调到了如此地步,哪有什么名单?又哪有什么下一个男人等她临幸?可是她只懒洋洋地说:“一场艳遇还不好找吗?要什么名单?”
“以你刚才生涩的表现来看,你那个前男友一定很差劲,而且你这几年肯定没什么艳遇的机会。”
这个苛刻的评判也没有能够惹她生气,她合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我如果说你也不见得比从前表现好,就未免太像赌气吵架了。我们暂时休战好不好?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本来只是没有精神再跟傅轶则唇枪舌剑说下去,可是不知不觉中,她由佯睡变成真的睡着了。她做着没有什么情节、却充满不安定情绪的梦,时而独自在卢未风家的天台上,四周一切变得异样破败沧桑,脚下街道没有一个行人,安静得反常,四顾一片茫然;时而她又回到了中学时光,周围是她的同学,他们在湖边抽烟,开心地高谈阔论,她却无法参与其中……
司凌云醒来时,已经是薄暮时分,室内光线变得柔和慵懒,她一转头,枕边空无一人。她以为傅轶则已经走了,刚要舒了一口气,然而马上看到,他衣着整齐地坐在窗边沙发上,看着窗外,光影勾勒出他的侧面轮廓。她伸着懒腰,舒展困倦酸软的身体,他突然回过头来,逆光之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十分专注,他的目光穿越一室寂静,完全笼罩住她。
“心情好一点儿了吧。”
她只得承认,他虽然不可能知道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但他说得没错。她现在再想韩启明的行为,心平气和,完全没有开车离开韩家时充塞心间的愤怒与悲凉感。她有近五年时间没有任何身体的欲望,重遇傅轶则后,面对他露骨的引诱,也只顾逃避,却没有想到,一场不假思索的纯粹□竟然可以如此彻底地驱散心中阴霾,这样看来,好象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她转移话题地问:“现在几点?”
“快七点了。”
她还是头一次睡这样漫长的午觉,再赖在床上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她努力忽略他的目光,坐起来抓了床单裹住身体,再捞起自己的衣服,去浴室洗澡,等她出来,天黑了下来,他开了身边的落地灯,仍旧坐在原处。
“走吧。”
“现在退房值回1600块了吗?”
她不理会他这个挖苦的口气,“我饿了,想去吃饭。这里顶楼的意大利餐厅好象还不错……”
他突然拖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她毫无防备地跌坐进他怀里。
“喂,干什么?”
“你一定不想跟我在意大利餐厅吵架,所以,我们最好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她倒镇定下来,“行。”
“先跟我解释一下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他盯着她,可是她一旦下了决心,便不再忌惮他的审视,反而笑了,“我没记错的话,上周你向我提出要我做你的女友。莫非我误会了你,你只是想跟我维持一种柏拉图的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让傅轶则意外的回答,他的眼神莫测,停了一会儿,嘴角突然向上一勾,也笑了,“所以说,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了。”
“前提是你先同意几个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条就是:不要事事都问为什么。”
“我只能理解为,你其实给不出答案。”
司凌云耸耸肩,“随你怎么想。我只提醒你,这一点对我有同样的约束力,你并不吃亏。”
“很好。第二条呢?”
“我讨厌混乱,比较喜欢简单干净、一对一的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请明白告诉我,大家好聚好散,我不会纠缠。”
“这一条也同样适用于你吧。”
“没错,我也不喜欢受到纠缠。”
他往后一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继续。”
她轻快地挣脱他的手,站了起来,“第三嘛,我保留继续追加条件的权利。同意吗?”
他也站起身,“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你永远有让我意外的时候。我想我们在一起会非常开心。”
司凌云回到家时,程玥在舞蹈室内健身,她去敲司凌峰的房门,“小峰,睡了没有?”
“没睡,姐,进来。”
她推开门,看到司凌峰正在上网与女友视频交谈,她摆摆手,“不妨碍你,我等会儿再过来。”
“姐,别走。”司凌峰一把拉住她,将她拉到电脑前,“小艺早就说想认识你。”
屏幕上一个清秀干净的女孩子正在微笑,司凌云没多少兴趣寒暄,弯腰对着摄像头招一下手,“嗨,你好。”
“姐姐你好。你要是能跟阿姨一起陪小峰来多伦多就好了,我可以给你当导游。”
“谢谢你,我要上班,走不开。哎,对了,我建议你千万别自告奋勇陪我妈逛多伦多,她热爱的是购物,你带她去看风景,她肯定会让你非常扫兴的。”
司凌峰悄悄拉司凌云的衣角,那女孩子也一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表情,她只得浮个笑出来,“我开玩笑的。小艺,我争取明年存够钱去看小峰和你。”
那女孩子也释然地笑,“好的,小峰,我去做作业了,明天见,姐姐再见。”
司凌云往司凌峰床上一倒,司凌峰关上电脑,坐在床边看着她,“姐,你喝酒了吗?”
“只喝了点儿红酒而已,我可没醉,”她胡乱挥挥手,“也没有酒后开车,不用教训我。”
“你今天不是去接启明哥出院吗?他好了没有?”
她前几天告诉高考完毕放假在家的司凌峰,她要去医院陪韩启明,不回家吃饭,同时嘱咐他不要告诉妈妈,省得多事。司凌峰很喜欢韩启明,马上跟她说想去看看他,她哭笑不得告诉他,他们已经分手,他去的话只会把事情弄复杂。现在她只“嗯”了一声。
“你还在生他的气吗?”
“没什么可气的。”
“姐,我搞不懂,你既然不生启明哥的气,肯去医院陪他,干吗不跟他和好呢?我觉得他真的很爱你。”
司凌云扯着嘴角一笑,“你从哪儿看出他很爱我了?”
“你们在一起时,他看你的表情、眼神,这些都是骗不了人的。”
司凌云沉默一会儿,反问他:“小峰,你有多爱小艺?也是很爱吗?”
司凌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但还是很肯定地点头,“是的,我很爱她。”
司凌云看着他清澈明净的眼睛,“如果你觉得她爱你没你爱她那么多,你会怎么想?”
他认真地想了想,“又不是做买卖,付出多少,一定就能得到多少。这个好象是没法要求公平的事。”
“如果你跟之间她出现了问题,她让你失望了,你会跟别的女孩子上床发泄吗?”
他大吃一惊,“姐——”
“唉,我忘了你这傻孩子肯定不会那样做的。”
司凌峰疑惑地看着她,“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马上要去加拿大一个人生活了,我想给你补补课。”
“姐,你还是不放心我?”
“我就是没法放心,你这么相信所谓爱情,这么单纯。”她坐起来,苦笑道,“我真怕你将来受伤害。”
司凌峰哭笑不得,“你在瞎想些什么啊。谁伤害我,小艺吗?姐,你不了解她,她是非常善良的女孩子。”
“那你看韩启明是什么样的人?他够善良吗?”
司凌峰一下怔住,琢磨着司凌云这番话的用意,半晌才难以启齿地寻找着措辞,“启明哥他……真的伤害你了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司凌云气结,伸手指狠狠戳一下他的额头,“你这傻瓜。这么会为别人对你的伤害找借口的人是懦弱的。”
司凌峰看着她,眼圈突然微微泛红,她又心疼起来,“喂,弄痛你了吗?”
“没有。我不是为他找借口,姐,我只是……你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爱你?”
司凌云心底一酸,勉强笑道:“嘿,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肉麻一点儿不要紧。小峰,我们是至亲的亲人,看彼此好,无条件信任彼此,是非常自然的事。不过,你得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们不见得算得上好;就算我们真有那么好,他们也没义务珍惜;还有一些人,也许会因为各种原因把我们看得很糟糕。出了这个家门,我们完全有可能遇到各种欺骗、背叛、冷漠、算计,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围着谁转。接受这个事实以后,再遇到什么,也不会太意外太难受了。”
“可是,这是告诉我要随时做好被人背叛的准备吗?这样的话,怎么还有信心去爱一个人?”
司凌云凝视着他,清晰地说:“我不知道,小峰。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人令你失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那些不愉快的事会成为翻过去的一页,别把那当成世界末日。”
司凌峰长久地不说话,司凌云推一下他,“你已经18岁了,小峰,一个人在外面,迟早会见识成人世界的种种讨厌,我宁可你有准备、有怀疑,提前破灭掉一些幻想,也不想你傻呵呵去受别人欺负。”
司凌峰还是不吭声,司凌云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心理太阴暗——”
他突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姐,你有不开心的事,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你还骗我,你今天情绪明明很反常。”
她干涩地否认,“胡扯,我哪里反常了?”
司凌峰抿紧嘴唇盯着她,她强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努力挣出一个微笑,“好了,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我真的没事。告诉你吧,其实我今天晚上跟新男友一起吃饭,喝多了一点儿酒,才会跟你说这么多。”
司凌峰将信将疑,“你交了新男朋友吗?我走之前能不能见见他?”
“切,你以为我用得着编个男人出来哄你?”
“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他什么样。”
“你的新男友是谁?”
程玥的声音突然从半开着的卧室门口传来,司凌云半是厌烦半是无奈,“妈,您总也不记得进别人房间之前要敲门。”
程玥酸溜溜地说:“我的女儿从来都不跟我讲心里话,好在我儿子对我没这么多防备。我偶尔听到一句两句你不想让我知道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吧。”
司凌峰到底心疼妈妈,马上说:“妈,姐也没想瞒着你。”
“那跟我说说,他是什么人?家庭条件怎么样?”
司凌云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大哥的生意合作伙伴,生物学博士,管理一个风险投资公司,完全符合你的条件——不穷,有能力,而且长得很帅。”
程玥满是怀疑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
司凌云笑着摆一摆手,“那就不必了,我没打算跟他结婚。您还是趁早别做丈母娘见女婿的梦了。”
程玥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让我称心。别急着气我,我没那么容易被你气到。说真的,我倒不反对你趁着年轻及时行乐。不过,凡事适可而止,放聪明点儿,千万不要招摇。结婚最讲究的还是门当户对,你看看你大哥,不顾你爸爸的反对,娶了那样一个老婆,多不合算。”
“什么叫‘那样一个老婆’?大嫂挺漂亮贤惠,他们的婚姻看着也很幸福,你别没事说人家闲话。”
“她要是没那几分姿色,你大哥怎么会鬼迷心窍非要娶她。她父母一个是桥梁设计院的门卫,一个是食堂工人,这种亲家,你爸爸根本没办法跟他们来往,他们结婚到现在,总共就见过一面。”
司凌峰一脸惊讶,“妈,你从哪儿打听来这么多八卦?”
程玥十分泰然,“这还用特意打听?司建宇一结婚,新娘的家底就被大家翻遍了。算了,说正经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女孩子还是要谨慎一些,万一玩坏了名誉弄得以后嫁不掉,你爸爸可不会高兴的。我去睡了,你们慢慢聊吧。”
司凌云看一眼司凌峰,司凌峰笑了,“你看,我有这么剽悍的妈妈和姐姐,还用得着担心我是一只小白兔吗?”
她重新躺下,闷闷地说:“唉,你就是一只小白兔。我们同父同母,生长的环境完全一样,为什么性格会完全不同呢?”
司凌峰躺到她旁边,“姐,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什么事?”
“有时候妈妈把我从幼儿园接回来就出去了,保姆说她有事,也走了,家里就剩下你和我。我们就是这样躺着,你一直跟我说话,说到我睡着为止。”
那是司凌云不愿意回想,却永远不可能忘记的童年记忆。
早在司凌峰出生之前,司霄汉已经不怎么回家了,到司凌峰三岁时,司霄汉提出离婚,干脆搬了出去。程玥变得喜怒无常,情绪很不平稳,时不时要出去找他,或者干脆不说理由地失踪。
他们姐弟两人实际上已经被托付到了不时更换的保姆手里。碰上不负责任的保姆,把他们扔下不管也是常事。很多个漫漫长夜,只有两个孩子留在那所装修豪华却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她当时还在读小学,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被迫在年幼的弟弟面前扮演小妈妈的角色,喂他吃东西,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一学到“相依为命”这个成语,她马上联想到弟弟。现在想到那段日子,她胸口便涌动起无名的难受,堵得难受。
“姐,小时候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哪怕妈妈说她有事要出去几天,我都不在意。可是她一说你读中学要去住校,一周回一次家,我就号啕大哭起来,恨不能满地打滚说不干。”
她当然记得,一向文静的乖孩子司凌峰突然如此蛮横不讲理地发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玥想抱他,他却连踢带打。她过去拉他,他竟然狠狠咬了她一口,痛得她也哭了起来。两个孩子坐在地上一齐号哭,程玥傻了眼,顿足叫道:“我真是前生欠你们两个小讨债鬼的。”说着也哭了。那样凄惨的往事,一经提起,更觉心酸。
“傻孩子,妈妈跟我保证,她会改正,多留在家里陪你,而且再过一年会安排你去上寄宿小学,我才同意读寄宿中学的。”
“当时我懵懵懂懂,长大以后才明白,你一直在保护我,你能理解的事情比我多,承受的不愉快也远比我多得多。”他撑起头看着她,“可是我现在也长大了,姐,应该轮到我保护你了。”
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抬一只手遮掩住眼睛,“讨厌,无缘无故这么煽情干什么?”
司凌峰拿开她的手,“你还是对我没信心。”
她勉强笑,“你个头高出我一大截,跟你说话我都得仰着头。我有这么帅这么好的弟弟,凭什么没信心。”
他仍然看着她,眼里也有泪光,她不愿意气氛如此沉重,笑着逗他,“我还要怎么表白你才满意?要不这样,你好好练拳击,以后谁欺负我,我马上告诉你,让你去揍他。”
他被气乐了,“你这口气,明明还是拿我当幼稚孩子看。”
“没办法,谁让我大你八岁这么多。”
他躺下,看着天花板,“姐,你放心不下我,其实我更放心不下你。”
她“切”了一声,“少来装成熟报复我,我有什么可让你放心不下的。”
“你总是硬撑着要表现得强悍、满不在乎。我知道你心里是很累的。”
她勉力微笑,“你今天可真是——存心要招惹我跟你抱头痛哭吗?你错了,小峰,我跟你不一样,很多事情,我真的不在乎了,用不着装。”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不在乎也许能少受伤害,但也会错过很多美好的体验。姐,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可我更希望你能享受到爱情。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真的是很好的感受。你不应该放弃。”
她没法做出回应。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境异样苍凉。18岁的弟弟确实长大了,他为她思考了这么多,一心只想让她跟他一样生活得明朗平和。可是她怎么可能被他说服。
她妈妈是标准的现实主义者,没有任何浪漫的情怀;她弟弟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善良重情,而她偏偏两样都不是。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
她能够确定的是,也许对爱情的憧憬,放手爱一个人的能力,是一种天赋;而被一个人无条件深爱的运气只与命运有关。如果命运在这方面放弃了她,她也不打算苦苦追问为什么。
她想,如果享受不到所谓爱情,那么至少先享受了快乐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