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跟着萧焕在杭州城里乱晃,苍苍只是觉得,天开始冷了,但是她没有料到会冷到这种地步——她现在正浑身湿淋淋的裹着条毯子蹲在客栈里的床上,一边打喷嚏,一边承受着毛毯揉在自己头发上的感觉。
萧焕站在床前,毫不客气地用毛毯将她的头拨弄的前后左右不停摇晃,他身上也比苍苍好不了多少,一身青衫都湿透了,脸上还挂着没来及擦拭的水珠。
苍苍闷闷抱着下巴,任萧焕拨弄她的头发。
她在和萧焕一起游湖的时候,看到有人溺水,然后连想也不想的就纵身跳下去救人,结果没想到湖水太凉,她刚跳下去脚就抽了筋,最后人没救到,自己也淹了个够呛,还是萧焕跳下水把她和那个溺水的人一起救上了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苍苍终于小声嘟囔出来。
萧焕停下给她擦着头发的手,低头从毛毯的缝隙里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为什么道歉?我又没有怪你。”
“那干什么脸色那么难看。”苍苍依旧小声嘟囔,萧焕的手已经又开始动了。
她的头又开始随着那双手晃动,突然想起什么:“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游泳!我还以为你肯定不会的!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想这次真完了,小命八成是要玩儿完了,然后就抓到你的胳膊了,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我就觉得下面轻飘飘的,接着就到岸上了,那会儿我还以为你也会武功的呢……”
“你以为的还真不少。”萧焕是叹着气说这句话的,语气也还淡淡的,听不出有怒气。
不过相处了两天,苍苍也知道了他绝不肯在语气中透露情绪,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也就那天从盐帮总堂赎她出来和现在两次,偷偷吐了吐舌头:“还是生气了……还说没怪我……”
“没说你救人不好,”萧焕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解释,“只是就算急着救人,也不用这么莽撞,你如果肯在下水前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你的腿也不会在水里抽筋,我也就不用下水把你们两个都救上了。”
他说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把毛毯盖在苍苍头上:“替换的衣服还没有送过来,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不然会伤风。”
苍苍乖乖地听训,“噢”了一声去解衣带,偷偷瞥了瞥萧焕。
他沾着水滴的脸上没什么神情,湿透的黑发从发髻中散出来了一些,落下来半遮着眼睛,不知道是床前的光线还是水滴的原因,苍苍居然觉得他的肌肤像是透明的,心跳狠狠快了几下,咽了口吐沫:“你光顾着管我,不把湿衣服也脱下来吗?你身体不是不好?你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那么我们一起脱?”萧焕脸上总算有了丝笑意,淡淡反问。
苍苍一愣,还没想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眼前的床帏就落了下来,萧焕的声音从帏帐后传来:“脱下来的湿衣服就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我会把替换的衣服也放在凳子上,你自己取。”
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房间,带上房门。
苍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想起:对于未婚的男女来说,这叫避嫌。
“嘁,什么一起脱?谁想看你脱衣服的样子!”苍苍愤愤不平嘟囔完,眼前立刻闪出他半垂着睫毛、头发湿湿的站在自己床前的样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睛就眯了起来。
那家伙把湿衣服穿了那么久,不会就感冒发烧了吧?烧得双颊通红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到时候看他还神气什么?那时候她不但要看他的窝囊样子,还要把被子掀开痛痛快快的看光他只穿中衣的样子。还不给她看?有什么稀罕的?
越想越得意,苍苍哈哈的就笑出了声,裹着毯子倒在床上。
晚上还没到,的确就有个人感冒发烧了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不过那个人却不是萧焕。
可能是几天来打架进牢房私自逃跑吃不好睡不好这一连串的折腾,一向自认为身体比牛还壮的苍苍一边幸灾乐祸的盼着萧焕生病,一边美滋滋的睡着之后,居然就开始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把冷了的身体捂在被子里却又一阵阵的发热。
正当她不知道第几次把缩在被子的胳膊伸到被褥外面时,耳边听到了一个声音:“苍苍?”
苍苍也不管来的人是谁,一把就抱住了伸到额上试探她体温的那只胳膊,脸也蹭过去贴在那只手掌上,嘴里喃喃的:“凉凉的,真舒服。”
到底是发烧了。萧焕有些哭笑不得地任苍苍拉了他的手放在脸上乱蹭。
他就怕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外流落身体虚弱,会禁不住落水之后的寒意发热,因此上岸后就马上找了毯子把她裹好拉回客栈,没想到还是没有防到。
“苍苍,别睡了,醒一下。”看到他拿进来的干净衣衫还都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又看到苍苍伸出被子的两条胳膊——这个小姑娘,里面一定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萧焕无奈放柔声音:“苍苍,醒了把衣服穿一下。”
“才不要!热死了!”苍苍眼睛也不睁地叫,手臂却像缠上棍子的蛇,攀上来把萧焕的整个胳膊抱在怀里。
萧焕的身子都快让她拽上了床,扯住从她肩上滑下来的被褥把她的肩膀裹严,无可奈何的安慰她:“好,不穿衣服,把被子盖好。”
苍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把脸蹭到他的胳膊上:“阿婆,我头晕。”
萧焕顿了一下,在床边坐下,伸手把她脸上的乱发拂到耳后:“乖,把我的手放开,我去拿药给你,头才会不晕。”
苍苍瘪了瘪嘴,耍脾气一样的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不要!”
萧焕知道她因为不舒服,有些蛮不讲理,半哄半骗的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先哄着她把他带来的那碗生姜水喝了,接着写了药方交给店小二去抓药,仔细说明了各种药材所需的成色。
他自己去打了盆冷水,用浸了水的布把苍苍的额头手腕和小腿都包上,等小二把药抓回来后,又亲自用火炉煎药。
苍苍身上的湿布每隔一会儿就要换一次,药煎好了之后萧焕哄着她喝下去,又哄她多喝了些水。
大概是因为热,苍苍睡觉十分不安稳,萧焕还要时不时把她伸出被褥的手脚塞回去。
这么一直到后半夜,苍苍终于退了烧沉沉睡去,她的人也变成了一只八爪鱼,牢牢抱在了体温向来偏凉的萧焕身上。
溪水环绕的小村庄,麦穗的清香一直送到村里来,槐树下阿婆慈祥的笑,阿婆总是那么好脾气,一天到晚被她粘着也不会生气,她生病的时候,阿婆就把她搂在怀里,阿婆还会做甜甜的桂花糖,一层桂花一层糖,放在罐子里,用指头沾了,放在嘴里甜甜的……
从梦中醒来,苍苍咂了咂嘴,没有,嘴里没有甜甜的味道,反倒有些涩涩的药味。她试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红光,有些陌生的陈设慢慢清晰了起来——她是在杭州的一家客栈里,不是在童年的村庄里,也不在阿婆身边。
把目光转了转,她这才看到被她死死抱住身子的那个人的脸。
萧焕躺在她身边睡着,背半弯着,头就枕在床架的硬木上,完全迁就着她恶劣的睡姿,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锦被的边缘收拢,以免凉气侵入。
从苍苍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的淡淡阴影。她又侧了侧头,看着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会跳跃一样,散出白色的光。
觉察到她醒了,萧焕睁开眼睛,就看到苍苍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苍苍依然盯着他的脸,也没有放开抱着他身体的手臂的意思,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开口:“我梦到我阿婆了。”
萧焕笑了笑,深黑的瞳仁中有柔和的光:“睡得好吗?”
苍苍点了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接着说:“我四岁前,都是在老家和阿婆住在一起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娘,阿婆说我娘出远门了,其实我知道,我没有娘。我从出生后到五岁,一直都没有见过我爹。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阿婆,村里的小孩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我就跟他们打架,打到再也没有人敢骂我。”
“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厉害了。”萧焕笑着,轻轻的插话。
“那是当然!”苍苍立刻高兴起来,呲牙咧嘴的冲他笑,“敢笑话我的人就要小心挨揍!”
她笑了之后,看着萧焕:“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跟你成亲?”
萧焕笑:“你可以说来听听。”
苍苍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誓,长大如果嫁人的话,一定要嫁一个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我的人,然后跟他一起,天天过的都很高兴。我要一直和他在一起,我的孩子要有爹疼也有娘疼。
“我想到要跟你成亲,就想,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干嘛要跟你成亲,而且如果和你成亲的话,我们成亲后你还要选很多妃子,我才不要跟很多女人去抢一个丈夫!我想到就讨厌,所以就索性跑出来了。”
她看着萧焕,忽然笑了起来:“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也挺不错呢……我阿婆过世后我让爹接到京城之后,都是一个人睡的,抱着你睡真舒服,你真像我阿婆。”
萧焕没想到她最后会冒出这么一句,有些啼笑皆非:“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我很像你的阿婆?”
苍苍瞪大眼睛:“我很喜欢我阿婆的。”
萧焕笑着:“我知道你很喜欢你阿婆……说了这么久话,你不觉得饿?”
他这么一提,苍苍才觉出肚子里空荡荡的,连忙点头:“我饿,我要吃东西。”
萧焕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么你把手拿开,让我下床帮你叫吃的?”
苍苍“啊”了一声,这才放开手,翻身坐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忘了。”
萧焕撑着床沿坐起来,略微活动了一下酸僵的肩膀,伸手拉住快要从苍苍肩膀上滑落下来的锦被:“你刚退烧,不要再着凉了。”接着笑了笑:“你是女孩子,总是让我占便宜可不好。”
苍苍这才惊觉自己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应该是昨天脱了湿衣服后头太晕,直接裹着被子就睡了,悄悄吐了吐舌头。想起刚才睡觉的姿势,自己虽然是搂着萧焕的,锦被却被他细心的裹在了她身上,别说透风,连两个人真正的肌肤相亲,也没有多少。
昨天晚上他是就穿着身上这件单衫在床边勉强休息了一下吧,苍苍边快手快脚的穿衣服,边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你不是身体不好?怎么都落水了,你没发烧,我反倒发烧了?”
萧焕正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回头向她笑了笑:“我不会发烧。”
苍苍套上鞋跳下床,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不会发烧?说起来这么几天没看到你一点不舒服的样子,你身体不好是不是骗人的!”
萧焕从窗前转身,脸半埋在窗口的阳光里,看着她笑,并不理睬那个问题:“你早饭还要吃两笼鸡汁包子?不过现在差不多也算中午了,你伤风了有些东西不适宜吃,要不要我帮你选些比较适合吃的?”
苍苍更加狐疑的看他:“昨天晚上给我看病的大夫交待的?”
萧焕笑了笑:“不是,我说的。你昨天晚上的药,也是我开的。”
苍苍“啊”了一声:“你居然给我乱开药!你以为医术光看医书就能学会了?你想拿我试药?”
“放心,不会拿你试药。”萧焕有些无奈的笑,“我也没有只看医书,我六年前已经跟随教我医术的老师出门行医了。”
“你从禁宫里出来过?”苍苍更加惊讶得大叫,“你还行过医?那你岂不是也算行走过江湖了?宫里的人没发现?别人发现你不见了怎么办?你经常出来?出来过多少次?你是怎么出来……”
她还没叫完,脑门上就吃到了第二记暴栗,萧焕收回手,“他们发现不了,很多次,偷偷出来……在外面不要把禁宫两个字叫得那么大声。”说完,笑的很有些无奈:“你在房间里等一会儿,我去叫些吃的。”
苍苍摸着额头嘀咕:“凶起来也跟我阿婆挺像的,我阿婆也喜欢敲我头……都给你们打傻了……”
萧焕咳嗽一声,又气又笑地看她一眼,开门出去了。
苍苍在屋里依旧嘀咕:“前几天有句话好象说错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记得了……就当没说过了。”她低头偷笑了两下:“我没说过我不会喜欢他吧?”
客栈的客房中,一身黑衣的御前侍卫蛊行营统领班方远低头快速的将情况说完,静等着回答。
“是这样,他们找了凤来阁。”萧焕微蹙着眉,思索了一阵后展眉笑了笑,看着班方远的左臂:“受伤了吗?”
班方远点头:“是,不小心被刺伤了肩膀,并不妨碍行动。”
“凤来阁派出的人不好应付。”萧焕依然笑了笑:“方远,你以后不用来了,蛊行营的人,也都可以回去了。”
班方远明显僵了一下:“公子爷。”
“这不是你们的事情,不能拖累你们。”萧焕笑笑:“接下来不用再管这里的事情了。”
班方远沉默了一下,自进来之后第一次抬起头看萧焕,随即有很快低头抱拳:“卑职明白。”顿了一下,“请公子爷保重。”
说完持剑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注视着他的身影退出,萧焕的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视线落到一旁的墙壁上,苍苍就在那道墙之后的隔壁房间里。
似乎已经是不能再接着悠闲下去了。
他轻淡的目光扫过一室的陈设,从打开的窗口中,看向窗外黢黑的夜,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中。
他们都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西湖未归山庄,武林第一庄。
天下第一剑客温昱闲的宅第,传说中的武林圣地。
每一个新出道的剑客,都以能在温昱闲的胜邪剑下走上三招为荣。
温昱闲是这个江湖中不败的神话,胜邪剑是所有江湖人眼中的圣物。
苍苍坐在未归山庄内的水榭中,已经干坐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前,萧焕和温昱闲一起,走向了荷塘另一面的庭院。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苍苍已经趴在桌子上,无聊的玩儿起了指甲。
当她把右手上的指头逐个抠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的靠近,苍苍连忙抬起头,看到了萧焕。
他依然像半个时辰进去前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不过他的手里,多了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古旧的剑,剑鞘上爬满铜绿,张牙舞爪的睚眦图案盘踞剑柄上。
苍苍跳起来,很是狐疑的盯着这把剑:“这是什么?”
“胜邪剑。”萧焕笑了,语气是不变的温和:“我向温庄主借来用一用。”
“你要借,人家就把剑借给你了?”苍苍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萧焕,不知道是不是从水榭外倾洒下来的清亮日光,苍苍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比进去前苍白了一些,撇了撇嘴角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大面子。”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自顾自的转身就走:“快走吧,这个温庄主也真小气,都不留人吃个饭,我都快饿死了!”
她的身后,萧焕脚步微滞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慢慢隐入到荷塘一侧的繁茂花木中。
荷塘另一面的陈剑厅,温昱闲正坐在大厅正中的石桌旁。
他面前有一个木质的架子,红木黑漆,闪着幽深的光。
这是用来放置胜邪剑的架子。当这把绝世的名剑不在温昱闲的手中时,它就静静的躺在这个托架上,在幽暗空旷的陈剑厅中,流淌出属于年代久远的兵刃独特的肃杀之气。
现在,托架上已经空了。
一直久到暮色染上翠湖重楼,温昱闲还是没有动,略显浑浊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荷塘,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输了。
当那个年轻人袖中的短剑划开了胜邪剑的光幕,他仿佛能够听见,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匆匆溜走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和那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胜邪剑在他手中混浊的嗡响,时光的流逝蓦然凸现,江湖传奇就此易手。
头发早已花白的剑客低头看了看自己结满老茧的双手,他的唇角突然泛上了一丝笑意,他起身走出这座因为少了胜邪剑的凄冷剑气而空旷起来的大厅,没有回头。
从凤凰山麓的未归山庄走回杭州城中,天色已经晚了。
走在街道昏暗的灯光里,苍苍突然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萧焕。”
萧焕停步,微微回头。
苍苍抬手抡圆胳膊,手里的钱袋狠狠砸出去,正朝着萧焕的头。
没有命中目标,灌满了劲力的钱袋稳稳落在一只手里,萧焕握着钱袋,缓缓放下手。
苍苍摊了摊手:“你真的会武功。昨天晚上我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到个人影不知道是不是你。”
萧焕没有说话,他的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苍苍接着叉了腰:“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对不起。”萧焕突然开口,声音一如往常的平和沉稳,抬起头笑了笑,“没尽早告诉你,是我不对。”街边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下有一片阴影,淡淡的,很接近蓝色,投在被灯光映照的有些苍白的脸颊上。
苍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愧疚,口气不自觉地就缓了下来:“好吧……虽然你没告诉我,但我好像也没问……”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对了,你真会武功啊,你也不告诉我……我还以为长得漂亮的东西都很娇贵的。”
萧焕再次沉默了一下。
苍苍忽闪了忽闪眼睛,看着他,十分认真的口气:“其实像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的确要会点武功才行。”
萧焕还是沉默着。
苍苍摸着下巴,很严肃:“你在江湖上乱跑,跑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被别人看到,很危险的,喜欢养男宠的女人那么多,而且还有喜欢娈童的男人!你被他们撞见就坏了!对了,你是不是已经遇到过……”
“苍苍,”萧焕打断她的话,很温和的笑了笑,“饿得急了吗?”
他笑得和煦又温柔,苍苍呆呆的点头,气一下去,真的觉得饿得不行了。
萧焕顺手把掌中接住的钱袋收到袖里,口气依然轻和:“总归你也不需要用,你的钱袋就给我保管了。”
说完又笑笑:“我们快去找地方吃饭吧。”
苍苍乖乖点头,听话得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几步,才想起了什么,当街跳起来:“你干嘛拿我钱袋?谁说我不要用的?快还给我!”
前一刻的好奇,还有更前一刻的气愤,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连夜晚的杭州城也是热闹的。
沿街的酒苑歌楼窗口,倚着韶龄的佳人,用纱扇遮了脸,听琉璃灯下的才子抚琴吟诗。
才子和佳人的脸旁,就是一串串的红色灯笼,从高高的屋顶,一直垂到地面。
被灯笼映的通红的柳树下,有一摊摊的小贩,花红柳绿的货架上,有最时新的绢花和香粉,有纸扎的各色风筝,有题着瘦金体的扇面字画,也有裹了一层糖汁闪闪发光的红果。
人群从这些摊贩前经过,时不时有一个或者一对的男男女女在某个货摊前停下,讨价还价,挑挑拣拣。
从这个街道里走出去,就是一株杨柳一株桃夹岸的湖堤。
这里比街上也稍微清静幽暗一些,低头互相切切私语着的情人们,慢慢的走过去。
映着疏离灯火的湖水上,留下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
碧玉一样宁静深邃的湖面远处,穿梭着零零落落的轻舟和画舫。
有丝竹和女子的歌喉隐约的从船上传来,接着又不见了踪影。
苍苍和萧焕就走在堤岸上。
苍苍头戴儒冠一身长袍,手里还呼扇呼扇的摇着一把题了李后主词的折扇。这扇子是她刚刚在扇摊前买的,不但是她刚刚买的,而且扇面上那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是她逼着萧焕给她现写的。
她先是看到扇摊就扑了上去,接着左挑右捡,总嫌扇面上的字题得太丑。于是她就抓了一个空扇面,抢了一旁算命摊上老先生的毛笔,塞到萧焕手里,让他写字。
提着笔,萧焕也并没有推辞,笑着问她要题什么字。
苍苍想也不想,随口就来了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萧焕“哧”一声就笑了,笑吟吟地:“还是写少年不识愁滋味吧。”
苍苍恶狠狠的眼神就扫到他脸上去了,抬腿踩在他的脚趾上:“叫你写你就写!”
脚趾头被踩了一下,萧焕只有老老实实地写。
他写完还了算命老先生的毛笔道了谢,就看到苍苍拿着他新写的那个扇面在左比右比的看,嘴里嘟囔:“太刚正了。”
扇面上的字是太刚正了点,那一行是时下最流行的瘦金体,笔意秀逸,但是骨骼里居然透着一股坚韧的正气,不像是苍竹,倒更像松柏,从严寒中拔出来,凌霜傲雪。写瘦金都能写的像座山,不知道写这个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苍略呆了一呆,随即笑逐颜开:“写的真好看,我喜欢。”
这一笔字的确是好,连扇摊的老板,都点头连连赞叹。
于是苍苍就穿着男装儒衫,呼扇着这一把题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描了金边的湘妃竹柄扇子,逛了两家花楼,先后叫了五个姑娘,沿街喝酒喝到不停的打酒嗝,然后被萧焕拉到堤岸上醒酒来了。
苍苍走的摇摇晃晃,她手里扇子也跟着摇摇晃晃,她为了装得潇洒又死活不让萧焕扶她,萧焕只好让她走在路中间,自己走在边道护着,防止她一个不小心掉到湖里清醒清醒脑袋去。
他们就这么东晃一下西晃一下的在湖边走着,湖面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欸乃,一叶扁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悠然的停在了距离他们不远岸边。
小舟上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长袍的下摆胡乱塞在腰间,剑眉微扬,抬手懒懒的朝这边打招呼:“萧兄,多日不见。”
萧焕也像是和他很熟的样子,手臂从苍苍身侧收回,微一拱手,笑了笑:“徐兄别来无恙?”
那白衣的年轻人哈哈笑了起来,豪爽的晃晃手中的粗瓷大杯:“山西竹叶青,要不要上船?”
萧焕看了一眼早已经醉得撞撞跌跌去抱湖边的大柳树的苍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这里还有一个眷属,可不可以到徐兄的船上去稍歇片刻?”
他不说“小兄弟”也不说“朋友”,居然开口就是“眷属”。白衣年轻人行走江湖多年,是何等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苍苍是穿了男装的女子,微愣了一下就笑了起来:“萧大神医,我们间柳堂里的姑娘都还惦记着你呢,你就找了这么个小姑娘回来,怎么,红鸾星终于动了?”
萧焕也不否认,笑了一笑:“这是我自小文定的未婚妻子。”
白衣年轻人像是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我说萧公子,你不要跟我说,你是那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乖坐在家里等着娶一个你根本连她的脚趾头都不想碰的女人吧?”
萧焕还没有回答,醉眼迷离的苍苍就截住话头嚷了起来:“我这么聪明温柔美丽可爱,谁要碰我的脚趾头,本姑娘还不给他碰呢!”
她一边嚷,身子一边就朝柳树后的湖面歪去了,萧焕连忙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结果却被她一个酒嗝喷了一脸的酒气,只好微微苦笑的向白衣年轻人点头:“叨扰徐兄了。”
白衣年轻人看苍苍实在醉得厉害,也不再多说,侧身一让:“上船吧。”
萧焕抱起已经攀住他脖子,像搂刚刚那棵大柳树一样吊在他身子上苍苍,顺着船夫搭起的木板走到船上。
不大的扁舟之上,除了白衣年轻人之外就只有一个划船的老者。可容两三人屈膝而坐的船舱内架着一只四方的小桌,桌上一个红泥小炉,浅金色的美酒盛在粗瓷的大壶中,腾腾的在炉上冒着热气。
他们上船在舱中坐好,划船的老翁一撑堤岸,小舟又滑向夜雾渐浓的湖面。
苍苍这会儿倒乖了,上船就倒在舱中的软垫上呼呼大睡,连一声都不吭。
白衣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木勺,又拿出一个粗瓷大杯,将早已煮透的竹叶青匀进杯中,笑道:“这一壶酒可是特地给萧兄温的,来尝尝看如何?”
萧焕笑了笑,拿过杯子啜了几口,点头:“山西褚家的上品竹叶青,听说山西褚家每年才酿一百坛上品的竹叶青,只赠好酒客,这一坛酒,可是千金难求。”
白衣年轻人抚掌而笑:“果然就你的嘴巴最精细,立刻就能说出这酒的来历来。”
萧焕也笑:“我有一位师长极嗜酒,他曾专程到山西,住在褚家三个月,治好了褚家当家的心病,所以褚家那年的一百坛竹叶青,就都给他带回了家。”
白衣年轻人笑起来:“这叫巧取,有趣味,我还真想见见你那位师长。”他笑过之后,就仰头一口气饮下杯中的美酒,击桌为拍,曼声而吟:“生为何欢,死为何苦,王孙逐尘,红颜白骨,浮沉千古尽黄土!”声音高昂,尾音直入云霄。
吟毕,他重新把酒杯填满,遥遥向萧焕一敬,烈风样清明的眼中有一丝闪烁。
白衣年轻人是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左堂主徐来,灵碧教虽然是正派敬而远之的□□,他却交游广泛,在少年一辈的侠士中声望也还不错,三年前,他无意结识了眼前这位自称叫做萧云从的年轻人。
那时他为贫苦的佃户求公道,只身一人来到称霸蜀中的风雨庄中。原来不过是想七分说理三分威逼,没想到风雨庄妄为已久,竟然不顾江湖道义暗设埋伏,他猝不及防身中数剑,险些命丧当场。
满身浴血的杀出重围,激愤之中他杀红了眼,折身去杀风雨庄的首脑。
身侧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气力一点点耗尽,满目的血色中,他见到了风雨庄庄主身侧的那个年轻大夫,一身青衣一肩药奁默然静立,似乎连一滴血色都不堪沾染。
他以为他是不懂武功的大夫,一柄疯了样的长剑自然而然避着他擦过,没想到被他留在身后的年轻大夫却突然一手扣住他的脉门,肩膀一震,他的长剑瞬间移手,耳侧那人的语声清晰:“你杀得太多了。”
他大惊之下拼尽全力一掌推出,逼开身侧新添的这个敌人,怒吼:“不让我杀,难道让我等着给这些卑鄙陷害的无耻之徒杀吗?”
似乎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眼前一花,他的长剑居然飞回了手中。
年轻的大夫放下肩上的药奁,向他一笑:“杀到这里也够了,我来助你出去。”
风雨庄的杀手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他已经在这里杀了太多的人,如果不能把他斩于庄中,风雨庄辛苦建立的威严将不复存在,是他逼迫对方尽了全力。
难道真要因为这一时义气为这群宵小之徒陪上性命么?悔意刚刚涌上心头,脊背突然靠上另一个脊背,年轻的大夫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同时也护住了他的后背,干脆地判断形势:“从后庄出去要简单一些。”
看着自己请来的大夫也跃入了站圈之中,风雨庄主没有丝毫踌躇,单手挥下,更多刀剑向他们冲来。
形势更加危急,他却精神一震,刚刚泛出的绝望一扫而空,长啸一声,挥舞长剑重新应战。
那天他们到底如何从重重的包围中杀到庄外,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他只记得刚出庄他就精疲力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等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一艘顺长江而下的客船中,船外是风景奇丽的巫峡。
年轻的大夫依旧一身青衣,持着一卷书坐在船头,身旁放着一个正在煎药的小炉,觉察到他清醒,他放下手上的书,转头向他轻轻笑了笑。
徐来自问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软弱过,即便是濒死的时刻,他会流血,但绝不会流泪。然而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他却蓦然红了眼眶。
身边就有一位大夫在,他的伤势自然好的很快,以后几日乘船顺江漂流,他和他多半倚船临江,煮酒论史,万重江山不知不觉越过。
三年前一别,他也再见过他两次,不论偶遇或是相求,每次都是坦荡相交,兴尽而别。
江湖子弟本就洒脱,行走江湖数载,徐来也不是没有过像这样第一次相见就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分分合合也是经常。但是今天,举杯敬向对面的萧焕,他却不免怅惘了。
看到徐来的酒敬过来,萧焕笑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慢慢吟出:“热血未尽,恩仇未穷,诸侯烽火,万民蚁虫,落日烟波葬英雄。”
这一句是他们初次相识之时乘舟下江南,酒酣之后历数风流人物,徐来脱口吟哦出那段“生为何欢”的词句后,萧焕的应和之词。他们都还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
徐来微微的恍惚了一阵,“落日烟波葬英雄”,那时他疑惑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词句,在他们的年纪,不都该是鲜衣怒马剑弛九州,然而这个在强敌环伺中,一笑之间抛下药箱投身刀林血海助他的年轻人,却用淡薄的口气说着落日和沧桑的英雄。
他们曾是背靠着背御敌的朋友,然而他却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眼前的萧焕依然像三年前一样淡淡的笑着,仿佛连唇角那一丝笑意掩藏不住的淡漠都没有变过。
再一次饮尽杯中的美酒,徐来手腕一扬,把手中的酒杯抛入了湖水中。
瓷杯激起一朵浪花,落入幽暗的湖水中,消逝无踪。
萧焕看着他酒干杯抛,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慢慢把它放回桌上:“徐兄是专程来找我喝酒的吧?”
徐来毫不隐瞒:“三日之前我到山西褚家,打烂他们的酒窖偷了这坛酒,今天申时才赶到杭州。”
“三日之前……”萧焕说了这么一句,却笑了起来:“这么说现在这坛竹叶青,岂不是独一无二的一坛了?”
徐来长笑:“那是自然,我拿了酒之后就把酒窖中剩余的酒瓮一口气打了个稀烂。今后一年之内,褚家是再也没有上品的竹叶青了。”
萧焕笑:“那我真要谢谢徐兄了,为这独一无二的一坛酒。”
他们说着,年老的船夫已经又把船靠岸了,他们上船的地方靠近孤山,现在停船的地方是映波桥。
舱中熟睡的苍苍好像也觉出船停了,一翻身就搂住了萧焕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喃喃说梦话:“你身上怎么总是这么凉,这可不成。”
徐来微怔了一怔,想起来问:“你说过吧,你小时有隐疾。”
萧焕按住苍苍不安分的胳膊,笑笑:“就是因为我自小有隐疾,我的那位师长才一定要我学医术。”他看着徐来,又笑笑说,“现在已经无碍了。”
徐来点头,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等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萧焕,那句话,终归还是要说出口的:“萧兄,就此别过……”
萧焕却破天荒地没有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如果到了必须要你我交手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
徐来一句话说了一半,半张着口,突然就笑了起来,抚掌:“好!我也必当竭尽全力!”
萧焕一笑,抱起苍苍走上堤岸,向徐来点头示意。
徐来拱手,退回舱中,船桨拨开清澈的湖水,岸边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灯中越来越远,徐来却再也没有回头。
三天前,徐来接到无法无天总堂给各地堂主首领的密令,灵碧教将要倾一教之力去追杀一个名叫萧云从的人。
眼睛滑过灵碧教最隐秘的红字密信时,他还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三个字写的异常清晰,淋漓的墨汁,宛如鲜血。
淡金色的美酒依然在炉上翻滚,却再也没有人来尝。
夜寒已重的堤岸上,萧焕目送那一叶扁舟渐行渐远,转身走上回客栈的路。
苍苍的酒还没有醒,却知道冷了,又往萧焕的怀里缩了缩,搂住他的肩膀,嘴里乱说:“不怕,我给你暖身子。”
萧焕低头看了看她不肯停歇的小嘴,微微挑起了嘴角,眼底露出一丝笑意,继续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慢慢的走。
现在距离他得到凤来阁即将追杀苍苍的消息,遣走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过就是十几天的时间,十几天之内,灵碧教已经有了动静。
几天前对苍苍的暗杀令,出自谁的授意他很清楚,他比很多人都更清楚的是,他知道那个人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他一直都知道的人,那个人想要他死,那个人还想着更残酷可怕的事。
现在那个人,逐渐由幕后站到了台前,是他把她逼了出来,还是她真的决定,这一次再也不会放过他?
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的延伸,萧焕走的不快,却也不慢。
他那天说让班方远走,这不是他们的事……这本就不是任何人的事,除了萧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