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阳光漏进盐帮杭州总会的黑色大堂。
“你是谁?”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进了一步,她身上的粉色纱衣已经揉成皱皱一团,头顶系发的粉红丝带也开了,头发乱蓬蓬垂在肩头,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大眼睛,却亮得好像三月的春水,正填满了意外和惊异。
她没有得到回答,被她追问的那个人微微皱了眉头。
“我认识你吗?你到底是谁?”那个小姑娘把眼睛睁得更大,又走了一步。
她走到桌子前,头还向前倾,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更是快要贴到了别人脸上:“你长得可真好看。”
盐帮三当家魏西辰清咳了一声:“这位公子,不知阁下要赎的人,可是这位姑娘?”
“谢谢三当家,在下要赎的,的确是这位姑娘。”被那个小姑娘盯着脸看的年轻人,把头转向魏西辰,微笑着说,他把“的确是”三个字咬得有些重,不知道为什么,那缓淡声音里,居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不但长得好看……”那个小姑娘自顾自又感叹起来,这么长时间,她贴在年轻人脸前的眼睛居然不曾移开过一分,“声音也真好听……好像风从松林里吹过去一样……你再说几句话给我听!”
“是这位姑娘就好。”魏西辰呵呵笑了起来。
“你要把我赎出去?”那个小姑娘总算感叹完了,开始关心她自己的事情,“太好了,我终于能从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鬼地方出去了……”
话音未落,她脑门上突然接到一记暴栗,年轻人收回手,神色依旧淡淡的:“女孩子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那个小姑娘被敲得有些愣,捂着脑门看着他。
跟在年轻人身后出了盐帮总会的大门,那个小姑娘居然沉住了气没吭声。
几天前她因为在码头上和盐帮的帮众□□了几句,就被抓到了盐帮的大牢里关着。
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救兵,却是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
此时她默默不语走着,不时挠挠头发,抓抓胳膊,还往被年轻人敲过的脑门上摸了两下。
“你……”直到走出了很远,年轻人终于顿住脚步,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转身回过头,“你没事吧?”
那小姑娘看他回头问自己,眼睛一亮,开口却是一连珠炮的问题:“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那里的?你为什么拿那么多钱赎我?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们以前见过吗?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好吧?”
年轻人看着她晶晶发亮的眼睛,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居然挑起嘴角笑了:“有兴致跟力气关心这么多问题,看来你是挺好的。”
“才不好!”那小姑娘立刻出声反驳,“我都五天没洗澡了!我还五天没吃过肉了!那些人给的全是白菜青菜豆腐……”她说着,偷瞥了瞥年轻人的脸色,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就接着笑眯眯的,“呐,你带我去吃点好吃的东西,开间客栈给我洗澡吧……我身上的钱都给盐帮那些人拿走了。”
年轻人打量她了一下,点了点头:“你是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
“吃东西!”那小姑娘毫不犹豫地回答,接着还是一连串不停,“我要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晴衣苑的酱香排骨,对了,还有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叫他们别做那么甜,每次都要交待好几遍……”她顿了顿,又小心的看一眼在一旁静听的年轻人,咽了口吐沫,“就这么多了……”
年轻人等她说完,还是轻点了点头:“那么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让这些地方差人把菜送来。”
那小姑娘见他对自己有求必应,偷笑了一下,心情大好,笑眯眯抬头向年轻人:“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还是要说一下,我叫凌苍苍,你可以叫我苍苍,你的名字是?”
她缠了一大圈,似乎是心思早就被引跑的样子,最后的问题居然又兜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静静看了她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本来就淡,现在更是淡到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停了有那么一刻,他就开口:“萧焕,我叫萧焕。”
他说得很轻,语调也和刚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苍苍的眼睛慢慢睁大,她的背直起来,嘴角的笑容也一点点收起来不见,她皱住两条浓浓的眉毛,试探地:“你是……那个萧焕?”
“大武应该不会有第二个萧焕。”年轻人很轻地叹息了一声,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掠过一丝笑意,嘴角挑起一点,“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叫我萧大哥,我不介意。”
苍苍没说话,死死盯着他的脸,仿佛他脸上开着朵花。
“不要!”苍苍突然大声叫了出来,她的脸涨红了,分不清是羞怒还是焦灼,“我才不要叫你萧大哥!”
“你……”苍苍有生以来,第一次说话结巴,“你干嘛要是那个萧焕!”
凌苍苍有生以来,所知道的萧焕只有一个。
那个萧焕总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那个萧焕的脸总是被挡在青色紫色红色的官袍之后,那个萧焕很少说话,即使是说话,也很少能让她听清声音。
乾清宫太大,乾清宫外的汉白玉台阶太长,她只不过是一个大臣的女眷,从来都离那个尊贵的御座很远,从来没有机会去仔细瞻仰那个萧焕的脸——她也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去仔细瞻仰。
苍苍有些气急败坏地看着眼前这个萧焕,他现在离她很近,近到她能够一根根数清楚他微垂的眼睑上那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蓬头垢面的样子,映在他那双过分深黑的眼睛里。
她面前的这个萧焕微挑着嘴角,轻轻笑了:“不想叫,那就不叫吧。”
也不算什么的,其实不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用离家出走来抗拒成亲的大小姐,发现这个她对他印象相当不错的人,恰好就是来抓她的未婚夫而已。
那位大小姐只不过觉得自己有点像当场被擒获的小贼而已,其实不算什么。
况且被抓住的小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吃。
我要五凤楼的蟹黄水晶饺,畅意阁的糟酒鸭掌和粉蒸狮子头,晴衣苑的酱香排骨,还有栖月楼的玫瑰米酒羹,一样不少地排开在桌子上。
苍苍埋头努力往嘴里塞东西,她吃相凶狠,眼神也差不到哪里去,横扫桌上美食的同时,不忘时不时地横上萧焕一眼。
按理说在明白萧焕的身份之后,不管是不是在宫外,她都该马上跪下磕头的。
但是对面那个人……他先很无礼地敲了她的脑袋,接着很不自重地让她叫他萧大哥,既然他老人家这么随便,那么她就可以省省事了,跪在地上膝盖很疼的。
事实上苍苍不但把事省了,而且很轻松地就把君臣之礼抛到了脑后,完全忘记了此刻她这种扫到萧焕脸上的眼神,已经足够让她的脑袋掉很多次。
萧焕就坐在她对面,对着这种愤恨的目光,似乎也没有拿起筷子和狼吞虎咽的她抢东西吃的意思,只是垂着眼睛漫不经心一样的,拿起面前的那壶酒自斟自饮。
他喝的是一壶竹叶青,没温,也并不是什么上好的酒。
苍苍还以为他要是喝酒的话,一定会喝最贵的酒,她甚至想象着他一挥手,就有两道黑色的影子从什么不为人知的阴影里跳出来,手里托着专门从京师运送过来的佳酿,装在玉壶里,连酒液上都浮着那种叫尊贵的光。
没想到他只是在向客栈的小二说明她要点的菜之后,随口加了句:“送壶酒来吧,竹叶青。”
当店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竹叶青的时候,他回答的更简单:“都可以。”
酒来了之后他就慢慢的把淡绿色的酒液倒入酒杯中,再慢慢的啜着,嘴角那丝从来没有消除过的笑意虽然还在,脸上的神情却是淡的,淡到连同他那身淡青的长衫一起,都要化到白色的日光里了。
苍苍塞一口食物,抬头瞪他一眼,终于忍不住,扔掉筷子:“我不喜欢你!”
萧焕抬起眼睛看她,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居然答的这么风轻云淡,就像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一样,苍苍更来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义正词严:“我又不喜欢你,干嘛要我嫁给你?我不想嫁给你!”
萧焕也看她,依然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要不然也不会留书出走了。不过这事不是我说了能算的,能商量的余地不大。”
苍苍噎了一下,知道他说的还算是很客气了。
他们这门亲事是先帝的旨意,也就是说,在满朝大臣的灼灼目光下,除非大武亡国了或者先帝再活过来一次撤了这道旨意,他们都要成亲,不管双方是不是愿意。
谁叫她恰好是内阁首辅凌雪峰的女儿,谁叫他恰巧是大武帝国的皇帝。
可能连苍苍自己都没有察觉,她两条浓密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她的口气很坏:“我不会喜欢你!”
“是吗?”她面前这个此刻本应留在重围的禁宫里的人还是笑着,语调温和,“跟我回去吧,凌先生很着急。”
七月的微风从打开的窗口里轻轻暖暖的吹进来,苍苍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这个人,最终还是在那个总是微挑的嘴角上败下阵来,泄气的趴在桌子上:“你干嘛要长这么好看……你干嘛总是笑?”
房门很轻的响了两下,一身黑色劲装的御前侍卫蛊行营统领班方远无声无息的进来,走到桌前抱拳:“公子爷,马车准备好了,请问公子爷和凌小姐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苍苍蓦然坐直,抬头双眼正对萧焕:“我刚才说错了,你长得丑死了!”
在听到要回京的噩耗之后,苍苍的心情很差。
因此被拉上马车的时候,她喃喃地把坐在她对面那个神情轻淡人骂了够。然后当她不知道第几次用十分鄙视的目光说出“只有老大娘和老大爷才会坐马车”的话后,那边那个人终于轻叹了口气,说了句:“趁人不备逃跑的话,骑马会容易得多。”
苍苍彻底没话说了,她用十分仇恨的目光盯了萧焕一阵之后,终于恍然大悟的点头:“你身体不好不能骑马是不是?宫里一直说你从小就体弱。”说完,再上下打量一下,“我最讨厌病恹恹的人。”施恩一样的加上总结,“算了,既然是这样,那就还是坐马车吧。”
被施恩的那个人很不知道感恩的在嘴角挑起一个微笑:“那就谢谢你体恤我?”
“不用!”苍苍再没心没肺,也听出他不是什么真心感谢,愤愤不平的从旁边拉过一个绣枕,垫在脑袋下,索性趴在身边的小桌上睡觉去了。
她在牢房里关了几天,洗过澡之后本来就有些累了,居然马车的颠簸里很快睡熟过去。
她睡得很香,也做了不少梦,等她在马车一个突如其来的巨大颠簸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昏黑下来了。
混乱中她向前猛冲的身体被萧焕拉住,她连忙扶住脑袋:“怎么了?”
“有人伏击。”很短的停顿之后,萧焕回答。
“有刺客!”苍苍立刻大叫了起来,突然一个翻身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一把按住萧焕的肩膀把他推到车壁上,“一定是有人知道了你的身份,来刺杀你的!”
她一口气说了下去:“你看吧,你看吧,你是来这儿干嘛?让坏人盯上了不是?外面那两个人管用不管用啊?那个班方远也真是的,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娇滴滴连马都骑不了的人,他怎么不多安排几个护卫跟着?这下这下糟糕了吧!还是他觉得我武功可以,指望我保护你的?啊,别怕,没关系的,其实我武功也还差不多,保护你应该没有问题的。”
这辆马车上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御前侍卫蛊行营的两个人在外负责赶车,这时听到兵刃相交的声音,应该已经和伏击的那些人交上了手。
马车在打斗中依然撞撞跌跌地向前奔去,苍苍自顾自地说完话,根本不给萧焕说话的机会,拍了拍头:“你快躺下,坐着不安全!”说着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按到座位上趴下,接着自己挡在前面,就要掀开车帘打探外面的情况,仍不忘回头叮咛了一句,“你千万别抬头啊,很危险的!”
她话音没落,车后的厢壁上就猛地穿过来一柄大刀,紧接着整个车厢就“哗”的从上下断成了两截,上半截车顶在罡风中劈劈啪啪的倒了下来。
苍苍见机倒快,刀还没砍过来,她就先抱住头趴到了车底,这时候马上从车顶的木片和碎屑中爬出来,捞到萧焕的手抓住,就拉着他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经过一会儿缠斗,马车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苍苍落地之后,看了一眼依然在和那几个黑衣人缠斗的御前侍卫,还没站稳就拉着萧焕往路旁的密林中跑。
道路两旁的树林里积了很厚的落叶,苍苍也不管,拉着萧焕就往树最密集的地方跑。
幸好跑了一会儿也也不见有什么人从后面追上来,苍苍有些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回头就往萧焕头上和身上摸去,边摸边问:“喂,你没事吧?没把你砸坏吧?”
“嗯,”那边应了一声,萧焕很老实的回答,“我没让砸坏。”
“这就好。”苍苍嘘了口气,也没有留意到对方声音里的笑意,拍了拍胸口说,“没把你弄坏了就好,带着一个你这么娇气的人真让人操心。”
“嗯,让你费心,多谢了。”很快的道谢,声音里依然有笑意。
这次苍苍是听出了一点,不过也没在意,伸手准备拍他的肩膀,发现太高了不好拍到,就改为在手臂上拍了两下:“不客气,有我在,你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很有豪气地说完,探头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有黑衣人追来的迹象,就松了口气:“这么久都没追过来,估计是没事了。”说完挠了挠头回头瞥了萧焕一眼,咬了咬嘴唇,突然说,“你怕黑吗?”
现在已经入夜了,树林中又照不进月光,四周是黑的有些吓人。
“大概是不怕吧。”萧焕笑了一下,回答。
苍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故意要抛下你的,我现在不跑就没机会再跑了——”
她停了一下:“你别怕,就在这儿站一会儿,你带的那两个人挺厉害的,打败了敌人一定会来找你的。”还是不放心的补上,“要是万一让敌人发现了,千万不要和他们硬来,要快跑。”
她说完,就后退了几步,又说了一句:“你自己小心,再见。”才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
注视着她的身影消失,留在原地的萧焕并没有动,似乎真的准备按照苍苍的吩咐,站在这儿等别人来救他。
深沉的夜幕中有微冷的风吹来,然后萧焕的手突然动了,在他背后的那道亮光正要闪出的同时,他的指头就突然动了起来。
指间的劲风如同闪电,尖锐的刺入那名黑衣人的穴道之中,黑暗中听风辨位出招,一气呵成,分毫不差。
黑衣人手中的钢刀“扑通”一声掉落在地,立刻翻身后退了几步,却依然不能消减掉迅速流窜过半身的酸麻,霎时间出了一头冷汗,他也算高手,行走江湖十几年,还从未让人一招逼退过。
“请这位同道回去转告你家主子,想要我的性命的话,最好派些功夫更好的过来。”那个声音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依然是淡淡的。
这淡漠声音从黑暗之后透过来,竟然有了些蜇人的寒意,黑衣人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下来,树林外早没了动静,那些随他而来的人都已经被制服了吧,这个看似温文的年轻人,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黑衣人只犹豫了一刻,也不再掩饰身形,飞快的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
随着黑衣人沙沙的脚步声消失,黑暗中依然是一片寂静。
停了有那么一会儿,几声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个御前侍卫走过来,抱拳压低嗓音叫:“公子爷。”
很轻的笑声响起,接着那个淡然的声音从黑暗后传了过来,带着丝笑意:“储青,如果有个小姑娘对你说,她会保护你,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被称为储青的这个御前侍卫还没有回答,那个带笑的声音就接着说了下去,喃喃的,有点像自言自语:“这个小姑娘啊,把我当成花瓶了,碰着就会碎。”
苍苍在入夜杭州城里晃悠着,其实她已经在这儿晃悠了整整一天。
昨天趁乱从萧焕那里跑出来,她连觉也没睡的跑回了杭州,可是回来之后又要做什么她却不知道。
而且很可悲的……她口袋里没有银子。
心烦意乱的在西湖边这一块客栈林立的街道上晃悠到第五圈,苍苍总算明白过来今晚自己只怕逃不了露宿街头的命运了。
眼尖地闪过一帮巡视的皂吏,她一闪身就缩进了一旁的墙脚里。
她一整天连惊带吓,连饭都没有吃,早就精疲力尽,这再加上她乱走一通,也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方向了,索性就在这个墙角,缩了缩身子躺下准备睡了。
这天是下弦月,夜深了月亮才慢慢爬了上来,苍苍睡觉的街道对面,就是一家客栈,窗子正对街道的那间客房里的客人不知道是想赏月,还是想透透气,轻轻推开了窗子。
先是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那个客人的目光才落到了街角蜷缩着的苍苍身上。
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那个客人用手撑住窗台,利索的翻身而下,走到苍苍身边,俯身轻轻的抱起她,足尖点上地面,身子就已经又拔地而起,跃上了二楼的窗口。
衣袂翻处,连一丝声音都没有。
而在不远处的一座高大的楼阁上,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杀手索性翻身躺倒在此刻他藏身的房顶上,瓦片只是很轻微的响动了一下,连房梁上那只正在啃木头磨牙的老鼠都没惊动。
杀手一手支着头,颇为安逸的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放在他身侧的那柄乌鞘长剑上。
微凉的夜风下,他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手指在剑鞘上一扣一扣,有意无意的,竟有了些音乐的节拍。
软软的被子和软软的枕头,苍苍从舒服的被窝中探出头时,太阳已经把阳光洒满了半个房间。
她迷迷糊糊的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在扫视了一遍房间之后,突然尖叫了一声。
被她的叫声吵醒,正俯在桌上休息的萧焕抬起头,一边曲起手指轻扣着太阳穴,一边向她笑了笑:“醒了?”
“是你?”苍苍翻身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焕笑着看她:“我也没想到有人喜欢睡在地板上。”
苍苍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她是在路旁那块冷冰冰的石板上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房间里了,顿时有点讪讪的:“我睡地板上又怎么样?不要你管!”
萧焕笑着看她一眼,也没说话,起身到房门口唤小二来送壶热茶和洗漱用的热水。
茶和水一时都没来,他就又回到桌前坐下,随手去整领子和袖口上的褶皱。
苍苍跳到床下拖上鞋子,磨磨蹭蹭的往桌子前走,清咳一声,问了句:“那个,我不是很重吧?”
“嗯?”萧焕抬头笑着。
“我是说你抱我上来的时候,不觉得我很重吧?”苍苍觉得有些尴尬,说完之后,又打量着萧焕,来了句:“你能抱得起我吧?”
萧焕没回答她的前一个问题,嘴角的笑纹又深了一些,点了点头:“还可以。”
苍苍到桌子前拉出一个方凳坐了,鼓着腮帮子看了仍然笑着的萧焕几眼:“你平时就是这么跟人说话的?”
萧焕看着她:“怎么了?”
“闷死了!”她刚说完,看到萧焕笑意盈盈的眼睛,又孩子的伸手放到他脸前去遮:“唉,你也别总这么笑了,我会脸红的!”
“这个,有点难……”萧焕笑着,任她把张开的手指放在自己脸前:“我已经笑了很多年了,只怕一时还改不过来。”
“那还是算了……你笑吧。”苍苍泄气了一样的放下手,接着双手一伸,半个身子就趴在了桌子上,想起自己的逃跑大计,哀叫:“真头疼。”
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萧焕笑了笑:“你如果真的不想回京师,那就暂且在江南吧。”
苍苍立刻精神抖擞坐起来:“你不把我抓回京城了?”
“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去,我强带你回去也没有用,也许刚回去,你就又跑出来了。”萧焕笑着回答,“所以我可以等到你想回去为止。”
苍苍看着他,咬咬嘴唇,明亮的大眼睛闪了闪,突然说:“如果我不告诉你我要去做什么事情,先要你保证会帮我,你会不会答应?”
萧焕笑了笑:“我不说假话。”
苍苍想起来有句话叫做“君无戏言”,用在他身上好像也可以?立刻笑逐颜开:“你这个人太好了,我喜欢你。”
他们说了会儿话,店小二也把洗漱用的热水等物和一壶上好的狮峰龙井送了过来。
苍苍鼻尖刚碰到清醇的茶香,手就向茶壶伸了过去,半路被萧焕的手抓住。
他指了指一旁的洗漱用具:“先洗脸。”
苍苍悄悄的吐了吐舌头:“管的倒多。”也只好先跑去胡乱洗了把脸,用盐巴漱了口,再跑回桌前倒上一杯清茶舒舒服服的喝了几口。
萧焕洗漱可比她要仔细多了,漱口,净面,又把本来就不怎么显乱的发髻解开重新梳了一次,最后整理好衣衫,才回到桌前提起茶壶斟上一杯茶。
苍苍边喝茶边看着他,最后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自己做这些的。”
萧焕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轻啜着,轻垂下眼睛:“你要吃早饭吗?”
苍苍果然眼睛一亮:“我要吃两笼鸡汁包子。”
陪都黛郁城一处幽静的庭院内,起了一阵凉风。
已经是时至初秋了,秋风吹过园中的那片荷塘,翻起几片颓败的叶子,凉凉的,带了些清索。
依水而建的青瓦小亭中,独坐着一个褐色的身影,正随意的拾着黑白两色的棋子,填入到面前的棋盘中。这一局棋,布局远未结束,纵横间是大片的空白。
又一阵秋风吹过,亭中人手上新拈起的一粒棋子尚未落下,荷塘的那头就走了过来一个黑色的身影。
黑衣人走得很快,没有多久,就径直走到小亭内的石桌前,亭中那人就笑着对他说:“冼血,回来了?”
冼血却没有接他的话,停顿了片刻,说:“我在杭州,见到了大小姐。”
那人顿了一下,手中的棋子敲着梨木的棋盘,轻叹一声:“这丫头啊,我真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冼血说着,微笑了笑,停了一下:“我在杭州,还见了另一个人。”
那人闻言,终于抬起头,儒雅的脸庞上一双清湛犀利的眼睛,看着冼血:“谁?”
冼血顿了顿,然后极轻的,吐出两个字:“萧焕。”
那双眼睛蓦然眯了起来,一瞬间,居然射出了刀锋一般光芒,那人轻笑了起来:“原来宫里的那个,早已经是替身了。咱们这位弱不禁风的陛下,只身赶到江南去,莫不是只为了把他出逃的文定妻子抓回来吧?”
“赶上千里地,去找一个人,也不是没有没有可能的吧。”冼血静静的接了一句。
“你不是想说咱们这位陛下对那丫头已经有情了吧?”那人居然呵呵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折在一起,那双犀利的眼睛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懒散而疲态显露的普通中年人。
他笑着开口,夹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要真是如此,就太好了。”
冼血没有再接话,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从荷塘上送来的这阵风过去,向那人抱了抱拳:“先生,我退下了。”
得到颔首同意之后,他很快转身,重新沿着荷塘退出去。
他走的和来的一样快,直至他的身影隐没在塘边的花木之后,桌前坐着的那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停了一下,从棋桌前站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和笑意一同消失的,还有他脸上的那抹慵懒,挥手间,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一身黑衣的侍从。
对着那名侍从,他淡淡的开口:“写一封匿名的信给凤来阁的风远江,再给他五千两银子,叫他把凌小姐的人头拿来。”
那侍从明显的僵了一下:“大小姐?”
“不必担心,”觉察到了属下的紧张,他终于又笑了起来:“有那个人在,那丫头还不至于保不住命。”
那侍从这才释然,抱了拳,领命而去。
随意的把手中的黑子抛入棋局中,一身褐衣的中年人也抬步离开了凉亭。
北方的秋天,寒意渐渐重了,这湖边的小亭里也已经坐不久人了。